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家上下被翻查了个遍时,天色已经快暗了,太阳已经西沉。
张岐额上冷汗涔涔,若过了今晚,还不能找到符咒并将其烧毁,君上就将死于诅咒。
明蕊虽然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却可以从国师焦急的面容中判断出事情的严重性。
她忽然想起什么,打开衣柜,翻出丁氏之前送她的那些冬衣和披风。
她拿了一把剪刀,剪破了冬衣:“前几日,这些衣服才放进府里,如果真有不干净的东西,怕是藏在这里头。”
她剪断了一件冬衣,里头的棉花暴露出来,掉了一地。
侍卫见她如此干脆,立刻也上前剪起了冬衣。
这些衣服,是明蕊长这么大以来,丁氏送她的唯一一件礼物。
看着这些衣服被剪得乱七八糟,她心中很难受,眼眶微红,却没有哭出来。
如果这里面真藏了什么害人的东西,那就是一把火烧了她都不会心疼。
可她又多希望娘亲赠与她的只是一件单纯的礼物。
“找到了!”一个侍卫从剪破的披风里,找出了一张黑底红字的符咒。
那符咒还透着一股恶心的血腥气,上面用血写着明飞卿的生辰八字。
张岐大舒一口气,立刻燃起火,在夕阳下将符咒烧得一干二净!
隐隐扎在淮瑾心口的那把黑匕首,立刻跟着灰飞烟灭。
张岐知道诅咒已破,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
这时明蕊走过来,眼里含着泪水。
张岐以为她要为丁氏求情——做诅咒皇后的帮凶,这可是死罪中的死罪。
明蕊却用烛火烧了那一堆冬衣,声带哭腔,语透绝望与寒心:“大哥怕我没了娘才对她手下留情,现在,不必留情了。”
她说出了丁氏如今的藏身之处:“杀她可以,别让她死在我家门口就行。我明蕊,不需要这种人做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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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高悬时。
淮子玉睁开了眼。
扎穿身体的剑仿佛被一瞬间拔除,枯败的草在濒死之际得到了甘霖的浇灌。
他能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活了过来。
很多人守在他身边,可他劫后余生后最想见的那个人却不在。
“陛下,您感觉如何?”问话的是张岐,他这三日也急得没了人样。
淮瑾想要起身,身边的人立刻去扶,淮瑾伸出手,示意他们别动。
他自己利落地从被窝里坐了起来,眼中有神,嘴唇红润,脸颊也不复憔悴破败。
咒术可以瞬间弄垮一个人,但诅咒破除的那一刻,人也会立刻恢复如常。
本该没有什么后遗症的。
但张岐还是看到了淮瑾黑发下的几根银丝。
那几根白发不明显,淮子玉要好仔细地找才会找出一根。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
折三十年的寿命,换明飞卿安然无恙地渡过此生。
于他而言是很值的。
诅咒的前因后果被张岐一五一十地告知。
“这种巫术是南国皇室从未示人的杀手锏之一。”
淮瑾闭目,点了点头。
耶律南炙一到西溱,明飞卿就中了诅咒,他一早就看出其中的关联。
只是就算有证据又如何呢?
在皇城围杀耶律南炙不难,难的是南国君主死在西溱皇城,一定会招致南国最恶劣的反扑。
所谓哀兵必胜,更何况西溱本就处于弱势。
纵使两国难逃一战,淮瑾也不敢下这步猛棋——他不能置南边边境数十万百姓于不顾。
所以哪怕自己深受其害,也不得不暂时咽下这口恶气。
他从宋百口中知道明飞卿下了那道旨意,也听说了今日皇城里的谣言。
“两个皇帝”这种话,是帝王的大忌,一山尚且不容二虎,一国岂能容二主?
造此谣言的人,自以为掐准了帝王的心性,一定能离间帝后的感情。
淮瑾却没什么大反应,也不打算驳回那道“假圣旨”,只说:“这三日,君后所做的一切批示,全都有效,朕觉得,他做得很好。”
底下群臣这便不再多言。
淮瑾特意沐浴更衣,把自己收拾得干净精神后,才踏着温和的月光,去了一趟新梧宫。
新梧宫的小宫女见到他来,忙行了一礼,喜道:“参见陛下!”
