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飞卿坐在软乎乎的云锦上,说着风凉话——他今日所有的温柔,都只是在怜悯一个将死之人。
淮子玉抬头看他一眼,见他穿着一身毛茸茸的里衣,浑身上下雪白一片,像一颗刚刚蒸熟的水晶汤圆,一时也生不起气。
当了太子还要睡地板,实在很没有面子。
不过让他睡地板的是明飞卿,他也认了。
正文 卿卿好狠的心啊
哪怕铺了两层锦被,硬冷的地板依旧冒着寒气。
淮子玉有点认床,这一夜他辗转入眠,做了个血淋淋的梦。
梦里他站在一处高台上,雪夹着风扇打他的脸颊。
他忽然想起此处是观星台,下意识抬头,只见夜空沉暗,一颗星星也无。
明飞卿最喜欢看星星,但是荼州的房子又矮又低,即使他们爬上最高的那栋楼的屋顶,看到的星星也是很小很小的。
“阿瑾,回京后给我建座看星星的玉台吧!”
15岁的明飞卿用手丈量着天上的星宿,眼里仿佛盛了人间所有星光,他说,“我想站得高一些,看看你说的那颗紫微星长什么样。”
淮瑾得势后,便推倒了泰和殿那座陈旧的高台,重新建造了一座金雕玉彻的观星台。
观星台的高度是原来的三倍,地上铺的是御窑金砖,亭子顶部用的是透明的琉璃瓦,扶手栏杆是汉白玉所造,触手生温。
淮子玉此刻就踩在这金屋一样的玉台,他回过头,看了看四周,想找到飞卿的身影,所见却只有惨白的人间。
白茫茫一片,让人心慌。
底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那声音透着诡异的绝望,像在哭嚎求救。
淮子玉一步步挪到观星台外。
那哭声越来越大,隐隐约约有人在喊着两个字,他听不清。
他终于站到了玉台边缘,身后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拽着他,想把他拽离此处。
淮瑾紧紧握着栏杆,缓缓垂眸,视线垂直下落十米!
白茫茫的雪地里,洇出一片艳红的血迹。
被鲜血簇拥的人是明飞卿。
他安静地落在雪里,后背不断流出新的血液,似一朵艳红怒放的牡丹花。
他苍白脆弱地躺在花上,脸上没有一丝痛苦,只有解脱。
有许多人冲了过来,戛然止步于血迹之外的三米处。
唯有那个傻子天青,扑到明飞卿身上,哭嚎声刺破整个雪夜,刺破淮瑾混沌的梦境!
他猛地睁眼,胸膛剧烈起伏数下,气未喘匀,就连滚带爬地扑到床榻边。
明飞卿睡得正熟,他的体温还在,他的呼吸均匀,胸膛平稳地起伏着,脸颊还爬着红润的血气。
淮瑾紧紧贴着他的手心,紧紧贴着他的脉搏,确认了许久许久,才敢信刚刚只是一场噩梦,一场血淋淋的,像是真正发生过的噩梦。
今夜他再不敢睡了。
他没有吵醒明飞卿,只是悄悄亲吻他的额头,脸埋在他的脖颈间,吮吸着他的温度与药草的香味。
明飞卿睡得很熟,只以为做了个被猫扑进怀里蹭来蹭去的梦。
淮子玉克制地抬头,替他掖好锦被。
更深露重,天光未现的凌晨,太子爷独自策马出府。
明飞卿睡醒就没见到淮瑾。
细春进屋瞧见地上的被子,立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正想着收起来。
明飞卿:“不必收了,他今晚还是睡地板。”
细春:“!!!”震惊之余又有点同情殿下了。
一直到用早膳,淮瑾都不见人影,明飞卿这才忍不住问了一句:“他人呢?”
细春:“奴婢不知,一早起来就没见到殿下。”
明飞卿也不想表现得太在意这个人,便不再多问,专心吃起早膳。
他拿了一杯热牛乳,喝到一半又问:“府里有养猫狗吗?”
