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眠若有所思地摸了一把自己的面具,心想难道是自己的眼神露了馅?
楚寒凌等着左护法说话,她却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方无眠。
方无眠会意:“既然你们有事要谈,那我先出去逛逛了。”
楚寒凌迟疑了一会,才微微颔首:“带上晓阳吧。”
方无眠离开后,左护法一反常态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阵。
“同他有关?”楚寒凌问。
左护法不置可否,只是将信递上:“月华送来的。”
楚寒凌接过来看了一眼。月华心思细腻,笔墨也是如此,她的信中没有多少表达心绪的内容,只是细细讲了一件事,数日前在锦元府发生的一件事。
那是楚寒凌一行人离开后的第三天。天气稍微暖了一些,月华的胭脂铺子又早早开了起来。
挂在门边的风铃响了起来,进来的却不是买胭脂的客人。
来的是三四个身着月白色劲装的武生,皆配着宝剑,看着像是江湖大派的弟子。
几位侠士似乎也没预料到这是一间胭脂铺,面面相觑愣在了门口。
其中一人先反应了过来,对最前面的人道:“洛师兄,这「引香蝶」是不是闻见水粉味,带错路了?”
不等这位洛师兄回答,便有另一个人反驳他:“不可能,它只认得本门的香。”
“那就是离得太远,寻错方向了。”
洛师兄回头瞪了一眼,示意他们少说几句。
月华听出他们是在找人,且多半是一个来过这铺子的人。她心里有了猜测,面上仍是波澜不惊。
她先是佯装好奇,接着慢步迎上前去,倒了几杯茶水。
“几位侠士来奴家这小店,可是有什么事?”
月华走近了,注意到此人身上沾了些银灰色的粉尘。那是一种特殊的粉末,她在后院的院墙上撒了一些,乍一看不起眼,像是普通的灰尘。
看来他们进店之前,已经查探过后院的情况。不过这里如今只有月华一人,和一个伪装成杂役的手下,已经没什么可疑的了。
这几人大约也因此放下了戒心。那位洛师兄接了话:“叨扰姑娘了。我们在找一个人,一个……同我差不多大的人,他是我师兄。”
“那诸位是如何找到奴家这里的呢?”
姓洛的犹豫了一会才道:“姑娘方才也听见了,我那位师兄带了本门秘制的香,我们便能用这蝴蝶找到他。不过这法子看起来也不靠谱,蝴蝶半路被你这水粉铺子吸引了。”
月华拨弄着茶壶——她想起来了,方无眠的腰上,确实挂着一只香囊。
“原来如此……”月华沉吟了片刻,忽然「啊」了一声,“这么一说,几日前,店里确实来了一位年轻侠士。”
姓洛的急促道:“怎么说?”
月华道:“他来店里挑了许久的胭脂,奴家以为他是挑了送给心上人的,便没有多在意。只是那位侠士气宇不凡,生得也好看,奴家想哪家姑娘这么有福气,这才留了点印象。”
后面的人嘟囔道:“方师兄要胭脂做什么……是为了取悦什么人,好多套出些消息?”
月华耳力好,将这些自言自语也暗暗记下了。
姓洛的又问她:“那姑娘可还有别的线索,或是有没有瞧见他往什么方向去了?”
月华有些为难:“这……便不记得了。”
几人又逗留了片刻。那只引香蝶像是醒转了一样,又朝着一个方位慢悠悠飞了起来。
“那边不叨扰姑娘了,多谢。”他们说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胭脂铺。
月华怕自己忘了细节,赶忙铺纸笔写了下来,于是便有了这封信。
楚寒凌看完信,一言不发。真面目被面具挡着,一时看不出是悲是喜。
“堂主……”左护法先打破了沉默,“依属下看,有两处亟待处理的问题。一是方无眠戴的那香囊,是意外还是故意为之,如果是后者……”
后面的话她没敢说下去。如今这两人正是如胶似漆,她却要揣测方无眠是不是内应。
“第二个问题,那个叫做「引香蝶」的东西,似乎真的能够千里追踪,倘若是这样,那找到这里也是早晚的事。”
楚寒凌依旧没有答话,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桌上也放了几粒风干的红豆,不知是否晓阳玩闹时留下的。楚寒凌随手捏碎了一颗,捻成了粉末。
“这倒是个机会。”
左护法不解:“什么?”
