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离开时,那名与他密谈的女子悄然出现,余光看了一眼方无眠,什么也没说,跟着楚寒凌消失在了夜幕里。
方无眠钉立在原处没有动。口中的血气还没有散尽,他舔了舔伤处。
好苦……
——第二十章——
他却会错了意,只当是楚寒凌天生有一双含情眼的缘故。
秦长风没有自行先回客栈,而是在那条必经的道上等着方无眠。肩上的鞭伤火辣辣地作痛,他也只是咬着牙忍着。
等到那抹白衣身影终于出现时,他快步迎了上去,却见方无眠浑身湿透,头发连衣衫都在滴着水。
“师弟,你这是……”
方无眠抬起头,面色沉静得让秦长风感到有些陌生。
“无事,不小心跌进池塘里了。”
实则根本不是如此。楚寒凌走后,他心绪纷杂,脑袋一片混乱,索性跳进了河中,被冰冷的河水浸没后,才清醒了不少。
秦长风难免有些担忧:“快回去拿热水泡一泡罢。”
方无眠「嗯」了一声,却不动声色地避开了秦长风伸过来想要扶他的手。
秦长风目光黯了下来,他往来路看了看,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那小子……走了?”
“嗯,走了。”
秦长风有心多问几句,但见方无眠这个模样,也不好再开口。方无眠也借势隐去了林霜便是风月堂堂主楚寒凌一事。
他心里清楚得很,楚寒凌与他说那番话,并不是今后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见。楚寒凌没打算放过他,只是当下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去做。
思及此,方无眠苦笑了一声。他与楚寒凌本就是正邪不两立,加之被骗了心又骗了身,合该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但又如楚寒凌知道他的软肋一般,他亦能轻而易举地瞧出楚寒凌所思所想。
好不讽刺。
等回到了客栈,有灯光照着,终于亮了些。方无眠听到身边的人轻「嘶」了一声,转头便看到了秦长风肩上的鞭伤。
那伤口未伤及筋骨,但血肉模糊一片,看起来还是格外吓人。
方无眠终是有些不忍:“师兄,你这伤太重,我替你上药吧。”
秦长风看着他透湿的衣服,摇了摇头:“无碍,你快回去洗一洗。”
方无眠坚持道:“我换一身衣服再来。”
他草草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解了发带,将湿发散了散,重新在发梢处系上。他拿起药瓶,敲了敲秦长风的房门。
里头传来大师兄温和的声音:“进来吧。”
秦长风背对着他,微蹙着眉,正对着镜子查验自己的伤口。
见方无眠走近了,他的眉头又舒展开,冲方无眠浅笑了一下,像是在安慰说「没事」。
方无眠一阵恍惚,像是回到了在逍遥山的时候。秦长风身为内门大师兄,身上担的职责比他们几个师弟师妹要多得多。
除了要替师父出面办事之外,历练与修行也更为严格。为此他时常弄得一身伤回来,又担心被师父知道,便偷偷来方无眠那里养上几日再去复命。
那时候,也是这般,方无眠替他上药,他便带着温柔的笑,安静地看着方无眠。
方无眠站到他身后,避开了他的目光。
此时再想起那些旖旎往事,方无眠心里却通透如明镜。楚寒凌说得不错,他与大师兄不是一路人,是绝无可能走到一起的。
他若是贪恋这些过往,仍留在逍遥派的话,对秦长风,对他自己,都是后患。
“师兄……”方无眠看着那狰狞的伤口,目光闪动,“对不起,害你受伤了。”
“是那人的错,你替他道歉做什么?”
秦长风想起他也是被骗的那一个,叹了口气,放轻了声音,“师弟,以前在逍遥山没关系,但如今你既入了江湖,这心软的毛病也得改一改了。江湖险恶,即便是十来岁的孩子,也少有真正单纯善良的。”
“嗯。”方无眠这回没有辩驳,乖乖应了一声。
两人沉默了一阵,方无眠又开了口。
“师兄,这次回去,你好好待师姐吧,她对你确是真心的。”
他将冰凉的药膏抹在秦长风的伤处,手中动作轻柔,口中说的话却如一泼冷水当头浇在秦长风身上。
“好。”秦长风自知自己如今的处境,方才在河边已是僭越,他不能再多贪求什么。
方无眠垂头抹着药,心里却已想着回逍遥山后,要如何向师父请辞,一时间便走了神。
过了一会,大约秦长风觉得实在有些久了,便咳了一声,问他:“好了吗?”
