方无眠心里五味杂陈。
“那后来风月堂的人呢?”他心念如电,“你们门主叫你们按兵不动,是早就料到进了定安城之后,风月堂就会放过我……他早做了别的安排。”
“背后的事情,我……我就不晓得了……”方无眠逼问时手指又掐紧了些,黑衣人急喘了好几口气他才稍稍松了一点,“只知道那风月堂后来确实自顾不暇了。”
方无眠想起了密雨笼着定安城的那日,楚寒凌少有的狼狈模样。
那个眼神他今日也见过。在河边……
他离开时,便是那样的眼神,似是无情,似是落寞。
方无眠垂着眼思索了半晌,放开了那人的喉咙,道:“你回去复命吧,就告诉你们门主,此次失手全因风月堂又出手了,把这消息传开,让你们的人,越多人知道越好。”
黑衣人跌跪在地上,捂着嗓子咳了好一会儿。他不明白方无眠让他这么做是何意,但这种说辞说不定确实能从门主哪里捡回一命。他咬了咬牙,起身跳窗离开了。
方无眠看着漆黑的夜空,面色一点点沉下去。
他并非蠢笨可欺的人,先前只是不愿接触这些腌臜事,做个自在游侠。如今既然被无端拖入这乱局,便绝不会坐以待毙。
他要查清所有的事,害他的,害他身边人的,一个也不会放过。
屋内的痕迹被他处理干净。方无眠最后停在了秦长风的门口。
他站立了半晌,将先前写好的字条从门缝中送了进去,之后决然转身跃进了一片暗然的夜幕中。
——第二十二章——
方无眠真正像一叶浮萍,再无牵绊。
秦长风看到那张字条时,天还未亮。他看完上面的字,不敢相信一般,颠来倒去将那张纸都快揉烂了,才确信是方无眠的字迹。
他仓皇地推开门,站在了隔壁方无眠的房间外。
门没有落锁,只轻轻一推,便应声开了。屋内陈设整齐,像是没有住过人。
不过他仍在这齐整里,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味,那是血的腥气。
方无眠走了。
纸上只草草地写了他有事要办,无需再寻他。
但秦长风了解他这个师弟,若非出了什么事,他不会这样不辞而别。
令秦长风心如刀割的是,即便是生死攸关的事情,方无眠也不再与他这个大师兄商量了。
师弟不再依赖他了。
天大地大,方无眠真正像一叶浮萍,再无牵绊。
青梧山下那家酒楼生意依旧热闹,但没有从前那般红火。
伶人在二楼弹着琵琶,丝弦戚戚,却怎么也消不去燥人的暑意。
有客人听得乏了,忍不住把小二喊来,问道:“我有些日子没来了,你们家那说书老儿怎么不在?还是听他讲书有意思。”
“嗳,可不是,小的也纳闷呢……”小二赔着笑,“那老儿一月前就突然找不见人了,咱们掌柜的还亲自去他家里寻,家里也空了,人不知去了哪儿。”
“一家人都不见了?这可莫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了吧。”
小二道:“那老头子家里没人,就他一个。也不知他这一把年纪了,造的是什么孽。只是可惜了,这城里就属他评书讲得最好了。”
客人听了连连点头赞同,而后叹了一口气,接着喝闷酒了。
小二伺候完了这桌,正要下楼,却被楼梯边的客人叫住了。
他抬头一看,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嘴角带着笑,眼底却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
年轻人问他:“你们刚才说的那个说书人,他的评书本子都是哪里来的?是他自己编的,还是另有来源?”
小二想了想:“那老头儿以前是咱们镇上的秀才,也算是个读书人。大多数故事都是流传下来的,他自个儿再润色了一些。
至于江湖上的那些轶事么,以前听他说认识几个江湖朋友,多半是从那些朋友那里听来的吧。”
年轻人听罢,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
“他原本住在何处?”
