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祈福大典的当日,明飞卿进宫后,才在泰和殿和淮瑾打了个照面。
从前这种冷战的局面不是没有,但多数是明飞卿先低头示好。
淮瑾以为今日也不能免俗。
“你将今日祈福的流程再跟我说一遍吧。”明飞卿同身边的国师一边说话一边往殿外的玉台走。
完全视淮子玉为空气。
他甚至只是用眼角余光扫了淮瑾一下,目光一刻不曾停留在他身上。
淮瑾:“........”
殿外为祈福所建造的玉台和前世别无二致。
明飞卿站在平地上,仰视数米之高的阶梯。
阶梯用名贵木材搭建,扶手处打磨得光滑,远远看去,十分牢固。
只有真正从上面摔过一回的人才知道,这些阶梯的衔接处被木匠动了手脚,走在上面的人稍有不慎,向下镶嵌的木锥就会滚落出来,扎穿人的血肉和骨头。
双腿残废的滋味,死过一回也不会忘。
“少君。”
明飞卿回头,见喊他的人是国师张岐。
张岐手中捧着六根盘龙金香,走到明飞卿面前说:“稍后陛下上完香,便是少君了,这祝语是一字不能差,微臣再给少君念一遍...”
祝语的内容颇为复杂,国师怕明飞卿忘了,特意来提醒一遍。
明飞卿装着认真听,视线却落在他手里的盘龙金香上。
线香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龙,龙身上撒满大块金箔,盘绕其上,眼睛是用两颗极小的珍珠嵌上去的,只有皇室中人,才配执这种香礼佛祈福。
都说人间虔诚的香火能直达神祇,只怕连神灵都想不到,世间有人敢往香里掺害人的迷药。
明飞卿望向不远处的皇帝,他身穿龙袍,一脸正派虔诚,很合百姓心中仁君的形象。
人皮下的那颗心却是腐烂发臭的,那臭味熏得明飞卿想吐。
然后他看到了旁边的淮瑾,想起这人口中的“不祥”二字。
“少君,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身上不舒服?”
国师关心地问。
明飞卿摇摇头。
国师说:“若是身上不适,最好在典礼开始前就说出来,一旦祈福大典开始,哪怕少君是膝盖旧伤发作,也会被认成不祥之兆。”
明飞卿知道张岐是好心,这位国师虽然是淮瑾的心腹,但他到底不姓淮,骨子里流的血是温热的,不像淮氏一族,一代一代传下来,全部都是冷血薄情之人。
“我没事,你不用太担心。”明飞卿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忽然提醒张岐,“你方才说,祈福大典开始后若是出现异常,便是不祥?”
国师:“是。眼下正是西征的关键时刻,典礼上若有血光之灾,一定会被视为灾祸的征兆,只怕要成众矢之的。”
“这样大的事情,国师可千万要跟在场的臣子挑明了说啊。”明飞卿看了一眼玉台四周的文武百官,“万一哪个人不小心咳嗽一声,或是中了暑气,岂不是因小失大,影响西溱的国运啊?”
“少君所言极是!”
这可是紫微星提的建议,国师奉若圭皋。
典礼正式开始时,国师便特意将这番话当着群臣和皇帝的面说了:“今日大典事关西征和国运,圣上祈福时,诸位务必心诚,不得有血光病气,否则只怕要触怒天威!”
西溱上下都信奉星象神祇,自然唯国师之言是从。
百官之首的林丞相悄悄打量了一眼张岐:这话难道是陛下让国师说的?
