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故地时,已经完全入了冬,就连身处江南地界的逍遥山也飘起了雪。
不过这雪不大,也没下多久。方无眠在山脚下歇脚的功夫,便已经停了。
他抬头望了一眼逍遥派的位置,乡愁没有多少,反倒生出一丝物是人非的苍凉感。
见雪停了,他也不再多停留,深吸了一口气,踏上了回门派的路。
逍遥派落在半山,每半日由最外门的弟子轮换着守山门。方无眠走到门口,才堪堪停下了脚步——他想起自己的门派令牌拿去送给志远了。
两个守门的弟子拦住了他。
方无眠刚想开口,抬头却看见了衡门上挂了一片红绸,已经有些褪色了,被薄薄的雪覆盖着。
逍遥派近来只有一桩喜事。
想来是大师兄成亲时挂上的,山门上的忘了摘,便随它去了。
方无眠垂下眼,心底已是一片平静,没有波澜。
楚寒凌有句话说得不错,或许他本性是个薄情之人。
守门的弟子见他有几分眼熟,却忽然沉默了不说话,两人对视了一眼才道:“敢问是哪位师兄回山?还请出示逍遥令。”
方无眠握着剑抱了抱拳:“内门三弟子,方无眠。”
他也不为难两个师弟,直言道:“逍遥令被我赠了人,还烦请两位帮忙传报掌门师父,请他派个人来接一趟。”
守门弟子忙行了个礼,口中道:“还请方师兄稍候片刻。”说着从身后的木匣中取出了纸笔,和一只栩栩如生的木鸟。
方无眠瞧着新奇,忍不住问:“这是……”
“方师兄许久未归还不知道……”守门弟子边写边答,“近日千机阁的人来访,带了一批传信木鸟来,正适合这种短距离用。”
方无眠应了一声,心下想的却是,不知道逍遥派何时与千机阁来往如此密切了。
是他被保护得太好,两耳不闻窗外事,还是有意藏着掖着?
木鸟吱悠地飞回去了。方无眠没等到来接他的师兄弟,却等来了一个头发微白,劲松一般的身影。他怔愣了一瞬,随即单膝跪了下来:“师父……”
来人正是逍遥派的掌门,曲无双。
曲无双见到他,脸色说不上好看,但也没有动怒。
“还晓得回来?”
方无眠低着头,不敢辩驳:“弟子不肖。”
曲无双看了他半晌,最后长叹了一口气。
“跟为师回去。”
“是。”方无眠应下。
此前方无眠虽然没有回逍遥山,但仍与师门通过几次信件。
曲无双知道他有话要说,没多做寒暄,径直将人带到了掌门议事堂。
“你此前不愿回来,是因为长风和玲珑的婚事?”坐下喝口茶稍作歇息后,曲无双开门见山地问他。
方无眠沉默了片刻才道:“是。”
曲无双:“是我疏忽了,没怎么顾着你们这些小辈的情感私事,没想到你对玲珑也有意。只是玲珑的性子你也明白,她认准的事情,便不会再变心意了。”
方无眠:“……”
师父好像有些误解,但这样误解了也好。
“婚期定下之时,你还在外面游历,长风让我暂且不提及这事,原来是怕你不肯回来。我没有在信中提,只是消息不知怎么还是传到了你那里。”
方无眠怔了怔,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那封家书,明明白纸黑字写了「长风与玲珑婚期已定」。既然不是师父的手笔,那便是有人知道了这事,半路把信截了,加了这么一句话。
他忽然想起收到家书前的那天夜里,林霜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倘若你那大师兄也成婚了,你当如何?”