宫里的人大多只以为君上真是感染风寒病了三日,如今见他精神奕奕,便知身体已经大好,小宫女是由衷地高兴。
淮瑾看了一眼殿内的光,问:“他睡了?”
小宫女恭恭敬敬地答:“君后还在看折子,往常这个时辰,他已经睡下了,这几日,夜夜秉烛到深夜才能把奏折批完。”
淮瑾走到门口,轻轻推门进去,见满室亮堂,书桌上奏折成堆。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把那几根白发藏好,这才走过去。
却见明飞卿执着笔,趴在奏折堆里睡着了。
他的头发撒在额前,长睫在灯光下投射出一片浓密的阴影,呼吸均匀平稳,嘴角勾着小小的弧度。
像是做了好梦。
淮瑾不忍打断他的美梦,上前轻轻抽出飞卿手里的笔,而后小心地将人打横抱起,放到了床上,替他松了发冠,拉上被子。
他低头,亲了亲明飞卿的右手。
是这只手,在这三天里,替他稳住了西溱的江山。
淮瑾折回去,拿起笔开始批阅余下的奏折。
桌上正摊开的那本,明飞卿批了一半。
淮瑾接续着写上了另一半。
除了林霁那封不知好歹的奏折,其他折子,明飞卿都批得合乎情理与法度,甚至比淮瑾还要细致周到。
这里头有好几封老臣呈上来的奏折,他们的日常就是在奏折里敲打淮瑾谨记先皇的遗嘱,不可对明皇后太过信任,虽然不敢再逼着淮瑾杀妻,却也没说什么好话。
他们若是知道,过去整整三日,这些奏折都被明飞卿亲眼看了去,只怕要担惊受怕好几年。
明飞卿不曾苛责过这群言官,反倒让他们多多保养嗓子,这才好在朝堂上去烦淮瑾。
淮子玉看到这些内容,真是哭笑不得。
第二日一早,明飞卿醒来时,发觉自己居然躺在床上。
他暗道坏事,昨晚只是想小睡一会儿再接着改折子,没想到居然一觉睡到天亮!
他鞋子都顾不上穿,疾走到书桌前,却见上面的奏折已经尽数批阅完毕。
一看字迹就知道是淮瑾亲自动的笔。
明飞卿:“........”
他昨晚来过这里?
看来是昨日被自己骂醒了,终于不装病了。
明飞卿把折子扔回桌上,让天青进来把奏折送回合阳殿。
天青进来时,顺便说:“陛下今晚想邀您去观星台上看烟火。”
明飞卿:“?”
淮子玉可真有兴致。
议和的事没谈好,南国的使臣将要离开西溱,这场烟火算是送行的礼节。
他作为君后,只好盛装出席。
观星台位置高,是看星星的好地方,也是看烟火的好位置。
明飞卿瞧着皇城上空绚烂无极的烟花,知道西溱和南国的和睦共处正如这场烟火一样,转瞬即逝,等烟火散去,天空又是一片黑暗,只能在战争中决出谁来做明日的太阳。
耶律南炙没有出席,淮瑾也不在意。
这场烟火,本来也不是真为南国那群人准备的。
如国师所观测的那样,天空开始炸出雷响,凌晨该有一场雨。
明飞卿看着天上烟花和雷电共鸣的奇景,终于有了点兴趣。
淮瑾问他:“你喜欢吗?”
明飞卿却冷声说:“劳民伤财。”
“飞卿,不管你信不信,前两日,我是真地病了。”淮瑾还咳了两声,希望明飞卿信他一次。
明飞卿见他确实消瘦了几分。
或许他这回不是说谎。
但是不是谎言,明飞卿也不甚在乎。
烟火又炸出一朵。
明飞卿的声音淡淡的:“这种话,你还是跟林霁说吧。”
“我跟林霁不是你想的那样。”淮瑾头疼地道,“更不是张岐说的那样!”
