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看清来人,方无眠诧异道。
秦长风轻踩在窗沿上,居高临下,视线掠过方无眠的发顶,望见了桌上的书册和香囊。
他眼中似乎有光闪烁,双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他想起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目光重新沉了下来。
秦长风压低了声音:“随我来。”
方无眠心下茫然,但见秦长风的模样,像是耽搁不得,遂点点头,稍整了衣衫,便跟着他从窗户出去了。
他领着方无眠一路往东边去,闷头赶了一会儿路之后,放满了步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什么似的。
饶是一头雾水的方无眠,此刻也猜出了一些端倪。想必是他发现了什么形迹可疑的人,而那人此刻就在前边。
走到一处人家时,秦长风停下了步子。这家的主人已经歇息了,院子里一片寂静。
秦长风轻轻一跃上了院墙,打量了一下四周,瞧见什么之后,眯了眯眼,沿着院墙往这户人家的后院去了。
“师兄!”方无眠觉得这般深夜偷偷摸摸闯民宅,实在不像什么正经事,便低低喊了一声。
但秦长风没有回应他。方无眠无法,只得跟着他去了。
这宅子后面是条小河,河道不宽,抬头便能看到对面是一条开满了各色铺子的小径。
秦长风矮了矮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在院墙之上。他冲方无眠比划了一下,指了指对面还亮着灯的那间屋子。
这里与河对岸的距离巧妙,听不了对面在说什么,但能大约看见对面人的模样,却很难被发现。
方无眠顺着秦长风的指向凝眸看了一会儿。屋里有两道人影,其中一人身量很高但有些瘦,正坐着听另一人汇报些什么。
汇报之人看起来则是名女子,这女子举手投足都让方无眠感到有几分熟悉。
细细一看,竟是那日离开定安城时见到的,抱着婴儿的女子。
方无眠心头一惊,又去看坐着的那人,心思转得飞快,不安的情绪渐渐浮上来。
瘦高的身影站了起来,烛光摇曳了一下,他的影子跟着晃了晃,却把面容映得更清晰了些。
隔着水光和夜幕,方无眠屏住了呼吸——
那人正是林霜。
屋内的两人又说了些什么,林霜像是吩咐了一句,随后女子拱了拱手,退了下去,林霜吹熄了灯,也离开了。
方无眠怔愣在原处,没有动作。秦长风转头看他的反应,目光晦暗。
此地不方便说话,秦长风便带着他多走了几步,隐在了河边的林子中。
“先前我便说过,此人不简单……”秦长风沉着声音,语调里带了些训斥的意味,“你将他引为好友,却对他了解多少?他的出身,家世,师承,你知道哪一样?”
“我……”方无眠哑了言,无力反驳。
见他这样,秦长风又心软了下来,叹了口气:“你初入江湖,也不能全怪你,往后还是要留心。”
秦长风以为方无眠听了进去,岂料他沉默了片刻,辩解道:“我早已猜到他身份不一般,并不能因为此事便将他打成恶人。况且这些日子我受他照拂,还救过我一命。”
秦长风竖眉:“你可知道那女子是谁?她是风月堂的人。”
“什么?”方无眠脑中像是混沌一片理还不清,又好似有一条线串起了所有蛛丝马迹。
他扶了扶额头:“等等……”
秦长风乘胜追击:“你知不知道,这小子留在你身边又是为的什么?”
方无眠抬头看他:“我知道。”
秦长风看着他的眼睛,心里惊疑不定,握着他的肩追问:“你……你知道他揣着龌龊心思,还这般待他?”
“龌龊?”方无眠忍不住皱了眉,“师兄,在你心里,这是脏污不堪的事对吗?”
他看着秦长风僵住的神色,忽然自嘲地笑了。
“若他是龌龊……那我呢?”
“师弟?”秦长风终于品味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心脏狂跳了起来。
方无眠却垂着头,「龌龊」两个字打碎了他所有的理智与矜持,他发着颤抬手推开了秦长风,破罐子破摔地开始自言自语。
“这不伦心思我藏了十年,最后却只等来一纸婚讯。谁更龌龊,谁又更可怜?”
秦长风想要扶住他,伸了手却又收了回去,握成了拳。
“师父还是告诉你了吗?”
方无眠闭了闭眼,笑了一声:“师兄本想瞒着我?师兄又为何要瞒着我呢。”
他今日终于说出了口,心里反倒畅快了许多,连带着语气也不如平常那般乖顺,像是在咄咄逼问:瞒着我好见我可笑的模样吗?
