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起身走到那乞儿跟前,掏出了几枚铜钱。
他蹲下身,见乞儿表情未动,便知找对了人。
“劳烦替我给林霜传个信……”他轻声开口,“若他要找我,便往来时路去。”
乞儿接过铜板,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然后咧开嘴笑道:“谢谢老爷,谢谢老爷打赏。”
过了这段闹市,再走过一条深巷颇多的偏路,便能到城门处。
偏路上人烟稀少,脚步声回荡,显得格外清晰,方无眠便忍不住放轻了步子。
经过其中一条巷子时,他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听起来是故意压低了声音。
方无眠停了下来,心生警觉,不再往前。他想了想,悄然落到了高处,找了个角落,观察起了声音来源处的动静。
那里站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女子做了环抱的动作,看起来是怀中抱了个婴儿。
而那男子看上去身材挺拔,面容却枯瘦。方无眠依稀想起了先前在茶楼对面看到的那个人,气质有七八分相似。
这二人没待多久,似乎是谈完了事,分道扬镳了。
方无眠落回到了地面上,这两人看起来并不面善,他有些担心婴儿的来路,犹豫了片刻决定跟上那女子。
然而那女子像是惯会隐匿行踪的,方无眠才跟了一小会儿,便再找不到她的去向了。
方无眠抬头一看,此处已是城门附近的最后一片集市了。
他心绪一沉,原来这皇城也藏龙卧虎,不似他想象的那般安宁。只是现下丢了线索,他也无力再做些什么了。
这时,身后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方无眠下意识捉住了那人的手腕。
“无眠哥哥。”
方无眠一怔,转身便看到林霜站在自己身后,似有委屈地看着自己。
“你被人拍个肩,反应都如此大的吗?也太过警惕了。”
方无眠咳了一声,松开了手。
他没有解释,反而问道:“你怎么在此处,那乞儿将信传给你了吗?”
林霜茫然道:“什么信?”
他看了看方无眠的行装,忽然明白了:“你要走了?”
方无眠有些不自在地点了点头:“嗯。”
“方少侠……”林霜似乎是气笑了,“你我同来时,说着当我是知交,怎么如今便要丢下我一个人不告而别了?”
“我……在昆仑派也给你留了信。”他解释着,但终归没什么底气,声音渐弱了。
林霜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将那躲闪的目光尽收眼底。
“你看出来了,是不是?”
方无眠没有料到他会先一步将此事挑开,愕然抬头,张了张口,又不知该说什么。
林霜垂了垂眼,方无眠只觉他看自己的目光顷刻变了,眼中情意毫不遮掩。
他又无端想起了琼玉坊荒唐一夜时,窥见的目光,不禁脸色一变,用力闭了闭眼,将之从脑海中刨去。
林霜默然退了半步,笑道:“方少侠,你怕什么,我知道你不会接,自然也没有强迫你的意思。”
他收了眸中的缱绻,认真道:“只是知交朋友这一层,还作数吗?”
方无眠愣了片刻,回了一个笑:“好。”
林霜带他去附近的客栈歇脚,听了方无眠的安排,便说自己今日事情便可办完,让他先行出城,明日约在出城后下一个镇子中见。
见他仍有些魂不守舍,林霜试探着开口:“你急着回去,是……因为你那大师兄的婚事?”
方无眠有些诧异:“你如何知道的?”
“从丐帮那里听了些边角,没想到是真的……”林霜看他的眼神中透着疑虑,辩解道,“但婚宴那晚的话,是我随口说的,那时我并不知。”
他说得言辞诚恳,仿佛那天夜里烧密信、改家书的另有其人一般,却教方无眠真信了。
方无眠神色却黯了黯。若不是林霜提起,他可能都要在记忆中淡去这一茬了。
大师兄的婚事对他打击虽大,但一来他还没有眼见为实;
二来,这几日里,困着他忧思的,却已然是别的事情。
林霜余光观察着方无眠表情的变幻,大约知道了他在想什么。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悄悄扬了扬唇角。
——第十五章——
你说风月堂的堂主……叫什么?