方无眠心下忽然明朗了。他忆起那人月下故作伤怀的模样,无奈地抿唇笑了。
“徒儿明白……”方无眠回道,“我给师兄和师姐补了贺礼,晚些见他们一面,再交与他们。”
曲无双捕捉到「见一面」这个字眼,这才琢磨出一丝不对劲来。
“无眠,你……”
方无眠看着他诧异的眼神,又郑重地跪了下来。
“徒儿这次回逍遥山,是来向师父辞行的。”
曲无双像是难以置信,半晌都没有说话。方无眠垂着头,只能看到他来回踱步的衣角。
他大约是寻不出什么说辞来挽留方无眠,只好坐回了椅子上。
“你从来都是最听话的那个,没想到在这件事上,你却是最固执的。”
“毕竟您将我捡回来时,我已经懂得何为寄人篱下了……”方无眠的声音仍带着淡淡的笑意,听不出悲喜,“或许固执才是我的本性。”
他想了想,又补了句:“但师父从来是真心待我好的,这一点我明白,师父的养育之恩,徒儿永远铭记于心。只是今后不能留在逍遥山侍奉左右了。”
曲无双叹了口气,声音沙哑了些:“也罢,当初带你回来时我便说过,往后你想走什么路,师父都随你。”
他看着方无眠如今挺拔的身姿,不由得想起十余年前,那个蜷缩在破败角落里,噙着眼泪倔强地不愿意哭出来的孩子。
那孩子如今也长这么大了。
“既然你已经想好了,那便择个日子,办了出师礼再走吧。”
曲无双说着,却没有等到方无眠从地上起来,也没有听到回话,他还是岿然不动地跪着。
“师父……”方无眠斟酌着措辞,停顿了一会儿才道,“我不出师,还请您……将我逐出逍遥派。”
曲无双腾的一声站了起来,险些掀翻了矮几上的茶盏。
“你……你说什么?”
曲无双当真是气急了,话音都一口气没顺上来。
等到那口气稍稍消散了一点,他平复着心绪,沉着声音问:“为师本不想多问,你选的到底是条什么路?”
“师父……”方无眠将头埋得更低了些,“我要追随的人,势必不能为江湖所理解。正因如此,为了门派的名誉,往后我也不能再与逍遥派有任何牵扯。”
曲无双几番抬手,最终还是不忍心,方无眠毕竟也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
“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曲无双背对着他,一言不发地站着,站了快有半炷香的功夫,方无眠也就跪了半炷香。
“等你下次出那道山门,为师再周知门内众人。”
方无眠抬起头看着曲无双的背影,声音也哑了几分:“多谢……师父。”
他行了三叩礼,将自己与逍遥派的因缘就此留下了,留在了一声又一声的闷响之中。
——第三十三章——
亲错地方了,方少侠。
傍晚时,方无眠在自己屋内收拾着行装,有人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连门也忘了敲,一把推开了虚掩着的房门。
秦长风站在门口,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脸上没有许久未见的惊喜,只有满眼的惊疑。
方无眠料想大师兄是已经知道了。
他不紧不慢地从带回来的行李中拿出了一个用红绸包裹着的东西,递给秦长风:“师兄,迟来的贺礼。”
秦长风没有接。
“你要叛出师门,为什么……为了那个跟风月堂有瓜葛的混账小子?”
方无眠敛了笑容:“师兄,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要多问了。”
“我不明白……”秦长风想上前抓住他的肩质问,却又生生忍住了,“师父他怎么会同意?”
“因为我想得足够清楚了。师兄,我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
他把贺礼塞到了秦长风手中:“师姐那里我就不去了,你替我带个好。”
秦长风呆愣了片刻,才问他:“你几时走?”
“明日,明日午后。”
“好,好。”秦长风喃喃应了两声,忽然转身便走了。
方无眠有些不明所以。
直到次日,他与另外几名熟识的师兄弟道别后,才在他们几个内门弟子管用的校武场上等到了秦长风。
他手握着一只香囊,与当初方无眠下山游历前,他赠与方无眠的那只很像。
“前几日是你的生辰,我见你一直带着那香囊,应该是喜欢的,便做了只新的。”
方无眠低头,看着他将香囊递到自己面前。
这不是什么珍贵东西,方无眠若是推脱反倒显得奇怪了,于是他道了声谢,接下了。
秦长风收回手,神色黯然。他缄默了半晌,忽然说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十一岁那年,有一回我们在山里迷了路,师父找了半宿才找到我们。”
方无眠自然记得,从那以后他为了不让师父操心,生生养出了随时随地记路的习惯。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后来我听师父说,他就是巡着这香找到我们的。他养了一种蝶,能认得这独门香。”
方无眠倒不知道这一茬,自那以后他就再没有迷路过了。
秦长风说着笑了:“我晓得之后,反而更肆无忌惮地四处乱跑了,反正只要带着这个,师父总能找到我。”
“嗯,然后挨了训就跑来我这里吐苦水。”
方无眠也短促地笑了一声,而后他意识到当时以为的年少无邪,或许也是带了别的意味的,又收了笑容。
“我要走了。”
“还会回来吗?”