小二往窗外指了指:“住得不远。喏,客官您看见那条街没有,走到头有个门口挂了几支毛笔的,那就是了。”
年轻人「唔」了一声,心下有了打算。见小二还在一旁候着等他接话,他微微笑着说了句「多谢」,便提起佩剑走了。
离开酒楼,方无眠未做停留,径直往那说书先生的旧宅去了。
五感初见异常时,他还感到有些不适和害怕。如今习惯了,反倒多了许多好处。
譬如他如今想要避开别人的耳目做些什么时,甚至不需要乔装打扮,只消多观察一会儿周围的动静便可。
到了地方,果然看见有一家宅子门口晾晒着几支笔,没及时收,已经变得又干又硬了。
那宅子的门大敞着,里头的东西空得差不多了,已然成了一间荒废的屋子。
隔壁有间铺子开着门,店主是个略显福态的大娘,现下没生意,她正倚着门和邻家的主人唠嗑。
方无眠走过去向她打听了一下这家人的事。
店主打量了他一番,有些狐疑。方无眠冲她笑了一下,又蹙起眉状似担忧,随口扯了个谎:“我家爹爹跟这家的主人是故交,好久没联系了。我阿姐过些日子要出嫁了,喜庆事儿,便想着请他来吃顿酒呢。
我们家都是粗人,正好伯伯有文化,顺便请他给我阿姐写个喜联。唉,只是一来怎么就是这幅光景,伯伯他不住这儿了吗?”
他言辞恳切,还腼腆地挠了挠头,那大娘见了,怜惜之情顿起。
她招招手把方无眠叫到跟前,小声道:“小兄弟,大姐劝你句好,赶紧回去吧,别沾这家的事儿。”
方无眠茫然道:“这是为何?”
“这老头,一两个月前我便常见他鬼鬼祟祟的,原本根本没人来他家,忽然多了好几个人来。
后来,也就他失踪前那天夜里,我听到他屋里有动静,那动静一直到大半夜呐,吵得我跟我家相公睡不着。”
大娘似乎是想到这里还有气,插了会腰,又接着道:“等实在吵得受不了了,我便起来同他理论。他一开始不肯给我开门,后来终于开了门,却像鬼一样瞪着我,那老头子一向唯唯诺诺的,我哪里见过他那个样子,一时也给吓住了。
他后来想说些什么,一张口只呜啊叫了两声,又把门关上了。
“第二天哪,这人就不见了,家里的细软也收拾空了。我这才想起来,他头天夜里那怪叫是怎么回事,那是哑巴的叫声呀!他跑得这样急,一定是惹上什么不该惹的人了。”
这大娘一开始不愿意说,现下却像是憋久了终于有人能讲,一下子绘声绘色停不下来,讲得唾沫乱飞。
不过如此一来方无眠倒是大概明白了。风月堂的那些事情果然不是空穴来风,多半是有人故意向说书人透露了这些秘辛,让他编成评书散播出去。
最后他被弄哑了嗓子,要么是雇佣他的人为了防止他说漏了口,要么就是楚寒凌所为。
若是前者,毒哑了还把人放走,还能用文字写下,若是激起了说书人的报复心,反而对自己不利,不如一刀杀了。
那么……这事多半便是楚寒凌做的。那日在酒楼上,他听到了那段评书,里面定然有什么内容,是风月堂不为外人所知,也不想为外人所知的事情。
他想起了在昆仑派时,与林霜唯一的那次交心。
“有个瞎子捡到了我,他家里有个武艺高强的怪人。”
怪人……瞎子……
楚千愁,男宠。
他心头一震,原来楚千愁就是那个怪人,将楚寒凌养大的瞎子,便是说书人口中的男宠。
——第二十三章——
你不会以为他是在护着风月堂吧?
