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那天夜里,他摸到的温热的泪水,并不是假的。
关于风月堂犯下的那些恶行,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并不清楚是否楚寒凌都做过,或者是否授楚寒凌的意思做的。
方无眠心情复杂,叹了口气:“或许他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林霜有几分意外,他定定看着方无眠,晦暗的目光隐在了夜色中。
“无眠哥哥,那可是江湖人人喊打的魔教教主,你替他说话?”
方无眠:“我与他并没有深仇大恨,不去随意评判那些对错。”
林霜垂头看了一眼对面他们歇脚的客栈,有间屋子灯刚刚熄下。
他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声:“可你那好师兄似乎不这么想。在他看来,风月堂便是阴险狡诈,无恶不作。”
方无眠无奈道:“师兄确是这个性子。在他心中,正邪两道分明,必然势不两立。整个江湖也是如此,若不是忌惮风月堂的实力,怕是早就群起而攻了。”
林霜还想再说什么,忽听得身后有什么破空而来,他反应极快,侧头避开。
方无眠也听到了那声音,他说了句「当心」,手中酒壶同时掷了出去,正好在林霜鬓边砸中了那飞来的暗器,是一枚镖。
酒壶落地碎成残片,里头的梅子汤洒出来,溅到了被打掉的镖上,立刻泛起了些白色的烟。
两人面色俱是一冷——镖上淬了毒。
他二人只相视了一瞬,便各自会了意,宝剑与长鞭同时抽出,背身而立。
又挡掉几枚毒镖之后,有窸窣的声音陆陆续续逼近。
林霜道:“有八人。”
话音刚落,其中一人已持匕首攻了过来。他一身黑衣,连脸也被严严实实地蒙上,只留了双眼睛在外面,根本看不清相貌。
方无眠一边过着招,余光看了一眼楼下,已有普通百姓听到上面的动静,正欲出门查探。
他握紧了手中长剑:“走。”
林霜颔首。
他二人将那几个黑衣人引到了一处人烟稀薄的地方,这才终于不用束手束脚。
方无眠有心想问这几人的来历,他们虽然武艺平平,但出手狠决,招招都是直冲命门而来,一看就是死士,他只好作罢。
缠斗之中,林霜的鞭子正好卷了其中一人的匕首,甩向身后,刺中了正要攻向方无眠的另一名黑衣人。
中匕之人顷刻间浑身僵住,轰然倒地,口中吐出些白沫。
其余人并没有因这人的死状犹豫半分,甚至踏着他的尸体又攻了过来。
方无眠也终于生出几分杀意,他持剑飞身而起,却是落在了一旁的树梢上。
但他只停留了那么一瞬,接着身影倏动,快得几乎看不清,林霜只觉得有树叶被劲风撼动,翩然落下。那几个黑衣人的呼吸声蓦地断了好几个,他眯眼看去。
剩下这七人的身上都被钉上了一片树叶,其中四人直接被叶子断了喉。有三个反应较快的,没有被打中要害之处。
他诧异了一瞬,当即赶在黑衣人之前回过神来,长鞭直取剩下的三人。
有两人当机立断逃走了,林霜的鞭子卷住了剩下的那一人,手臂一收,将人带回了面前。
“你们冲什么来的?”见这人还有气,林霜也不啰嗦,开门见山逼问道。
方无眠也落回了他身边。
那黑衣人愤恨地看了方无眠一眼,但手脚被缚住,根本做不了什么。
方无眠将剑尖靠近了些,冷声道:“说。”
岂知这人忽然主动将喉咙凑近了剑锋,狠狠一别,顿时血流如注,断了气。
林霜见状,收回了鞭子,蹲下身去检查黑衣人身上的物件。
方无眠怔怔看着剑上的血迹,手有些抖,脑海中盘旋着剑锋划破咽喉的画面。
林霜搜出了一个令牌,上头没有字,只刻了一尾栩栩如生的锦鲤。
他又翻了其他几具尸体,每个人身上都有这枚令牌,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见方无眠发愣,便走过去,接过他的剑,细细将那血迹拭净了。
将剑还给他时,林霜将其中一枚令牌放到他手中,喊了一声:“无眠哥哥。”
方无眠看了一眼那光洁如初的剑锋,心思微动。
他什么也没有说,林霜却似乎明白一切他所思所想。林霜亦没说什么,他却也听懂了林霜的意思。
他握着那枚令牌,迟迟没有松开。
林霜适时换了个话题:“你刚刚那招是……”
“是那本长风剑法的第一式。”
林霜忍不住赞叹了一声:“果真厉害。”
方无眠:“但我还没有完全练成,没能发挥出这招真正的魄力。”
林霜见他面色舒缓了,这才说回了正事:“这些死士看着像是朝堂中养的,不像江湖人士。看他们刚刚的样子,似乎是冲着你去的。”
方无眠皱了皱眉:“我只是个刚入江湖的无名之辈,身上又没有什么机密,为何要大动干戈来暗杀我?”