方无眠回过神来。屋外忽的起了一阵风,窗户没关严,吹得烛火晃了晃。
秦长风侧着头,余光看着他。恍惚间,方无眠想起初见楚寒凌的那天夜里,也是这样的场景,那人偏过头,虽然没有看自己,但眼波流转,似有情意盈盈。
他却会错了意,只当是楚寒凌天生有一双含情眼的缘故。如今想来,那时楚寒凌便是存了别的心思的。
他先是将闭气丹给了自己,又在与黑煞的缠斗中受了伤,若不是恰好在客栈遇见,说不准他也没有打算让自己知道。
脑海中只是出现了一次那人的面容,方无眠便觉得心口处难以抑制地抽痛了一下。
楚寒凌,楚寒凌,你到底……
“师弟?”秦长风见他发愣,甚至蹙起了眉,以为是先前给河水泡得着了凉。见药上得差不多了,便催促他回去洗澡。
“好,我先回去了。”方无眠不敢再细想,仓皇回了自己的屋子。
方无眠喊了小二送水,回房后反手关上门,背身倚靠在房门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他被那里跳动的速度吓了一跳,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下来。
等到身子完全沉入热水之中,那抽痛感才渐渐消失。
这一夜过得跌宕起伏,待到此时他才得以静下心来想事情。
林霜便是楚寒凌,那先前他有所疑虑的事情,似乎都能串上一串。前提是真如楚寒凌所说,没有对他说过半句假话的话。
从一开始,楚寒凌的目的地便是定安,自己与他同路,算是个巧合。
但从琼玉坊时他的反应,以及那名神秘女子的行径来看,到了定安之后,他们发现了另一些秘密,打破了原本的计划,因此还设计除掉了李太傅。
那么李太傅要么是对风月堂做了什么,要么便是曾经对楚寒凌做过什么。
无论是哪种,楚寒凌一定是恨他恨极了,否则也不会用那般残忍又醒目的方式屠了李太傅满门,这不符合那人以往低调隐秘的作风。
方无眠又想起那天在城门附近他看到的孩子,心里一惊。难道那是李府唯一的活口,可是那女子是楚寒凌的手下,为何要偷偷送走一个孩子……
“大哥,就是那间屋子了。”
一道男声打断了方无眠的思绪。自从练了长风剑法以来,他的五感渐渐灵敏得异于常人,尽管那人声音极轻,还是落到了方无眠的耳中。
“再等一会儿,这姓方的小子武艺极高,等他睡着了我们再下手。”
方无眠眸色一凛,从浴桶中站了起来。他算了算距离,这两人大约还在两条街之外的地方,在等着他熄了灯之后伺机下手。
他料想这应当与那日偷袭他和林霜的是同一批人,但语气听起来,这两人倒不像是死士,更像江湖中人。
方无眠盘算了一会,慢慢擦干了身子,重新穿好衣服。他取了一张纸,飞快写了两句话,便折起来收进了怀中。之后,他提起剑,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把剑放回了原处。
灯被他吹熄了,屋内陷入了黑暗之中。
——第二十一章——
他离开时,便是那样的眼神,似是无情,似是落寞。
夜深了……
子时,更夫敲着锣刚走过这条街,便有两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屋顶上。
他们穿着夜行衣,一路踩着轻功前行,最后停在了一家客栈的屋顶。
走在前头的那人翻身下去,撬松了窗户,手段娴熟,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他停在窗框处听了一会儿,屋内没有动静,想来是睡熟了。他推窗进了屋,另一个同伴也跟着进来。
他朝身后使了个眼色,后面那人会意,往房门那处去望风了。
黑衣人眯了眯眼。今夜月色不太明朗,但也能看见搁在床头矮桌上的剑。床榻上锦被整齐,俨然是无人。
他起了警惕,立刻四下环顾,但并没有他二人之外的身影。
“人不在。”他低声道。
望风那人听了一愣,又细细看了眼门外,见没有人过来,这才接了话。
“都子时了,他一个时辰前便熄了灯,这大半夜的能去哪里?”
