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李祎知道,苏策必然是隐瞒了他的病症,大而化小,小而化了。
也许是为了稳定军心,李祎坚持认为他是带病巡视,也许是为了早日稳定局面返回广阳,那也是为了不让小皇帝担心。若是苏策知道他内心所想,也不得不佩服这份观察力。
巡视完一圈,苏策并未显出有任何不适。
李祎孤疑地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只能转身回去做自己未完成的事务。
苏策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军帐拐角,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早春二月,苏策部署好在江南的一切事务,便率军渡江返回燕都广阳。
疾行一日后,苏策下令大军驻扎在依山傍水的宜州。
宜州风景秀丽怡人,早春时节漫山遍野都开满了金灿灿的油菜花。
苏策带着两名亲兵登上了山峰最高坡,边观察地形边欣赏景色。他眉眼轻轻舒展,心情无比惬意。
像是连让人束手无策的病都被这美丽的景致治好了。
两名亲兵规矩地站立在他的身后,苏策沐浴着早春的寒风,内心想的不是身在广阳的小皇帝,也不是令他忌惮警惕的秦国皇帝。
他想到了一个同样是在早春二月结识的男人。
记忆中的面庞一掠而过,苏策眼眸微微闪了闪,体内沉睡已久的世家大族血脉开始蠢蠢欲动。
他想吟诗。
为这个只存在于七年前的鲜衣怒马少年郎作一首诗。
世间美好的辞藻太多太杂了,苏策想到了许多词语,却一时组拼不出一整首夸赞对方的诗句。
就在他还为诗词冥思苦想时,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嗓音。
“将军,广阳有使者来了。”是李祎。
苏策及时打断自己的思绪,跟随李祎匆匆下山。
广阳使者见到苏策后直接几步上前跪倒在地,双手托起一个外插三支翎羽的木盒,这是——
红翎急报!
再看眼前使者的服饰,腰挂遇城穿城的通行金牌,是唯有十万火急的情报才会出动的红翎急使。
苏策神色凝重的打开木盒,广阳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居然出动了红翎急使来找他。
苏策快速展开木盒中的布帛,一目十行看完之后,又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反复看了三四遍,随后递给了身旁的李祎。
“这?”李祎神色疑惑的接过,读完后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召集所有将领集合。”苏策吩咐身边的亲兵道。
中军大帐内,前置地势沙盘,后垂悬挂舆图,坐在正中央的苏策将急报传递下去,让将领们人人传阅。
“皇帝驾崩了?”这是所有人的第一反应。
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不可置信。
有将领分析道:“陛下经历过先帝刺杀事件,虽侥幸活命,身体也是日益衰弱。”
“陛下只有十二岁,我军出征之前她还出城相送,这才过了多久,你觉得她当时就命不久矣?”很快便有人反驳。
苏策:“陛下身体确实不好。”
他一开口,方才还吵吵嚷嚷的大帐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将领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急报应是王丞相发出的。”苏策先下定了结论,接着道:“两年前先帝遇刺身亡后,就只剩下了陛下一个继承人,陛下年幼,尚未婚娶,一旦宫车晏驾,燕国必将内乱。”
苏策站起身,接过将领递回来的急报,目光随意的扫了扫,抬起双眸环视四周道:“是真是假,回到广阳自会揭晓。”
大军修整不到半日,入夜即刻行军。
苏策只带了一队五千人马千里疾行,为防止秦国疑心,其余士兵按照原来的步调返程。
距离广阳只剩下不到三百里,苏策胯?下的马也已经换了一匹,他却还嫌不够快,脸上无甚表情,目光深如寒潭。
他纵马穿梭在山林里,心归似箭。
十二岁的少女皇帝梁玉是梁茂的小女儿,若是他的父亲不曾揭竿而起,她也只会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孩。