林霜犹豫了片刻,方道:“你师父让你送给昆仑派的信,你可知道是什么内容?”
方无眠怔了怔:“不知,师父只说是关乎两派今后发展的要事。”
“我近来听到一些传言……”林霜道,“江湖上正邪各派,都有不少人与朝堂勾结。”
方无眠脸色一变:“不可能,师父应当不是那种人。”
“不一定就是逍遥派,万一是昆仑派惹上的恩怨,也说不定。往后你自己得多留点心了。”
方无眠下意识问道:“那你呢?”
话音未落,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略不自然地撇过了脸。
他与林霜本就只是同行这一路,待回到到了江南,自然是要分道扬镳的。
林霜笑了一声:“我去你们逍遥派做个客再走?”
不远处有脚步声靠近,听起来是有人踩着轻功过来了。
方无眠回头看去,是他师兄秦长风。
林霜侧目看了一眼,小声道:“你的武艺,比你这大师兄练得好多了。”
方无眠失笑:“是你对他有偏见。”
秦长风过来,见到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先是一愣,接着看到并肩站着的两人,心头忽然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
——第十七章——
林霜趁机捏了捏他的手心,小声道:“放心。”
见秦长风过来,林霜冷哼一声,嘟囔了句「真不明白你喜欢他什么」,便先行回去了。
他本就看秦长风不顺眼,初见之时还能看在方无眠的面子上,客客气气地搭几句话。
但自从他点破楚寒凌的真实身份后,林霜便懒得再掩饰了。
秦长风自然是注意到了,他远远看着林霜手中沾了血迹的长鞭,若有所思。
“你这位小友,行事颇有些怪异。”
方无眠只得尴尬地笑笑,替林霜圆场:“师兄,他就是有些孩子脾气。”
“我不是指他针对我……”秦长风扫视了一下满地的尸体,“我只是感觉,他对这等生杀之事太从容了,不像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方无眠有意反驳,但他张了张口,终还是没有将林霜身世遭遇说出来。
秦长风见他不言语,便换了个话题:“不说这个了……地上这些,怎么回事?”
方无眠便将林霜的推测,捡着重要的说了。
秦长风听罢紧皱着眉,蹲下身去查探了一下黑衣人的尸体,没看出什么名堂,却被这几人的死状吸引了目光。
他伸手碰了碰嵌在那些人喉间的树叶,有些心惊。叶片这等柔软之物,竟能变成封喉的利器,需得有远胜于常人的速度与力道才行,且得分毫不差地打对地方。
“无眠,这是……”
方无眠垂了垂眼:“是我。”
他见秦长风表情复杂,自己的心绪也跟着纷乱了起来。
这一回他没有手下留情,不知秦长风是否觉得他下手太过狠决?