“剑还在这,人没走远。”黑衣人握紧了匕首,隐在了暗处,看这架势是要守株待兔。
守门的小弟却有些怯了:“大哥,今日已错过最佳机会,要不还是下次再……”
“狗屁的下次……”黑衣人啐了一声,“这人明日估摸着就要出城了,等他回了逍遥派,事情可就麻烦了,到时候出手的就不是我俩了。”
“我们本也不是徐参政手底下的人,何必要以身犯险?”
“你以为我们失了手,还能有别的退路?”
黑衣人冷哼了一声,“门主既然选了这条路,我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事要是办砸了,门主那儿我们也讨不到好果子吃。”
望风那人嘟囔了句:“那也好过把命丢了。”
黑衣人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把双眉一竖,斥道:“你接着看着,方无眠这小子既然敢拿黑煞的东西,必定是已经看了,绝不能留活口。”
那人说不动他,便没再吭声。
两人伏在暗处,静等着方无眠回来。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闷哼,有什么软倒在了地上。那人心道不好,还未反应过来,便有道人影从天上落下,寒光一般,打落了他的武器,扼住了他的喉咙,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
“别动。”冰冷的声音响起。
扼在在喉间的手收紧了一些,仿佛只要他一动,这只手便能轻松扭断他的脖子。黑衣人瞠大了双目。
身后早没了声息,他料想大哥是已经毙命了。
先前派来的死士全军覆没,他只以为是有两个人的缘故。没想到这姓方的小子如今一个人也这样棘手,登时冷汗流了下来。
他看方无眠没有立刻杀了他的意思,像是还有转圜的余地。
“你想知道什么?”他涩着声音开口。
方无眠闻言微微勾唇,心道留下这人果然是对的。方才听这二人的对话,他终于晓得了自己被盯上的缘故。
锦元府那日,他在众目睽睽下被黑煞追杀,后来黑煞横死,所藏的什么东西被拿走了。
黑煞是楚寒凌杀的,但死于他手时,应当还是「林霜」的样子,并且他是半途才引走的黑煞,背后之人追踪不到,自然以为一切都是方无眠所为。
他们所说的「东西」,多半是黑煞从那名死在房中的少侠身上取走的。
那少侠看起来是名门正派的弟子,黑煞以前不掺和这些事情,定是奉了谁的授意。
方无眠想起那日林霜……楚寒凌说的,江湖与庙堂勾结之事,看来确是如此。
但是那死去少侠的信物不在他这儿,多半是楚寒凌取走了。
方无眠想了想,索性装作是他拿了,他问那黑衣人:“黑煞是奉的谁的命,是你们血刀门,还是那徐参政?”
黑衣人被掐着嗓子,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往外吐:“既然你都知道了,是谁不都一样么。”
“不一样……”方无眠道,“我要知道……是谁许了他什么好处。”
黑衣人沉默了一会,大约是觉得此事也不算什么秘密,便直言道:“是门主。黑煞此生最恨的人便是风月堂的旧堂主楚千愁,门主许诺只要他办成此事,就替他除了楚千愁。”
方无眠觉得荒谬:“他能除掉楚千愁?说出去有人信么。”
那可是江湖人人谈之色变的楚千愁,即便如今不是堂主了,以他的名声和手段,有谁敢口出这般妄言?
“这我就不知道了……”黑衣人咳了两声,“但他说动了黑煞,肯定是有什么法子的。”
他看起来不像是胡言乱语,方无眠却如何也想不通。若论武艺,这江湖能胜得过他的人屈指可数,想要取他性命,只能用别的法子。
可若论软肋,江湖人人都知道他是个手段狠决又铁石心肠的,多少人曾想过,但也从来没人找到过他的弱点。
除非……
方无眠心想,除非那口若悬河的说书先生所讲的,并不都是胡诌。
男宠一事,或许是真的。但真相如何,或许现在只有楚寒凌最清楚。
这件事可以慢慢查。
方无眠沉了沉眸子,又问:“你们要除掉我,为何先前没动静,等我出了定安才下手?”
黑衣人目光有所闪动,但喉间的窒息感容不得他多犹豫。
“是……是风月堂,风月堂也盯上了你,但他们不下手,想钓出我们,门主便叫我们先按兵不动。”
方无眠眯了眯眼。
他身上没带什么秘密,这事楚寒凌应该是最清楚的。他让风月堂的人暗中跟着,大约是方便自己交代事情。如此倒刚好让血刀门闹了个误会,令自己太平了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