苏策与他们不同,他是个异类。
在那些世族大家的眼里,选择追随一群泥腿子出身的他毫无疑问是个异类。
晋朝倾覆,起义军皆是世家大族出身,甚至包括前朝皇室后裔,唯有梁茂是唯一的例外。
他虽出身寒微,却懂得审时度势。
孟显兵败后,他收编了孟显的一部分势力,聚拢了一批人才,就敢和如日中天的萧绛叫板。
梁茂当时只拿下了两个州,但很快意识到拉拢当地世家大族的重要性,他大摆筵席,亲自去世家大族拜访递送请帖。
然而自认高贵之人鄙夷低贱之辈,那些世家大族连眼中的轻蔑都不屑去隐藏,并不将梁茂放在眼里。
除了苏策。
殷州苏氏放眼中原都是鼎鼎有名的世家大族,祖上曾有四任丞相,三任太师,一任将军,无一不是令世人艳羡的高官,更有世袭爵位代代相传。
若这一切没有在苏策祖父那一辈终结的话,到如今也能称赞一句家族底蕴深厚。
祖父同萧绛同样看透晋朝已是病入膏肓,为明哲保身,他向晋帝请辞还乡,多次请辞不允后祖父的身体每况愈下,等到晋帝终于松口时,同时而来的还有另一道剥夺官爵的圣旨,抑郁的祖父在归乡途中就病逝了。
殷州苏氏家主意外离世,大儿子体弱多病不足以支撑家业,小儿子又远在乌狄战场。
于是曾经的世家大族各自分家,年幼的苏策亲眼目睹了亲人们的冷漠无情。
没有官爵,便无利可图,哪怕流着同样血液的亲人一样会背叛。
往昔荣光不复,从苏策父亲开始继任的殷州苏氏家主就彻底与先人们划分开。
他的父亲也没能坚持多久,在他的小叔叔战死沙场之后,十六岁那一年,父亲支撑着病体坚持为他提前行冠礼,怕他被别人欺负,好让他有足够的底气承担家主的责任。
随后,便撒手人寰。
十六岁的苏策举目无亲,母亲刘氏也早在年幼时病逝。
一年后,攻克长安的孟显连下六州统一北方,殷州苏氏虽然不如往日显耀,但依然是孟显要拉拢的首要对象。
孟显死后,他在冷清没落的苏府门口结识了前来拜访的梁茂。
一个肩负只剩空壳的殷州苏氏。
一个领导起义军打算逐鹿天下。
二人促膝长谈天下大势后,一拍即合,苏策从此认定了这个主公。
他遣散家仆、变卖家产,孤身一人前来投奔梁茂。
至此,殷州苏氏便不复存在。
唯余一道赤红色的身影烙印在怀州,逼迫如日中天的萧绛不得不撤退。
君臣二人西退萧绛,东扩州郡,北击乌狄,南抵长江,人心归顺,形势一片大好。
却在暗处却悄悄埋下了刺杀的种子。
世家大族买?凶?杀?人,接连不断,只求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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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3、天命
七年运筹帷幄,兢兢业业,到底是为秦国做了嫁衣。
也许是梁茂颁布的政策触及了世家大族的利益,也许是为了消灭一个竞逐天下的对手,理由有很多,只求一个结果——梁茂的命。
刺杀多了,总有得手的时候。
梁茂的妻子和两个儿子遇刺身亡的那一天,他和苏策还远在燕国与乌狄的边境商讨冬季粮草等军务。
等他返回广阳,迎接他的并不是妻子和孩子们的殷切问候。
年仅十岁的梁玉从侍卫臂弯里跳下来扑进他的怀里,泪水涂花了那张粉雕玉琢的脸蛋。
蹲下身来环抱女儿的梁茂只觉心底冰凉,他的心撕裂震颤,手却丝毫不抖。
当年梁茂放弃平凡的务农生活加入起义军,最初的想法只是因为跟着起义军不会饿肚子,微弱的心愿也只是吃饱喝足的老婆孩子热炕头。
虽然后来他的身边聚集了许多有识之士,一路帮助他走到了今天的高位,但他并没有抛弃年轻时陪伴他东奔西走食不果腹的妻子儿女。
许他们以皇后、太子的尊荣之位,而这些,却在顷刻之间被剥夺了个一干二净。
苏策闻讯后因事务繁杂不能及时返回广阳,但他理解他的君主,不断写信安慰劝告痛失妻儿的皇帝。
谁也想不到梁茂的遇刺身亡来的更加突然,远在边疆的苏策救不了他,只来得及赶上见他最后一面。
君臣诀别之际,梁茂话里话外都担忧着他唯一的女儿。
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能镇住她身边这些臣子吗,梁玉也许暂时还做不到,但梁茂知道,苏策可以。
从此苏策的心里除了燕国还装了一个小女孩。
若是梁玉果真身亡,燕国又该何去何从。
夜色深重,天穹乌云遍布,既无明月也无群星,混沌一片。
