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秦长风给他的香囊,被他一直戴在身上,毕竟那是他对逍遥派最后的一丝念想。
但现下他更在意怀云酒楼里感受到的那股死气。他想了想,摘下香囊与玲珑匣放在了一处,他如今五感敏锐,不能让这味道影响了别的判断。
楚寒凌与兰晓月皆不在宅子内,方无眠嘱咐了两句兰晓阳,才往怀云酒楼去了。
待他走远了,兰晓阳扬起的嘴角落了下来,面色难言得凝重。
他把玉容叫了过来,吩咐道:“你今日待在东厢房里不要出门,若是听见我在院中说话,见机行事,从暗道走,去找堂主。”
玉容睁大了眼,却也不多问,点了点头:“你要小心。”
兰晓阳愣了下,没想到能得她这样直言的关心,眉目忽然舒展开,迅雷不及掩耳地抱了她一下,在对方红着脸发作之前松开了。
安排好玉容,兰晓阳回去取了自己惯用的武器,佯装打坐。
他口中应了方无眠,心里却如明镜。
今日不光是堂主和姐姐,其余几位心腹都不在,注定不会是个太平日子。堂主虽未明说,但他隐约猜到他们要做什么。
几个时辰后,他在屏息凝神中,听到了微弱的闷哼声。
兰晓阳睁开眼,朝声音的方向——院内看了一眼。
来者身手不凡,像是确认了宅子内只有两个护卫,悄无声息地放倒了他们。
兰晓阳隐在暗处未吭声,也不清楚对方是否发现了自己。
他摸了摸袖子中的火石,决定冒一次险。
火光升起时,方无眠正在怀云酒楼对面的一家客栈中。
他如今已经能比较自如地收放五感,此刻闭着眼,所有的精力都灌注在听觉与嗅觉上。
怀云酒楼底下藏了一座地窖,死气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而他听到的对话虽然断断续续,但也足够骇人——有人在严州城的地底下养了一样「东西」,待到开春,时机成熟,他们便会将那「东西」带去皇城。
“这毒无解,到时候名正言顺杀了该杀的人,那位置换个人坐,不正是顺水推舟,理所当然。”一道略显沧桑的声音这样说道。
方无眠心惊不已。
这些人谈论时虽不明说,但听起来像是某种怪物或是药人。
他觉得不妙,想再多探一探,却听到酒楼的跑堂在高声道:“呀!那头怎么瞧着有烟?莫不是谁家走水了。”
原本暗中议事的人被这样一打断,也不再说话。
方无眠收拢回五感,下意识朝着跑堂说的方向看了一眼,登时腾地一声站了起来。
那位置……似乎是风月堂的宅院。
“晓阳!”
他轻呼一声,当机立断翻身出了客栈,施展轻功往回赶。
他盼望着是自己误判,然而事与愿违,赶到地方时,火势已经蔓开,几乎吞噬了整座庄子。
周围挤了一圈意图救火或是看热闹的百姓,方无眠颤抖着握紧了拳,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听一听里面是否还有动静。
旁边有人絮絮叨叨:“这火烧得太快了!我起初见到时像是还有得救,等提了水过来,已经不行啦!这家里倒像是没人在,只是可惜了庄子。”
方无眠在一片嘈杂声中蓦然睁眼。
他听到了兰晓阳的声音,不在院中,在屋后,更远一点的地方。
他快步走出人群,低着头穿过了几条小巷,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只是眼前的景象却出乎他的意料。
“洛修?”
他的四师弟带着两三个眼熟的外门弟子,正急匆匆地往隐蔽的地方撤。
听见这从天而降的人喊出了自己的名字,洛修反而更加警惕了。
方无眠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戴着。
他刚想说些什么,却听见他们背后传来兰晓阳的呜咽声,他的手脚被捆住,口也堵上了。
兰晓阳瞧见方无眠,又唔唔了两声,他没有惊慌也没有恐惧,一双眼睛只是盯着方无眠看。
方无眠这才如梦初醒,握紧了手中的剑。他如今已不是逍遥派的人,但逍遥派却像是没有放过他。
洛修觉得刚刚那声音熟悉得很,于是试探着开口:“是方师兄?”
方无眠不知道他们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索性随着他们的意思,揭下了面具。
“方师兄!真的是你……”洛修面露喜色,“这引香蝶还是有些用的。”
“引香蝶?”