细春:“没有啊。”
东宫虽大,但管理极严,有哪些小动物细春一清二楚。
“除了殿下心爱的战马外,府里常年养的只有厨司那里的几头大肥猪。”
“那几只猪我倒是知道。”明飞卿又喝了一口牛乳,伸手摸了摸右边脖颈,嘀咕道,“总觉得昨夜有只猫扑我身上来了。”
“啊?!”细春吓了一跳,“那少君可有受伤?!”
明飞卿笑了笑:“没有,想来是我睡糊涂了,把梦境当真了。”
细春忙替他又盛了一杯牛乳:“少君可要注意身体啊。”
明飞卿知她好意,从谏如流地喝起第二杯牛奶。
细春仔细瞧着,他脖颈处确实有一片肌肤微微发红:“殿下夜里是不是闹您了?”
“?!”
明飞卿被牛乳噎着,狠呛了一口咳嗽起来。
细春连忙拿了手帕,正要给他拍背。
一道人影嗖地闪到明飞卿身边,先细春一步替明飞卿把牛奶拍下去了。
“殿下?”细春看清了来人。
“怎么侍候的?!”淮瑾责问道。
细春立时低下头认错,明飞卿抓住淮子玉的手,袒护道:“我自己呛到了,你凶她做什么?”
淮瑾看他眼尾都被呛红了,顿时口干舌燥,艰难地避开视线,喉结上下滚了滚。
“你昨夜去哪了?”
虽然不想关心,但这句话是自动跑到嘴边的,明飞卿没控制住。
淮子玉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他手心。
明飞卿低头一看,是枚崭新的护身符,还是天机寺的护身符。
天机寺是西溱最灵验的佛寺,这护身符更是难得,至于怎么个难得法明飞卿倒是不知。
不过淮瑾是太子,想要个护身符还能有什么难的。
“你要日日带在身边。”淮瑾严肃地说,近乎是道命令。
明飞卿不解:“要去边境打战的是你,这护身符你该自己带着。”
淮瑾上手就把护身符塞进明飞卿怀里:“就是给你的,不准弄丢。”
他凑近了,明飞卿隐隐约约闻到一股檀香的味道。
“你...不会是特意去寺里给我求的吧?”
“不是。”淮子玉否认得干干脆脆,他不想提昨夜那个不好的梦。
“哦。”明飞卿无意深究。
淮瑾对他有几分真心,他活了两辈子,心中是有数的。
一道护身符而已,就算是淮子玉亲自去求来的,也不过是怕他这颗紫微星在他西征时出了什么事,影响他继承皇位罢了。
没什么好感动的。
他收下护身符,继续喝牛乳,浑然不知自己发红的眼尾有多勾人,他的一举一动落在淮子玉眼里,简直是在他心尖上挠痒痒。
淮瑾眸色渐深,他屏退在旁侍候的下人,耐着性子等明飞卿把牛乳喝光,而后忽然扣住明飞卿的手腕,将他整个人拦腰抱起。
明飞卿一惊:“大早上的发什么疯?!”
“从成婚到现在,你就没让我碰过。”淮子玉的声音都哑了,可见他压抑得有多辛苦。
明飞卿猜出他的心思,讥讽道:“成婚那夜本来是可以的,殿下不是找林霁去了吗?”
“他娘的,这件事还能不能翻篇了?!你不会要记一辈子仇一辈子不让我上床?!”
太子爷变得粗俗不讲道理了。
明飞卿:“这仇我还真能记一辈子,放开我!去相府找林霁去啊!”
“你!!你混账!”淮瑾气急,在明飞卿的脖颈上咬了一口。
明飞卿吃痛,手脚并用地要跟他打起来。
但他在淮子玉手里,永远是只被抓住后颈的猫——任何反抗都显得无用且可爱。
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
淮瑾忽然换了副可怜的语气:“两日后,我就要去战场上九死一生,一别就是一年半载,现在是看得见吃不着,以后是看不见也吃不着,你让本王怎么忍!?”
“噗嗤!”明飞卿被他这话逗得笑起来。
他笑得没心没肺,淮子玉低声道:“卿卿好狠的心啊。”
看在他快死的份上,明飞卿收了手上的力道,任由淮瑾贴上来。
这身子从头至尾都被淮子玉占着,明飞卿也不是矫情的人。
淮子玉见苦肉计得逞,当即一个饿虎扑食,还没把衣服解下呢。
“圣旨到!”