歇息过后,林霜道他办完事还需回昆仑派取自己的行李,方无眠便依他的言,先行出城了。
城外的镇子人迹冷清,整个镇也只有一家尚可的客栈。方无眠倒觉得这样正好,林霜明日来时便可很快找到他了。
入夜之后,街上灯火稀寥,方无眠便不出门,早早洗漱完了准备歇息。
吹熄油灯之前,他坐在桌前,深吸了口气,拉下了领口。
那红痕一点未消。
……姓楚的是大约是故意的。
他懊恼地捏了捏眉心,不再多想,强迫自己睡了。
翌日,方无眠起了个早,这客栈的饭食不大好,他看着没什么胃口,正好借此出门逛一逛。
此地的居民看着都分外淳朴,街上多是些实在的营生铺子,与纸醉金迷的定安城俨然是两幅景象。
他找到了一家包子铺,要了一些。包子铺的老板是个憨厚的中年男人,热情如火地招待了他。
只是热情得有些过分了,付完了钱,他仍笑弯了眉眼,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听着怪喜庆的。
方无眠招架不住,随口问了句:“您这是家中有喜事?”
包子铺老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憨憨笑了一声:“确是喜事,我有儿子啦!”
方无眠眨了眨眼,拱手笑道:“恭喜恭喜。”
那老板一高兴,又塞了几个给他,方无眠哭笑不得,还是坚持将钱付了,说是给孩子多置办些新物。
他抱着满满一袋往回走,正琢磨着要不要分一些出去,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无眠?”
他淡淡的笑意僵在唇角,竟不敢转身去看。
“无眠,真的是你?”那声音的主人却不知好歹地快步追了上来,手搭上了他的肩,“你没事,太好了,正巧我也不用再进定安城了。”
方无眠避无可避,只好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目光落在那张曾经无比熟稔又亲切的面庞上,却再也没有了那般欢欣的心情。
他艰声开口:“师兄。”
天色尚早,客栈中的住客大多仍在休息,楼下只有稀稀疏疏几张桌上坐了人。
秦长风跟着方无眠回了客栈,刚在楼下寻个地方坐了,便忍不住絮絮叨叨说起些家常。
方无眠压根没听进去几句,他找机会打断了秦长风,问道:“师兄,你怎么会来这里?”
秦长风这才止了话匣,表情严肃了一些。
“师父让我来接你……”他压低了声音,“有消息说,风月堂的人往定安来了。”
方无眠皱了皱眉。
他下山距今不过也才一个月,听到风月堂的次数未免也太多了些。
“师兄,我觉得这其中有蹊跷。”
他便把同林霜说的那番话,又同秦长风说了一遍。
秦长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师弟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但这次的消息是师父得到的,想来不会有误。不管那风月堂的人来定安是为了什么,总归我们还是远离这个麻烦的好。”
他又将方无眠上下打量了一遍:“左右你无事便好,我这一路担心得很,马不停蹄地往京城赶呢。”
这些亲密的话语从他口中吐出,像呼吸一般自然,却让方无眠的心跳又乱了起来。
他怔怔看着面前的人。
有太多事藏在腹中想问,婚事是不是真的,你是否真心要娶师姐,在你心中一直把我当做什么。
然而他们重逢得这样不合时宜,方无眠紧咬着唇,半个字也问不出口。
“师弟,无眠?”见他愣神,秦长风伸手在他面前摇了摇。
方无眠:“没事。”
见外头天已大亮了,街上也渐渐热闹起来,秦长风起身道:“既然师弟已经出城,不如现在便启程回去吧。”
方无眠没有动,叫住了他:“等等,我在等一个朋友,他还在城内。”
“朋友?”秦长风诧异地挑了挑眉。
“嗯,叫林霜。”
秦长风没有多问,他坐了回去,眼中却似有疑虑。
林霜到客栈时,已近正午。
他见到方无眠对面坐了个陌生人,只愣了片刻,便猜到了这人是谁。
他不动声色地抚了抚鞭柄,泰然上前打招呼。
方无眠倒是有些尴尬,小心翼翼地介绍着,见林霜没什么反应,这才松了口气。
秦长风起先对这半路冒出来的「朋友」有几分敌意,但见他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便打消了心头的疑虑。
他几人点了几道小菜,边吃边商量着后面回去的路程。
身后另有一桌,似乎也是刚从定安城来的。只是他们谈天的嗓门着实有点大,几乎一字不落地全落在了方无眠等人的耳中。
“哎,你不知道,我今日出城前,经过一座宅院,那滔天大火,烧得人都不敢靠近。一打听啊,还是个太傅府!”