林间的风抚过苏策额前赤红色束带下平静的眉眼,这一天来的猝不及防,但也不算全无准备。
而他的老对手秦国,却并不打算让他好过。
燕国的命运将会如何,前方回来的斥候很快给了他答案。
“将军,西南方向侦查到秦军身影。”斥候骑马上前急切道。
“有多少人?”苏策镇静地反问道。
“林间身影众多,至少五千骑兵。”
五千?苏策心里默念了这个词两遍,若只有五千人,与他所率士兵数量相当,突围反杀并不是难事,然而问题却不在于此。
苏策对于秦国这位继任三年的君主还算有些了解,萧灼此人,不打必败之仗,只打有把握的仗。
燕国如今皇帝薨逝,群龙无首,最具威胁力的自己远水救不了近火。
他是想趁机消灭燕国,就像苏策曾经抓住韩陵病逝的战机一样。
因此兵力绝不止五千。
“将情报传递给李将军,按原计划行事。”话音刚落,苏策的脸霎时惨白一片,他拼命压抑着要破口而出的咳嗽声,嗓音沙哑道:“若我遭遇不测,他可带领将士们归顺秦国。”
亲兵在昏暗夜色的掩盖下没能注意到苏策的不适,听到这句话后震惊地看着他,领命道:“是。”
苏策原本脑子里列出的无数个击退秦军的计划,都随着他愈来愈破败的身体而掐灭在萌芽阶段。
他紧绷着身体,嗅到了唇齿间的铁锈味,抓住缰绳的手仿佛被人一刀砍断,无知无觉的包裹在护甲下。
药效的反噬比他想的还要猛烈,宫中医术最高超的太医所能做的也只是延长他的寿命罢了。
本就是无药可医的病症,与其遭受这种痛苦折磨选择卧病在床,还不如将身体视作钢铁,利用药物维持健康的假象,唯有如此,才能慑服乌狄,镇住朝堂,为南下灭郑进而统一中原做好准备。
可惜,他只能做到第一步了。
随着手脱离自己的掌控,身体也像是要从大脑的控制中出逃,证据便是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梗塞在喉的鲜血了。
“噗——咳咳……”仓惶间,苏策连手都没能抬起来,任由殷红的鲜血喷溅在雪白的马鬃上。
白马嘶鸣了一声,苏策颤抖地抬起手抹去唇边的血线,他已经要握不住这根驾驭白马的缰绳了。
燕都广阳近在眼前,他却没有力气走回去了。
天命到底是站在了秦国萧氏的那一边,自己的重病垂危对萧灼而言也算是一份颇为惊喜的礼物。
七年运筹帷幄,兢兢业业,到底是为秦国做了嫁衣。
苏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他想趁自己还能思考时吩咐最后的事情,可残酷的天命既然选择了胜利的一方,就要彻底杜绝失败的一方有任何翻盘的可能。
最终,他松开了无力的双手,双目紧闭着从马上再次摔落。
昏迷之前苏策浑浑噩噩的想到,就要穿过殷州的地界了,他走到最后,或许也算是回归故里。
在距离殷州千里之外的秦国边疆青州,一个身长八尺的高大人影后紧跟着一个絮絮叨叨的七尺男人。
“顾大将军,顾侯爷,您能不能体谅体谅在下的心情,配合配合在下的工作?”
何亮从男人的左侧绕到男人的右侧,最后干脆一步上前堵住男人前进的脚步,成功使他口中的顾大将军停了下来。
何亮赶紧逮着这难得的间隙继续说道:“顾将军,两年前陛下命令你我前来青州屯兵稳定边疆,如今陛下的诏令刚到,你就打算直接抛下我们这些人先独自一人进京面圣?那些军务你就全都丢给我,你就这么思念远在长安的陛下吗?”
不等男人开口,何亮加紧攻势道:“到底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你比护送八百里加急的情报急使还要急切。行行好吧,你忍心将这些事情都丢给我吗?忍心抛下这些同甘共苦的将士们吗?”
何亮一招不成开始使用怀柔政策,然而眼前的男人目光淡漠,并不为何亮的话语所触动。
“乌狄没有异动,朝廷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最近称得上的大事就只有一个月之前苏策灭了郑国,你到底要做什么这么着急?总不能真的是想快点见到陛下吧?为了陛下,连你的兵都不要了!”
何亮的分析逐渐跑偏,他反而越发坚信自己的推理,故作姿态的指责道:“顾晏,你没有心!”
被他连名带姓一起骂的顾晏毫不生气,本来听到“苏策”二字时眸光略有闪动,接下来听他左三句陛下、右三句陛下倒是颇为无语。
顾晏挑了挑眉,嗤笑道:“何齐明,有功夫劝我回心转意还不如去处理军务,我先走了,回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