吉时一到,鼓乐作响,百官以储君为首,跪地以示诚意。
一袭华服的皇帝从国师手中接过盘龙金香,一步一步踏上阶梯。
明飞卿在平地上看着,他在看皇帝,淮瑾在看他。
他今日不知为何,心中总是不安。
只要明飞卿登上高处,他就开始恐惧。
梦里的场景血淋淋地浮现。
淮瑾想忘都忘不掉。
他今日心神不宁,又忌惮着国师那一席话,努力排除杂念,但视线却牢牢地黏在了飞卿身上。
明飞卿是他心里永远除不掉的杂念——他也不想除。
正当他恍神之际,已经走至阶梯中央的皇帝忽然顿住了脚步。
清幽的香味萦绕在他鼻间,四肢百骸仿佛被这股香气灌注水银,一动不能动。
皇帝惊恐地瞪大眼睛,用尽力气看向平地上的明飞卿。
明飞卿朝皇帝笑了笑,轻轻晃了晃手中的三根盘龙金香——三根本该在皇帝手里的线香。
那迷药无色无味,线香的外观只有细微区别。
皇帝的心腹安排好了一切,却漏了国师这一环。
明飞卿只是在和国师聊天时,悄无声息地把三根香的位置调换了而已。
于是,今日该有血光之灾的人,就成了老皇帝。
轰隆几声闷响,皇帝身体笔直地滚下楼梯,松垮的木锥在震动中飞出,胡乱扎在往下滚的人身上。
“陛下!!”
众人高呼,却什么都来不及做,眼睁睁看着皇帝被五六根木锥扎穿了双腿和胸膛。
血喷溅而出,阶梯塌陷一片,溅起一地尘埃。
太医冲向皇帝,群臣惊恐不已,只有几个重臣敢上前细看。
祈福大典乱成一团。
明飞卿仿若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淮瑾站在原地,视线扫过倒塌的阶梯,口吐鲜血的父皇,最后只停留在安然无恙的明飞卿身上。
幸好。
他闻着生父身上的血腥味,脑中冒出的唯一一个念头是:幸好摔下来的不是明飞卿。
他疾走过去,想把明飞卿带离玉台周边,怕坍塌再次发生。
明飞卿镇定得让人心惊,他指了指被木锥捅穿的皇帝,眼含血光,兴奋地跟淮瑾说:“血光之灾啊,阿瑾。”
“你瞧,原来你父皇,才是西溱最不祥的人。”
正文 “你可别弑君。”
淮瑾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看明飞卿的眼神却已经变了。
皇帝被抬进了内殿,地上蜿蜒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整个太医院都围在龙床前,看着那六个倒插在血肉里的木锥摇头叹气。
秦冉艺高人胆大,见院判都不敢下手治,便自告奋勇上前拔木锥。
明飞卿被淮瑾拦在屏风外,隔着木质镂空的花纹,他看到床上喷出如柱的鲜血。
他眼里没有恐惧,只有报复的快意。
“是你下的手?”尽收眼底的淮瑾压低了声音,问。
明飞卿才把注意力转到他身上,视线坦荡地跟他对上:“你父皇不详,老天要惩罚他,关我什么事?”
“飞卿,你对我说谎,我一眼就能看穿。”
刚刚他那过于镇定近乎幸灾乐祸的态度,比所有证据都骇人。
“你一定是动了什么手脚。”淮瑾扣着他的手腕,追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他这样追问到底,反倒让明飞卿发笑。
内殿的众人,个个表情凝重,生怕皇帝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会被降罪。
只有明飞卿眼里含着惑人的笑意,他甚至没有掩饰,他懒得掩饰。
“你父皇的血...”他俯到淮瑾耳边,轻声道,“真是赏心悦目。”
淮瑾眼里划过的,只有痛心。
丞相这时进殿,指着明飞卿厉声道:“陛下会摔落玉台,是你在线香里动了手脚!”
他手里已经拿到了那六根线香——毕竟这个局是他和皇帝亲手设下的,现在误伤了皇帝,丞相便想撇清干系,全推到明飞卿头上。
“太子殿下,谋杀皇帝,耽误国运,此人罪该万死,你现在就该把他送去大理寺受审!”
丞相此言一出,跟在他身后的几位臣子也跟着附和。
淮瑾一眼扫去,全部是朝中重臣,近乎等同整个朝野要他惩治明飞卿。
皇帝命悬一线,他身为储君,理应主持大局。
祈福大典全程都是皇帝的心腹操持,不会出错,国师敬畏天意,不可能在这种事上动手脚,明飞卿就成了唯一一个嫌疑人。
淮瑾心中有数,但他还是看向明飞卿:“你有什么想申辩的吗?”
只要明飞卿反驳一句,哪怕摇摇头,淮瑾都可以将他保下。
明飞卿却不做回应,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丞相以为他被吓傻了,立刻添油加醋:“太子妃在南国待过三年,此前坊间早有传言,说他归降敌国,只怕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只等着今日谋害圣上,给南蛮铺路呢!这样的人,就该立即处死,以正视听!!”