秦长风摇了摇头:“我下山来寻你,便是想在婚事前,将我的心意说与你听。只是没想到,你对我也是……”
他亦苦笑了一声:“若是早些心意相通,或许也不会变成今日这般境地。师弟……无眠,我身上担着太多,爹娘,门派,师父,我不得不放下。”
方无眠看着他,脑海中却是婚宴那天夜里,林霜背对着他说,有些人与我们不一样,终究要在乎世俗的眼光。
“你若真放下了,便不该说这些……”方无眠冷声道,“你要让我今后如何自处,如何面对师父和师姐?”
“我明白。”秦长风靠近了半步,不可自抑地想起了方才在客栈看到的,他送给方无眠的香囊,还有那本与他同名的剑谱。
曾经朝思暮想的人,如今就在咫尺之间。少年时肆无忌惮的心动如燎原的星火般活了过来。
“我只是想……最后任性一回。”
方无眠怔怔看着他灼灼的目光,心里猜到了他想要做什么,却感觉不到半分喜悦与情动,反倒生出了悲意,下意识想要退开。
然而有一股劲风比他后退的步子更快。长鞭带着十足的力道从天而降,秦长风猝不及防,躲闪慢了半刻,鞭子擦过他肩膀,磨出了一道血痕。
林霜落在方无眠边上,面色冷如寒霜。
——第十九章——
楚寒凌却在这咸腥味里觉得痛快。
这一鞭子显然没能让林霜消气,他掸了掸鞭柄,口中森然说了句「滚」,下一鞭又挥了过去。
秦长风捂着肩上的伤口,还没回过神来,下意识拔剑去挡。
他的剑尚未来得及出鞘,便已有一道身影出现在他面前,用剑鞘缠住了鞭身。
鞭子死死缠着剑鞘不动,方无眠握着剑鞘也没有松手的意思,两人就这般僵持了半晌,林霜的面色却越来越冷。
“师兄……”方无眠低声对身后的人道,“你先回去吧,害你受了伤,抱歉。”
秦长风抽剑出鞘:“不行,他不知听了多少,我不能让你一个人……”
“师兄!”方无眠打断了他,咬了咬牙道,“我想单独和他聊聊。求你了。”
秦长风犹豫了片刻,终是深吸一口气,收起了剑。
“你自己多当心。”
直到秦长风走远了,林霜终于开了口,说话的语气却是字句藏针。
“他说了那般荒唐的话,你却还要护着他?”
方无眠道:“你答应过我不会对师兄动手。”但看林霜方才的狠劲,分明是冲着取他性命去的。
林霜笑了:“我只叫你放心,可没多说别的。”
他骤然发力,甩开了方无眠的剑鞘,复又抖了抖鞭子,朝方无眠攻来。
林霜的攻势又凶又急,偏生力道还继承了他的棍法,每一鞭都如巨浪拍岸一般,饶是方无眠剑招再精巧,渐渐也有些吃力。
可他感觉不出颓然,竟然还从这满含杀意的过招里尝到了一丝快意。
“你当真是风月堂的人?”方无眠寻着间隙,微喘着气问他。
林霜眯了眯眼:“你不是都瞧见了么。”
“楚寒凌是你什么人?”
林霜眼中笑意更深了:“你猜。”
他带着笑,手中的攻势却丝毫不留情。方无眠见招架不住,心一横,将手中长剑卷着林霜的长鞭掷了出去。
鞭柄脱了手,林霜迅速反应过来,近身直取他咽喉。
方无眠本就不擅长肉搏,两招下来,林霜的掌心便已贴上了他的喉咙。
方无眠没有再挣扎。
林霜却没有取他性命的意思,只是任凭那发烫的掌心灼着方无眠的脖颈。
“林霜……”方无眠放轻声音喊了一句,垂着眼,像是喟叹。
林霜靠近了些,四目相对间,方无眠看到他的眼中泛了红。
贴着咽喉的手慢慢上移,把方无眠颈上的皮肤都磨红了,最后捏住了他的下巴。
“你就这样喜欢他?”