太监的声音是如此刺耳。
淮瑾心头一个咯噔,下意识抬手捂住明飞卿的耳朵,试图掩耳盗铃。
可明飞卿已经全听见了。
他起身理好头发,见淮瑾一脸不甘与慌乱,不解地问:“你心虚什么?”
很快他就知道答案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监宣旨道,“朕欲趁天时地利之机,收复西夷,册东宫门下宋百为主将,挂帅西征。”
明飞卿:“?!!!”
淮瑾:“...............”
这破圣旨哪怕晚来两个时辰也好啊!!
太监:“朕顺承天意,为西征将士祈福,特准太子妃一道参与祈福大典!”
明飞卿:“..........”该来的还是来了。
太监宣完旨意,将圣旨交到了明飞卿手里,明飞卿笑眯眯地接过。
等宫里来的人一走,东宫的门一关。
明飞卿抡起圣旨就往淮子玉头上砸:“九死一生?一年半载?!淮子玉!!你竟然拿这种事诓骗我!!!”
淮瑾辨无可辨,挨了好几下砸,不敢还手只能跑。
这一日,太子府的暗卫瞧见太子爷被太子妃拿圣旨追着打了一整个东宫。
太子妃膝盖有伤?这叫有伤?!这简直是健步如飞!!
......
淮瑾终于在厨司旁躲过了飞卿的“追杀”,他正要松一口气,忽然看到一个家丁拿了一桶饭菜和一个大勺子。
淮子玉问:“你要去干什么?”
家丁:“殿下,奴才去喂猪。”
“喂猪?”淮瑾总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观摩了一下喂猪的全过程。
家丁拿大勺子从桶里舀出饭菜,然后放到猪圈的食槽里。
昨日明飞卿给他送饭,整个步骤和眼前这幕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如出一辙。
“殿下对喂猪也感兴趣?”家丁说,“前两日太子妃也特意来看怎么喂猪呢。”
淮瑾:“..................”
明飞卿居然敢把他,堂堂太子,未来皇帝,当猪喂!!!
正文 祈福
直到入夜,明飞卿才冷静下来,圣旨已经被他蹂躏得皱巴巴,上面的“西征”和“祈福大典”格外刺目。
该来的还是来了,不仅没有避开,还提前了。
额头顶着几块淤红的淮子玉气鼓鼓地走进来,啪地一拍桌子:“你敢把本太子当猪喂!!”
明飞卿冷漠地扫他一眼,“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殿下自己想当猪,我不拦着。”
他不想再跟这个不诚之人过多纠缠,起身回了卧房,淮瑾疾步追上,到了卧房门口,却被一床被子砸了个满脸,他惊怒:
“你连地铺也不让我睡了?!”
“殿下好自为之。”
“明飞卿!你别得寸进尺!这里是东宫!”
明飞卿道:“那我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淮瑾拦在门口,不让他离开,咬牙切齿,“就因为西征的不是我,你就又对我不冷不热?”
“殿下对我说谎,就该承受代价。”他铁面无私。
淮瑾却看破了另一层:“你是认定我会死在战场上,所以才对我和颜悦色,如今我死不了,你很失望是不是?”
“殿下英明。”明飞卿没有反驳,反倒夸淮瑾聪明,就差挑明说“是的我就是看在你快死的份上才对你好如今你死不了就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淮子玉松了扒门的手,自嘲地苦笑一声,他扔了手上的被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山月阁。
天青等他走了才上前捡起地上的被子,与明飞卿说:“怎么办,殿下好像真地生气了。”
在天青看来,公子今日这般态度确实很伤人。
“我没空管他高兴与否。”
明飞卿叹了一口气,他要操心的是祈福大典和二十万条人命。
淮瑾伤不伤心,于如今的他而言,很是无关紧要。
祈福大典定在了六日后,大军西征则在一个月以后。
淮瑾忙起了军务,又和从前一样不着家,他不回来用膳,也不会再派人和明飞卿解释。
两人一夜之间疏离起来,变得无话可说。
明明还未入冬,东宫上下,却已经覆上一层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