“是啊,多亏了大师兄留了个心眼。先前你要叛出师门,大师兄便觉得蹊跷。果然方师兄是忍辱负重,亲自潜入风月堂来了。”
方无眠将手背在身后,不自觉地握紧了。告别逍遥山那一天的对话浮现在心底。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迷路的那一回?”
“师父养了一种蝶,能识别这独门香。”
……原来是这样。
“先前我们还误会师兄了,真是惭愧……”洛修毫无察觉,狼狈地拍了拍在火中沾到的烟尘,继续说着,“不过风月堂这小子狡猾得很,我们险些就拿到书房里的那些东西了,他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打斗之中把东西都烧掉了。不过将他拿了也不亏,或许能再让楚堂主那个魔头再吃点苦头。”
方无眠内心冰凉,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他因一时心软,招致这样的局面,讽刺得很。
“洛师弟……”他缓缓开口,“这一趟凶险得很,你为什么来呢?”
洛修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一下,脱口而出:“除魔卫道,本就是我等道义所在……”
除魔卫道啊。
方无眠回头看了一眼火光冲天的宅院,心想几年前他在逍遥山时,似乎也有过这样的抱负。
只是如今这世道,所有人都是表面一套背地一套,江湖早已不是那个纯粹的江湖。眼见的魔难道真的便是魔,道又是否称得上道呢?
香囊的味道混在浓烟中,大约已经烧成灰烬了。
他阖了阖眼,终于彻底放下。
“我来问个话。”方无眠看了一眼兰晓阳,示意道。
几人将兰晓阳靠着树干又捆了一道,让开了一些。
方无眠走过去,站在他面前,挡住了身后的视线。
“害怕吗?”
兰晓阳目光如炬,轻轻摇了摇头。
方无眠微微张口,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寒剑出鞘,周遭几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缚着少年的绳索碎成了几截,散落在地上。
洛修反应很快,立刻拔剑持于胸前。
“方师兄……你当真投靠了风月堂?”
方无眠背对着他们,冷笑了一声:“不才已与逍遥派再无瓜葛,担不起你这句师兄。”
“今日起,这江湖没有什么方无眠……”他重新戴上面具,“只有风月堂的右护法。”
——第三十九章——
他在试探我,是不是?
方无眠不欲多做纠缠,十招之内便将逍遥派的几人都掀翻在地。
他没下狠手,剑尖抵在洛修肩上,冷声道:“滚回逍遥山去,告诉秦长风,还要找麻烦的话,让他自己来,派几个不谙世事的师弟来,也不嫌臊。”
说着他收剑回鞘。
洛修不甘地咬了咬牙,但自知这位方师兄是整个逍遥派中最有天赋的剑修,他们几人不可能敌得过。
“走。”他站起身,带着几个师弟狼狈地离开了。
兰晓阳此时没了束缚,拽出了堵着嘴巴的碎布,呸呸了两声。
他走到方无眠跟前,问道:“你是不是故意赶他们走的?”
果然是个机灵的孩子,难怪楚寒凌留他在身边,方无眠想。
他实话实说:“严州城不太平,我们也需得尽快离开这里。详细的之后再说。”
庄子那边的火势太猛,浓烟已经飘到他们这里了。
方无眠心有愧疚,这本是楚寒凌为数不多能放心待着的地方,却因自己一时的优柔寡断,即将化为灰烬。
他问兰晓阳:“玉容呢?”
“我让她从密道逃了,去找堂主。”
“你们知道他在何处?”
“呃……”兰晓阳眸光闪烁了片刻,“不确定,但应当不远,若有眼线在外看到玉容,也会回禀堂主的。”
方无眠也不傻,联想到前段时日楚寒凌的反常,他心中隐隐有猜测。
“他在试探我,是不是?”
兰晓阳没敢接话。
“算了。”方无眠没为难他,心想等见到人,谈及今日之事,也正好一起问了。
“庄子里没有什么重要物什了么?这火看来是灭不了了。”
兰晓阳摇了摇头:“趁他们找东西的时候,我将那两个护卫挪到了暗道,没什么大碍。堂主也从不会在住处留下什么线索把柄,他们找到的那些都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假玩意儿。倒是你,没落下什么吧?”
方无眠想了想,都是些身外之物,他刚想摇头,却想起来一样东西。
“有一样,我回去看看。”
他说着已经施展轻功往庄子那边去了,兰晓阳在身后大声喊到:“不行,方哥哥,那火是我放的,四处都添了火油,太危险了!”