那店主大娘热情如火,故事讲完了,甚至还想拉着方无眠回自家做做客。
方无眠赶紧寻了个借口溜了。但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趁无人注意时,偷偷摸进了那说书先生的旧宅。
入目看去,整间屋子杂乱不堪,能看出那晚他走得很急。大约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惹上的麻烦大了,再不远走高飞,即便楚寒凌放过了他,等事发之后,原先雇他编评书的人绝不会放他生路。
方无眠伸手在书桌上抹了一下,沾了一指尘。卧房倒是整洁一些,里面没有珍贵的物件,那说书先生便全丢下不要了。
转了一圈后,方无眠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他看了看,这说书先生文房四宝用得倒也讲究,虽不贵重,但也都是最实用的那几种。
他吹净了书桌上的积尘,借了桌上的笔墨,写了一封信。
他从后窗翻身出去,落在了旁边的深巷中。巷子的尽头处,有两个面容恹恹的乞儿,乞讨得一点也不卖力。方无眠觉得奇怪,索性找了个屋脊隐着,观察了一会儿。
直到天要黑了,那两个乞儿也没什么特别的行径。有路人来施舍时,他们便「谢谢爷」地叫上两声,接下铜板或吃食,除了两人期间交换了一次眼神之外,再没做过别的什么。
方无眠正犹豫要不要离开时,有个带着刀的侠客走到两个乞儿的面前站定,余光四下看了看,见周围没人,这才蹲下身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放了一枚铜板在乞儿手中。
“掌门可有留信?”那侠客问。
乞儿眼皮也不抬地丢了一封染了血的信给他。侠客先是一愣,一把夺过信,一目十行地看完之后,脸上血色尽失,魂不守舍地走了。
方无眠回忆了一下那人刚才的手势,感觉似曾相识。
有几分像当初林霜对锦元府外那个老乞丐所做的手势,只是最后一个动作有些差异。
原来这两个小乞丐也是丐帮的人,不同势力想要到他们这里讨消息,都有各自特定的手势。
他闭上眼,仔细回想了一遍,轻轻从屋脊上跃下,向那乞儿走去。
——
乞儿闭着眼倚靠在道旁不知谁家的墙上,夕阳的余晖照得他有些发昏,但他却格外喜欢这感觉。
毕竟落日,每天就只得这么半刻绮丽,很快就会被无边的浓夜笼罩。
只是他刚合上眼不久,就有一道影子挡住了光亮。
乞儿睁开眼,一个年轻人站在他面前,背对着落日,将余晖挡了个严实,一点也看不着了。乞儿皱了皱眉。年轻人见状,侧身让出了些。
他蹲下身,背着光,乞儿看不清他的容貌。
今天事情真多,乞儿心想。不过看在这人知趣的份上,他再传今天最后一次信。
年轻人做完了手势,把铜板轻放在乞儿手中,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堂主如何安排?”
乞儿抬眼打量了他一会儿。他不是风月堂的人,不过……乞儿微不可查地笑了笑,回了句口信:“各司其位,不要轻举妄动,一月后若无消息,悉数听左护法差遣。”
年轻人抚了抚手旁的剑穗,又掏出了一封信,像是新写不久的。
“此信帮我转交与堂主,有劳。”
乞儿接过信,顺手递给了他身后睡得打呼噜的同伴,同伴就那般打着呼噜伸手接过了,而后揣进了怀里。
——
清晨的山道上鲜有人烟,只有虫鸣与鸟啼声此起彼伏。忽有一阵马蹄声踏碎了这片平静,惊起了漫天的飞鸟。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开了马车的帘子,那只手的掌心满是被缰绳磨出的血痕。
马车旁还有几个骑马的人,其中一人配着一把匕首,正是风月堂的左护法。
“埋在血刀门的线人传来消息,说是他们派人去刺杀方……方少侠时,被风月堂的人截胡……”左护法对马车里的人道,“这是何意?”
楚寒凌微微抬眸看了一眼远处空蒙的山色,难得显出了一丝疲态。
他们一行人快马加鞭往回赶了这么些日子,今日进了山才换上了马车,饶是他也有些乏了。
“派去的人是谁?”
“是人称鬼手的孟秋和他的义弟。他那义弟一个人回去了,声称风月堂以方无眠为饵,钓出了孟秋,将他截杀了。”
道旁矮木的枝叶上落了霜,打在了楚寒凌的手上,顷刻化成了水。他捻了捻那水渍,任由它最后滴落到了地上。
他屈起手指敲了敲窗框,眯起眼想了一会儿,然后扬起唇笑了。
“原来如此……”
“堂主?”左护法见他发笑,不明所以。
“血刀门既然派了鬼手去,可见是铁了主意要取他性命。如今任务没完成,还大张旗鼓地宣扬,这是故意的。”
左护法皱眉:“可我们并未在方少侠那里留过人,这是要栽赃给风月堂的意思?”
“太突兀了,血刀门门主不一定会相信,除非在那之前,他们便一直以为风月堂在守株待兔,如今终于寻到空隙,才重新下手。”
“之前……”左护法思索了片刻,恍然道,“他们把暗中跟着堂主的人误解成了守株待兔?”
说到这里,左护法也顺着理清了思绪:“血刀门以为方少侠身上藏着他们要的东西。”
“不错……”楚寒凌道,“但他身上除了那封送到昆仑派的信,并无其他秘密。所以这是故意而为,不是鬼手的义弟故意的,而是方无眠故意放了其中一人回去,把消息传开。血刀门不知道这消息的真假,只有风月堂的人知道是假的。他是在向我传信。”
左护法有些愕然:“可是我们在血刀门的线人,才埋下没多久。那消息只在血刀门门内流传,他是如何敢肯定,一定能传到堂主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