“看看他究竟抱着什么心思的机会。晓月,你安排个人,在城门那里蹲守,若是看见这几个人,速来回报。”
左护法惊诧:“您要……”
楚寒凌要拿这座宅院做赌注,试探方无眠的真正目的。
楚寒凌看了一眼指尖的粉末,想吹散又没舍得,轻轻捻入了掌心。
他道:“若是舍了一座庄子能换,那也不亏。”
宅院没了,大不了再寻一处,左护法只是担心弟弟的安危。
但瞧楚寒凌的神色,已然是有决断了。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堂主,除了晓阳的安危,属下别无所虑。”
楚寒凌「嗯」了一声:“放心。”
左护法得了承诺便不再多言,行礼退下,着手办差去了。
严州城另一头热闹的街市上,一个不起眼的青年带着两个孩子在逛街。
那两个孩子像是很久没有出门了,看什么都一脸新奇的模样。
青年的耳朵动了动,转头看了一眼身后。
一切如常,茶楼酒馆人流如织。
他身前的少年问:“怎么了,方……万大哥?”
出门之前,方无眠嘱咐过,在外以假名相称。
“没什么……”方无眠笑了笑,“起风了。”
——第三十七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话仍是这一句,话中的人却悄然换了。
虽说是来严州城避风头的,但楚寒凌这几日仍忙得早出晚归,不见身影。
方无眠觉得奇怪,费尽心思笼络他进风月堂的是楚寒凌,如今晾着他让他无所事事的也是楚寒凌。
这几日他闲着胡思乱想,总算觉出些味来——楚寒凌是不是对他有些什么误会?
若是这个缘故,一切倒是说得清了。
只是楚寒凌的性子,直接问估计问不出什么真心话,需得他自个儿去找线索。
反倒是兰晓阳对他毫无戒心,只相处了数日,已经完全熟络了。
方无眠在这方面有奇特的天赋,虽然他自己不是很会与孩子相处,但却总能得到他们的喜欢。
兰晓阳告诉他,风月堂没有据地,所有人散布在大江南北,擅长各种隐秘的联络方式,并且多数都善易容。
倒像是风月堂的作风。
“那这座庄子是你和你姐姐的吗?”方无眠问。
“不是……”兰晓阳道,“是堂主的。他以前心情不好时才会来这里待着,后来救下我与玉容,才把我们安置在这里。”
楚寒凌那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方无眠忍不住想象了一下,走了神。
他又旁敲侧击地问:“我来之前……你们是怎么说的?”
晓阳想了想:“不久前,堂主和姐姐来过一趟严州,我听见他们吵了一……呃,商量事情。”
“堂主说右护法跟着楚千愁走了,如今空出来不是正好,姐姐劝他三思,说方少侠毕竟是正派出身,堂主说他心里有数,不必多言。”
方无眠张了张口,不知该回什么,这段话信息量着实有点大。
不久前……那应该就是楚寒凌去找他之前。看来楚寒凌本就是势在必得要把他拐来风月堂,方无眠失笑。
楚千愁一事他们平时讳莫如深,说话时也没避着兰晓阳,看来是想培养他的。
兰晓月虽然不是跟楚寒凌最久的人,但应该是最忠心的那一个,姐弟俩一个敢质疑,一个被厚待,方无眠虽然觉得理应如此,但心里仍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被自己酸倒了,不愿再多想。
“不过,那天我看见堂主时,就知道姐姐肯定劝不动。”
“为何?”