林霜的嗓音喑哑,听起来有些变了,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方无眠感到有些怪异,下颌也被捏得发疼,他偏过头去,却因为离得太近,余光瞥见林霜的颈上有一道被他剑气刮出的伤口。
但那伤口没有见血,却像是翻出了一层面皮。
视线再往下,触及衣襟那里,依稀能看见斑驳不平的痕迹。
“风月堂有一独门缩骨奇功,那堂主便是用此功,辅以易容改面,扮作了女子潜入岐山派,杀了岐山掌门。”
说书人枯朽的声音蓦然在脑海中重现,如同一道惊雷,炸得方无眠头皮发麻。
“你……”他的声音不复平静,颤得厉害。
林霜见状,伸手摸了摸伤处,心下了然。他没有事情败露的惊慌,反倒坦然得像是早就想如此了。
这面具戴得有些久了,刚刚一番缠斗又发了汗,确实不再牢固。
林霜扣着方无眠的手腕,然后攥着他的手指,落到了自己脖颈上的斑驳处,一点一点地撕下了那张画皮,露出了底下藏着的东西。
一张绝世无双的面容。
却是方无眠这几日辗转难寐,拼命想要忘掉的梦魇。
“楚寒凌!”他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了震惊,愤怒,失望。
但此时命门还落在别人手中,便是再凶狠,也毫无震慑力。
楚寒凌看着他的反应,却像是很满意。
“方少侠,你果真没有忘。”
他故意重提了一遍这句话,勾着方无眠不得不回忆起在琼玉坊发生的事。
方无眠难堪地咬紧了唇。
思及这段时间他引为知己的人,不过是别人造出来的假象,镜花水月一枕空梦,他只觉心灰意冷,自己是可笑又可悲。
“楚堂主……”方无眠再开口时,语气冰凉,“你这般费尽周折,究竟为了什么?逍遥派,昆仑派,亦或是……”
楚寒凌动了动拇指,抵住了方无眠的唇,迫使他咽回了没说完的话。
“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有兴趣……”楚寒凌忍不住摩挲着那唇瓣,“从一开始,我便是冲着一个人来的。”
方无眠忍着不适问:“谁?”
楚寒凌微微俯身,凑到他耳边道:“我在青梧山下的酒楼见到的一个人。他戴着帷帽教训山匪时,剑舞绝伦。”
楚寒凌顿了顿,将接下来的话变成了游丝般的气声。
“一见倾心,寤寐难忘。”
方无眠只当他是鬼话连篇,却仍被那温热的呼吸烫得乱了心神。
说完了话,楚寒凌又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
“戏弄我有意思吗?”方无眠别开了视线,下巴挣了挣,“放开……”
楚寒凌依言松开了他的下颌,只是另一只手仍制着他的手腕。
“你好好想想,我与你说过的话,有几句是骗你的?”
方无眠闻言愣了愣。
他回忆了一下过去与林霜谈过的事情,桩桩件件,若非他自己不愿意说含糊了过去,确实没有故意诓骗他的。
楚寒凌见他眸光闪烁,又将声音放轻了些:“你欠我一条性命,还作数么?”
方无眠笑了一声:“你要取我性命易如反掌,拿去便是。”
“我不要你死。”楚寒凌垂了眼,目光落在方无眠的下唇上。
刚刚他自个儿咬得狠了,此时叫微薄的月光一照,像是泛着水光。
“我要你这个人,方少侠,给是不给?”
他嘴上这么问,却根本不给方无眠回答的机会,低头覆了上去。
这不是一个吻。是凶狠的撕咬,脆弱的皮肉根本经不起这样的力道,很快便见了血。
方无眠吃痛,伸手推他却挣脱不开,气急之下只好反咬了回去。
他亦没有留情,两人的血混在一起,铁锈味溢了满口。楚寒凌却在这咸腥味里觉得痛快。
撕咬变成了温柔的舔吻,似是在抚慰那伤口。
楚寒凌忽然感到肩上划过一股凉意。一枚袖箭划破了他的左肩,钉在身后的树干上,上头还沾着他的血。
肩上顿时渗出了一道血痕。楚寒凌面不改色,只是松开了方无眠的唇,额头抵着他的。
“果真是薄情的……”楚寒凌叹了口气,贴着他低喃着,像是在撒娇,“黑煞给我留的伤还未好透,你又添了一道新的。”
方无眠藏在袖中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颤,终是将余下的那枚收了回去。
他有一种错觉,楚寒凌此人太了解他了,知道什么话能教他动容,一字一句都戳在他的软肋上。
他恨自己的心软,绝望地闭了闭眼:“你杀了我吧。”
楚寒凌搂着他,最后说了句「你明知道我舍不得」,继而松手,退开了半步。
“方无眠,今日你狠不下心杀我,往后可没有后悔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