方无眠像是没有听见,一头扎进了火光之中。
兰晓阳急忙赶过去,甚至还没走近便已被火焰的温度烫得无法靠近。
他心急如焚。
庄子没了事小,但方无眠要是出了事,他不敢想象堂主的脸色。
好在方无眠很快便从火中跳了出来。
他身上披着不知哪里来的浸湿的外衫,像是被烤得有些晕头转向,刚一落地便一个不稳跪倒在地,面具被热意蒸得变了形,直接从脸上脱落了下来。
兰晓阳赶忙过去扶他,将人带远了一点。
方无眠靠在树干上喘着气,神智不算清醒,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我……”
兰晓阳凑过去想听他说什么,却见他脑袋一沉,像是晕了过去。
“糟了。”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吸了太多的浓烟。
兰晓阳叫苦不迭,他烧庄子只是以防万一,万一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变成风月堂的把柄,早知道就不添那么多火油了。
他正盘算着是绑个郎中过来给他看看快一些,还是自己背着去医馆快一些,却忽然听到身后有衣袂翻飞的声音。
他转头看去,一个玄衣的身影正踩着轻功落下。
“堂主。”兰晓阳起身行了一礼。
楚寒凌面色不豫:“怎么回事?”
兰晓月在他身后,朝兰晓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长话短说。
“来了几个逍遥派的人,被赶回去了……”兰晓阳看了一眼方无眠,“他要回火中取什么东西,我没能拦住。”
楚寒凌蹲下身。
他好像没有见过方无眠这样狼狈又憔悴的模样,鬓发被汗水浸湿了,唇色发白,眉头还紧皱着。
他拨开了方无眠的手指,里头攥着的东西滚了出来。
那玩意儿已经被烧得漆黑,好在有里头铜制的骨架撑着,才堪堪保留了原本的样子。
楚寒凌一眼便认了出来。
是那只玲珑匣。
他背对着兰晓月姐弟俩,半晌没有说话。
良久,他俯身抱起了方无眠,言简意赅地说了句:“走了。”
兰晓月没有立刻跟上,先是原地叹了一口气,而后又轻轻笑了一声。
兰晓阳疑惑地问:“怎么了,姐姐?”
兰晓月难得多说了几句:“我叹气,是叹有的人这回是彻底栽进去了。”
“那笑呢?”
“笑幸好有的人栽得更早。”
兰晓阳琢磨了两下便明白了姐姐的意思。但有些话明说不得,他咳了一声,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楚寒凌带着风月堂的数人在一家客栈暂歇。
那场大火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其中混杂了一些看起来不像平民百姓的人。
于是兰晓阳将方无眠说的事转述给了兰晓月。
她前去禀报此事时,一名精通医理的门人正在替方无眠号脉。
门人号完脉,又检查了一遍他的七窍,这才道:“方少侠没什么大碍,只是吸了过多的烟雾,多透一透气,休息休息便能醒。之后再吃些木耳之类的食物调理几日。”
楚寒凌阖了阖眼,道:“有劳。”
别人看不明白,兰晓月却知道,他这是松了一口气的表现。
待门人走后,她提起兰晓阳说的事。
“看来方护法已经查到了什么。”
楚寒凌挑了挑眉:“你倒是改口挺快。”
兰晓月微微低头,楚寒凌心情好了,她便趁这个时机说一些平时不敢说的话。
“我当初反对堂主,不是对他有疑心。”
“哦?”
“堂主没有发现么?看似是你在一步步试探他,其实最后你是在试探自己。”
楚寒凌没接话,也没有动怒。
“如今深陷其中的,是堂主你自己。但堂主应当明白一个道理,身处这个位置,软肋是最可怕的东西。”
方无眠睡得不踏实,像是陷入了梦魇之中。
楚寒凌轻轻握住了他冰凉的指尖,笑了一声。
“幸好,他不是。”
兰晓月的面色也柔和下来:“幸好他不是。”
——第四十章——
我今日将它交给你,你可要接好了。
方无眠醒过来时不太舒服。
他头疼得不想睁眼,身子也不太舒坦,像是在颠簸。
似乎是从他皱紧的眉头里看出了什么,一只温热的手拂过他的额头,随后揉了揉他的太阳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