方无眠望着校场边上一棵参天的榕树,那是他从前最喜乘凉的地方。
“若能再回来,也不是逍遥派的方无眠了。”
秦长风面有不甘,但他也无法再说什么。
方无眠踏上了下山的路,从此天高路远,逍遥山与年少的记忆一起,被埋在了心底。
锦元府的胭脂铺这几日歇业得很早,有常来的娘子问掌柜的姑娘,姑娘只是笑着道:“天气冷,想回屋多歇息会儿。”
这日也是早早关了门,月华却没有回里屋,而是在柜台前静坐着。
她面前的茶已经凉了,左护法掀帘出来,给她重新倒了一盏热的。
“也不一定就是今日,太赶了。”左护法道。
月华抬头,笑意盈盈:“不,我有预感他今日便到。”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她喃喃着,又叹了口气,“晓月姐姐,你还是不懂。”
左护法——兰晓月看着月华,觉得她话外有话。
“左右无事,我在这陪着你吧。”
月华没想到她就这样在自己边上坐下了,反倒捧着茶拘谨了起来。
不过没多久,前头便响起了敲门声。
方无眠站在门外,敲完了才发觉自己有些急。他呵着白气,一身风尘仆仆。
里头响起了轻盈的脚步声,月华开了门,说了句「好久不见」,将他迎了进去。
他看见里头坐着的女子,有些眼熟——是那天夜里跟在楚寒凌身后离开的那名女子。
“这是左护法,兰晓月。”月华道。
兰晓月起身微微颔首,又坐了回去。
月华带着他往后屋走去,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方无眠有一种被看穿了的尴尬,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是她吗?”方无眠轻声问,“你说的意中人。”
月华眨了眨眼。
“方少侠也是个心细如发的人。”
方无眠笑了一声。他从前也不是个多会察言观色的人,但有些事情亲身体会过之后,才能察觉到其中细腻的情丝。
胭脂铺的后面是一座小宅院,但月华没有领着他进去,而是走到了院墙的角落处。
方无眠定睛一看,这里居然有一道暗门,通的是隔壁的院落。
“堂主在里面,我便不过去了。”
对面却传来楚寒凌的声音:“月华,你进来,我有事吩咐。”
月华有些意外,但即刻恢复了如常的神色。她仍请方无眠走在了前头,自己则低眉跟在他身后。
楚寒凌不在屋里,而是坐在了院内的石桌边上。初冬的风还吹着,他却像不知道冷似的,连氅衣也没披,只着了一身素白的衣衫,望着远处白茫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无眠停下了步子。算下来,他有七八日没有见到楚寒凌了。
似有许多话想说,张口却难发一言。他侧身请月华前去先回话,自己远远地站着。
楚寒凌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了点缥缈的疏离感,只是一瞬,又把目光挪回了前方。
方无眠听到他们在谈话,大约是要撤出一部分埋在定安城的暗桩,安排几个在月华这里。
听到此处,方无眠想起来,李太傅的死因他其实还没有查清楚,不知道楚寒凌是用的什么手段,从找到把柄到灭门,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留下,使得朝野中真有人信了「晟王府冤魂复仇」的说辞。
真相多半与这些暗桩有关。不过楚寒凌不主动说,他也不多问。只是……刚刚那个眼神,莫名让方无眠有些恍惚。
月华没有待多久便退下了。方无眠走上前,在楚寒凌身边坐下,石凳冰凉,近了他才看到楚寒凌的唇色其实有些泛白了。
楚寒凌这才转过身来看着他,伸手抚了抚他的鬓发。
“你出汗了。”
方无眠握住了楚寒凌冰冷的手,解了自己的外袍披在他身上。
“路上急……”方无眠道,“你刚才在想什么?”
“想你呢。”
“说正经的。”
楚寒凌反握住了他的手,捏住了几根手指把玩。
“在想徐方酌……”楚寒凌脸上的笑意未散,语气却淡漠了下来,“我把他与楚千愁葬在了一起,梦里他说恨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