然而那人的表情也只是变幻了短短一瞬,随后起身,温声对方无眠道:“所幸你没事。师弟剑法倒是愈发精进了。”
方无眠听他这样说,先是松了一口气,却又从后半句里品出了一些不同的意味。他兀自摇了摇头,将那些杂念抛诸脑后。
过了几日,他们在客栈中等着上菜时,又从旁人那里听到了一些定安传来的消息。
道是那被灭门的李太傅一死,便有一桩案子浮了出来。此前,定安及周边时常有少年人失踪,其中还以走江湖的年轻侠士为主。这些失踪的人家世迥异,但却有一个共同点——
都是长相俊美的少年。
因着其中涉及江湖更多,这事只是在民间流传了许久的风言风语,京中却没有真正上心去查过。
此事由昆仑派先查出了端倪。
昆仑派过去一年里也失踪过一名弟子,昆仑掌门留了心,敢在这定安动手,还能事后神不知鬼不觉的人,必定地位不凡。
李太傅一死,他手中的那些宅子家产便被翻了个底朝天。其中有个别院,搜查时发现了一道用红妆画出的印记。
搜查的官员没瞧出什么奇怪的,便将那印记拓了留卷。后来被昆仑掌门看见,大惊失色——那正是昆仑派弟子间常用的传信符号。
之后那幢宅子重新搜查,终于发现了一处暗阁,里面有一名年轻侠士的尸体。
这人是被关在这暗阁里饿死的,许是猜测到李太傅出事了,便以血为墨,将他知晓的事情都写在了暗阁的墙上。
搜查的官员见了那暗阁中的情景,又看了墙上的血字,几番险些呕出。
一时间也分不清,触目惊心的,是眼前景象,还是那李太傅丧尽天良的罪行。
之前失踪的诸多侠士的尸身也逐一被找到,有些死得太久,已化成了白骨。
此案一出,圣上便也不好再追究李太傅灭门案的凶手了,无论是怨魂作祟,还是江湖寻仇,都是他咎由自取。
听完这些事,方无眠也不禁有些胆寒。
“此人真是……死有余辜。”
林霜却道:“昆仑派因着此事更叫皇家青眼,往后江湖中风向估计要变了。”
方无眠想起昨夜林霜说的事,若有所思。
秦长风忽然伸手覆住了他搁在桌上的手:“幸好你没叫那畜生盯上。”
方无眠怔了怔。掌心传过来的温度烫得他有些不大自在,下意识动了动。
秦长风面上却坦然如常,看起来不过只是长兄对弟弟的关心之举。
方无眠心中酸涩。如今离逍遥山越近,他就越是焦虑不安。一旦回到了逍遥山,师兄与师姐的婚事他便不能再逃避。
林霜瞥了一眼他们交握的手,眸中闪过一丝寒意。秦长风在余光里看见了,毫不畏惧地回视了过去。
他二人的目光已然在背后过招了几个来回,那层友善的伪装顷刻被撕了个粉碎。
方无眠毫无察觉,过了一会儿,秦长风的手松开,他心情一时难平复,便站起身道:“我去催一催小二。”
方无眠一走,秦长风便开门见山问道:“阁下一路跟着我师弟,究竟意欲何为?”
林霜手撑着腮,漫不经心回道:“秦大侠这话是什么意思?明明是方少侠邀我去逍遥山做客的。”
“你这般阴鸷的性子和手段,根本不是寻常少年人,也就是师弟他见过的人太少,心肠软,才教你蒙骗了去。”
林霜嗤笑一声:“如此说来,秦大侠这份咄咄逼人想赶我走,都是为了你那师弟好?”
秦长风道:“你既不愿说目的,秦某只能当做你心有不轨。无论是对逍遥派,还是对师弟,若是被我抓到把柄,定不会轻易放过你。”
林霜看着他的神色,试探道:“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为逍遥派是假,舍不得你那师弟是真吧?”
秦长风眸子动了动,只是极短的一瞬,便恢复如常,但还是教林霜看了个正着。
他勾起一个不正经的笑:“放心,我还没有动他。”
秦长风睁大了眼,咬着牙道:“你!”
不等他发作,林霜又道:“那你呢?你这般在乎他,转头又要与你那师妹成婚,难道是想……秦大侠无耻起来,连我这样的人都要自愧不如了。”
秦长风闻言一惊:“你怎么知……”
他瞥见了不远处方无眠的衣角,硬生生将到口的话咽了回去。
他压下满腹的怒气,坐了回去。
方无眠回来,见秦长风一身气未消,担忧道:“师兄这是怎么了?”
林霜引着他坐下,笑道:“我与秦大侠切磋了下拳脚,不小心出手重了些,怪我。”
此时秦长风把柄已在他手,他便笃定了秦长风不敢在方无眠面前发作。
方无眠看着他,虽然是笑着说的,但那眸中分明半点笑意也没有。
他不信林霜的话,却也不知道两人究竟说了什么,只好无奈道:“林霜……”
林霜趁机捏了捏他的手心,小声道:“放心。”
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对他做什么。
方无眠读懂了这句话,便也安下心来。
——第十八章——
谁更龌龊,谁又更可怜?
入了夜,方无眠在灯下翻了会儿那本长风剑谱。待到困意涌上来,他合上书册,手指摩挲了半晌秦长风赠与他的那只香囊。
香囊没有再搁于枕边,而是摆在桌上,和剑谱躺在了一起。
方无眠起身,打算关了窗户歇息。他慢悠悠走到窗边,看了会儿夜色。正要合窗时,一道人影裹着凉风,蓦地出现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