“有人这样大胆,敢在京城当街纵火?”
“可不是,那火听说是天没亮时就烧起了,还是周围几户人家醒了才发现的,那时火势已经回天乏术了。你说这太傅府里那么多人,怎么都没有起来灭灭火的,都睡得那样沉?”
“估摸着不是睡着了……”接话的人阴恻恻地凑近了些,“是……”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吓得说话的人一哆嗦。
“狠,太狠了。”
“哎,我倒觉得这事情好像以前发生过。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全家惨死的晟王爷?也是整座府邸被烧了个干净。”
听到此处,方无眠顿了顿,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难不成此番是晟王爷家的怨魂回来报仇了?当初不是说晟王爷死于江湖仇杀吗?”
“你傻呀,江湖和庙堂,本来互不相扰,江湖中人哪有可能那么恨一个没什么恶政的王爷。说不定就是这太傅勾结或是雇佣了一些亡命之徒,害了晟王爷一家!”
林霜不为所动,见方无眠停下,顺手给他夹了几个菜,示意他继续吃饭。
别桌也有食客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忍不住过来接了话:“原来竟发生了这等事,难怪我出城后不久,就听到说圣上下令锁城门。”
秦长风忽然轻声开了口:“难道风月堂此次冒险入京,是为了这太傅?”
方无眠摇了摇头:“这手段听起来确像是为了替晟王府复仇,风月堂应当不会做这等事。”
秦长风想了想:“倘若当年诛杀晟王爷一家的也是风月堂呢?太傅先是利用风月堂铲除异己,后又抓住了什么把柄,风月堂不堪忍受,干脆反过来杀了太傅,再做出一副怨魂复仇的假象,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一举两得。”
一直未说话的林霜忽然笑了。方无眠转头看他,他便道:“你这位师兄,想象力还怪丰富的。”
秦长风不以为然:“小兄弟,你不知道,那风月堂的堂主楚寒凌这回也来了定安。此人就任堂主之位后几乎没有现过身,世人均不知他是何模样。
可见此人谨慎狠毒更甚上一任堂主楚千愁,若是他干出这等事,我倒觉得一点也不意外。”
林霜眯了眯眼,余光瞥向了方无眠。
他刚刚重新拿起的筷子果然又搁下了,面色一点一点变得苍白。
“你说什么?”
秦长风以为他没有听清,正要复述,方无眠又哑声问了一遍:“你说风月堂的堂主……叫什么?”
“姓楚,楚寒凌。”
——第十六章——
但只有这一点,林霜偏不想遂了他的意。
天色阴沉沉的,入了夜之后也是昏暗一片,看不见半点星月。
林霜提了酒壶跃上屋顶,却见方无眠正坐在那儿,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酒。
“你果然在这……”林霜挨着他坐下,“今夜又没有月亮。”
方无眠冲他淡淡笑了一下:“屋里太闷。”
林霜却能看出,他心不在焉,分明是有心事。
今日已是他们离开定安的第三日。那天在城外镇子汇合之后,他们三人没有多做停留,一路闷声赶路。
那日方无眠听到楚寒凌的真实身份后,只是神色恍惚了半晌,之后再没有提起此事,看起来一切如常。
他二人在屋顶又安静坐了片刻,方无眠摇了摇手中的酒壶,里头已然空了。
林霜把自己的递过去,他道了声谢,接下了。
只是那壶中的东西入了口,却让方无眠无声地皱了皱眉。
“是梅子汤……”林霜道,“酒多伤身。”
方无眠看了他一眼,心知自己的心事瞒不过这人,便垂着眼,品酒似的,慢慢喝起了那梅子汤。
林霜大约明白,这两日,方无眠又是匆匆赶路,又是借酒消愁,是想早点忘干净那日在琼玉坊的事。
但只有这一点,林霜偏不想遂了他的意。
“你是不是……见过那风月堂堂主?”他试探着开口。
方无眠顿了顿。
“是。”
“那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十恶不赦,心狠手辣?”
方无眠放下了手中的酒壶,搁在膝上。
他见过楚寒凌两面。一次是受了伤面目憔悴,一次是淋着雨去买酒楼买醉,两回他都是孤零零一个人,全然想不到此人竟是呼风唤雨的风月堂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