淮瑾心中扎着一根刺,丞相最清楚这根刺的源头。
明飞卿扫了丞相一眼,此人确实很会杀人诛心。
淮瑾果然回头看他,质疑道:“你做这些,真的是为了耶律南炙?”
前世,明飞卿为了自证清白,就差以死明志,可淮瑾不曾信过他。
今时今日,听到同样的质疑,他根本不屑再解释一个字。
就在他要语出惊人气死淮子玉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哀家倒要看看,是谁在皇帝病榻前喊打喊杀。”
太后走进殿内,丞相等人立刻下跪请安。
淮瑾也不得不行礼。
太后先进内殿看了一眼皇帝,被血腥气扑得眉头紧拧,而后神色凝重地走到屏风外,朝明飞卿伸出戴了宝石金玉的手。
“卿儿,到哀家身边来。”
明飞卿一愣。
手腕处一痛,淮瑾暗暗用力扣住了他,显然不希望他接近太后。
一边是同他长大的淮子玉,一边是能护他周全的太后。
明飞卿想也不想,用力甩开了淮瑾,走到了太后身边。
太后将他护在身后,看了一眼淮瑾:“身为储君,连自己的太子妃都护不住,日后如何还能寄望你护整个西溱江山?”
“......”淮瑾到底还未登基,不好跟太后撕破脸,只得退让一步,拱手低头道,“皇祖母教训得是。”
“这事不怪阿瑾。”
淮子玉眼睁睁看着明飞卿掩下眸中的幸灾乐祸,换了一副无辜可怜的面孔。
“祖母,是丞相大人说我在线香里动了手脚,逼着阿瑾把我送去大理寺受刑。”
林丞相:“.......”当面告状可还行?!!
太后问:“林相,你有何证据?”
林丞相只好将线香有毒一事选择性地告知——毕竟往线香里掺迷药这个主意是皇帝出的,总不能说是皇帝自作自受吧!
明飞卿躲在太后身边,说:“这倒奇了,既然这迷药无色无味,丞相怎么能这么快察觉到香有问题呢?倒好像这药是丞相大人亲手下进去的一样。”
“你...!!”林相睁大眼睛瞪向明飞卿。
明飞卿假装被吓到:“皇祖母,林相想要我的命呢。”
“少君别凭空冤枉微臣!”林相脸色难看,这话说得也没有底气。
“好了。”太后一锤定音,“这香既然有问题,自然要从根源上查起,一切都等皇帝脱险了再说。”
“飞卿,祖母只问你一句话,这件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明飞卿脸不红心不跳地答:“没有。”
一旁的淮瑾:“........”隐在袖下的手狠狠攥紧。
太后点点头,拍着明飞卿的手背道:“祖母信你。你是个心怀慈悲的好孩子,断不会使手段害人的,你父皇如今命悬一线,还得仰仗你为他祈福,助他渡过这生死关头啊。”
太后最清楚紫微星命格的奇妙之处,哪怕是为了保住皇帝性命,她也会给明飞卿撑腰。
明飞卿乖巧地应下。
太后这便放心。
内殿的太医终于把皇帝的伤势稳住了。
淮瑾留下来照顾,明飞卿则像个保命符一样,必须在内殿待着。
到了夜里,皇帝身上的出血勉强止住,太医出了内殿熬药。
皇帝身上缠满了药,人事不知。
淮瑾无心侍疾,转头看向一旁的明飞卿。
他拿着红线,看似和之前一样在为皇帝祈福,其实心不在焉,舒服地靠在椅子上,简直要打起瞌睡来!
眼下内殿没有第四个人,淮子玉终于走过去,扶着明飞卿的肩膀:“你就算演戏也要做足样子!”
瞌睡虫被摇跑了,明飞卿清醒地看了淮瑾一眼:“松开我。”
淮子玉偏要抓着他的肩膀:“我都怀疑你在盼着他死。”
“殿下英明。”
“你!!我今早只是想要你一句否认你都不肯给,太后问你,你倒是喊起冤来,在你眼里,我还不如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