兰晓阳说着脸色微红了起来:“我也有喜欢的人……所以看到堂主提起你时的眼神,我就明白了。”
方无眠心头微动。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他垂眸忍不住笑了一下,原本有些浮躁的情绪安定了不少。
他想起那人还是林霜的时候,他们合衣躺在同一张床上,提起他对大师兄的情意,如今却是恍如隔世。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话仍是这一句,话中的人却悄然换了。
闲话归闲话,那日在城中察觉到的异动还是让方无眠有些在意。
他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是几个习武的人,但从听到的动静来看,路数诡谲,身上还带着莫名的死气。
后来他又经过几次那里,都感受到了同样的气息。估摸着附近有那些人藏在暗处的阵地。
看来还是要寻个机会去探听一下,方无眠心想。
夜里反倒更会让人警惕,不如就趁白天去。
他铺开那一堆易容用的器具和药瓶,回忆着楚寒凌的手法,开始自己鼓捣起来。
楚寒凌今日没有易容,回来时摘了帷帽,露出了原本的样貌。
方无眠正好贴完面具,回头看了一眼。那张脸在摇曳的烛光里更显得昳丽非常,晃得方无眠心神飘摇。他忍不住腹诽,生成这般模样的魔教教主,真是罪过。
“如何?”他指着自己的面具问。
楚寒凌走近了端详片刻:“尚可。”
方无眠又自己对着镜子瞧了瞧,甚是满意。毕竟他如今也是风月堂的人了,这门手艺还是得学一学的。
“忘了同你说……”方无眠一边拿着药水开始卸面具,一边谈起正事,“城南那家怀云酒楼有些诡异,明日我去探一探,你若有事要办,先避开那里。”
楚寒凌沉默了半晌,才伸手接过他手上的东西,说了句“好。”
他替方无眠接着卸面具,动作熟练得多,很快就揭下了那一层薄薄的面皮。但他没有起身,也不说话,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方无眠。
方无眠从没见过他这副表情,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
“怎么……”
他话音未落,便已被堵住了唇。
这个吻是急躁的,但又是久的,方无眠被熟悉的气息裹得密不透风,快要喘不上气时才被松开。才呼吸了两口,紧接着又是更深的相缠。
楚寒凌太熟知怎么让他情动,手指轻松挑开发带,缠着发丝摩挲他的后颈。
方无眠在一下又一下难耐的浮沉中察觉到了楚寒凌今日的反常。
以他的性子,之前总是要说许久轻飘飘的情话,挑弄得他脸红心跳为止,从来不会像这般突然又直接。
只是他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挤不出什么神志来问话。他想起兰晓阳说的话,忍不住睁开眼,在幽邃的注视下主动回应着。
折腾了半宿,方无眠还记着白天有事要办,求了饶才被放过。
床帐重新被挑起时,天色才亮了不久。楚寒凌伸手拨了拨方无眠的鬓发,确定对方睡得正沉,才将掌心贴上了他的面颊,轻声说了句:“别让我失望。”
城门附近的客栈生意兴隆,掌柜喜气洋洋地盘弄着账簿,尚不知严州城中暗潮汹涌,风云诡谲。
昨天才住店的几名年轻侠士也不知道。
他们一路从逍遥山奔波而来,为了不引人注意,换上了普通的麻布衫。
他们带来的引香蝶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时不时原地盘旋着。
“看来方师兄就在这严州城中了。”其中一人道。
“嗯……”领头的洛师兄应了一声,心里却不太踏实,“风月堂的人手段厉害,我们还是要多加小心。”
“方师兄停留在此处,仍然把香带着,我斗胆猜测,是已经掌握了一些风月堂的重要线索,就在这城内。我们找准时机,接住这线索,才是最重要的。”
一人应道:“不无道理。”
“但愿如此。”
他们在隐蔽的角落里边吃边谈,声音压得很低,再加上周围都是些平平无奇的百姓,自以为行踪隐蔽。丝毫不知自己已经暴露在了两拨人马的眼中。
——第三十八章——
今日起,这江湖没有什么方无眠。
方无眠醒过来时,楚寒凌已经不在屋内。
他还没来得及旁敲侧击问楚寒凌反常的原因,现下总觉得有些不安。
不过该办的事情还须得办了。
他穿好衣服,戴上了昨日的面具,觉着还差些什么,想了想,打开了床榻边上的暗格。
这暗格设计得精巧,外表隐蔽却容易取物。先前楚寒凌替他将袖箭收置在了这里。
方无眠将袖箭取出来绑好,舒了一口气。还是有这东西在要安心一些。
他推回暗格,却听见铃铛一般清脆的响声。
方无眠愣了愣——这暗格里还有别的东西。
重新拉开一看,角落里躺着一只镂空的匣子。方无眠的手顿住了,这匣子瞧着有几分眼熟。
待拿起来把玩两下之后,他立刻回想了起来。这是七夕那天夜里,他送给林霜的玲珑匣。
匣子的表面仍显光洁,只是正中间的铁扣有磨损的痕迹,像是被时常拨弄留下的。
方无眠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唇角,将它放回了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