“哦。”明飞卿事不关己似的,十分敷衍。
“当年我如果不利用林家,我没办法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拿到兵权,没有兵权,我就救不了你,我......”
“陛下。”明飞卿打断他的话,“今晚的烟火不错,你别煞风景行吗?”
“........”淮瑾打碎了石头往里咽一般,只恨不得把国师也炸成今晚的烟花!
明飞卿不想听,他就不敢再说了。
“伤害过你的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淮瑾只能这样承诺。
一道雷声划过,把他的声音都盖了过去。
明飞卿其实听见了,但他不放在心上,淮子玉的承诺实在是太廉价了,只要不去相信,他就不会受到伤害,所以如今他只当个笑话,听听也就罢了。
皇城里的烟花燃发点有许多个,其中一个在一个破落的小巷旁。
暗卫奉皇命在烟火里加了一段很长的铁丝。
今晚雷电交加,烟花升天的时候,这段铁丝会引下数道天雷。
其中一道,会劈在该死的人身上。
昏暗潮湿的街道上,脚带镣铐的明扬看见了角落里丁氏的身影。
丁氏一见到儿子,立刻跑过去。
这时一道巨响炸在明扬头顶,他浑身一抖,亲眼看到一道天雷劈中了丁氏的天灵盖。
丁氏目眦尽裂,僵硬地倒地,浑身开始冒烟。
暗卫见引雷成功,正准备撤去,忽而空中又是一阵雷响!
在没有烟花引雷的情况下,数道天雷无比巧合地击中了丁氏的身体,把她最后一口气彻底劈没了。
暗卫浑身一寒。
陛下只让他们伪造出天雷惩罚的假象,但看着眼前这一幕,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辽阔的天空。
竟像是...老天真地发怒了一样。
第二日早上,街上出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男子,他脚上戴着镣铐,逢人就说:“别做坏事......做坏事会被天谴啊!娘啊娘啊!我的娘被雷劈死了!”
暗中又有人推波助澜,于是皇城上下又传起来:明府的妾室用生辰八字暗害明君后,最后遭了天谴,死在雷电之下。
林霁在相府门口听到这段传言,他才不信有什么天打雷劈的报应,就算有,明飞卿也配让老天爷袒护?
那个疯子忽然冲到相府门口,抓住林霁的腿,口中不断重复:“害他...害他的人都会被雷劈死的,救我啊救我!”
林霁手脚发寒,心口忽然一阵剧烈绞痛,他在惊惧之下,心疾发作。
“两个皇帝”的谣言不攻自破。
人人都畏惧天雷会劈到自己头上,再没人敢编排明飞卿的过去,也没那个胆子戳明飞卿的脊梁骨。
正文 破玉
赶去相府治心疾的李太医半道被人请去了合阳殿。
李太医是治心疾的圣手,为林霁治了二十年的病,深得相府信赖。
他进殿时,淮瑾正在逗一只鹦鹉。
鹦鹉的翅膀上沾着干涸的血迹,淮瑾对太医说:“这只鸟前段时间贪玩折断了翅膀,李太医帮朕看看,它翅膀上的伤可好全了。”
李太医也不知君上何时养了只宠物鸟,只领命上前,仔细查看鹦鹉的翅膀,见上头的血迹虽在,骨头和皮肉却已经愈合,便如实告知:“启禀陛下,鹦鹉的伤已经痊愈了。”
淮瑾听罢,笑了笑:“那朕就放心了。”他上手解开了鹦鹉爪子上的链子。
鹦鹉立刻扑腾着翅膀,从合阳殿的窗户飞了出去,却不小心碰倒了窗边一盆名贵的金玉兰。
金玉兰掉落的同时,一把箭横空射出,将那只鹦鹉射穿。
李太医亲眼看见那只鸟随着箭坠落,撒了一地的血,他受了惊吓,看向皇帝。
淮瑾故作惋惜:“这只病鸟许久不曾飞出宫殿,一飞出去就闯祸,确实该杀。朕听说,相府的林霁也病了?”
李太医察觉到皇帝话中有话,手心开始出汗,他拱手道:“林大人他心疾的旧病又犯了。”
“林霁已经被朕贬为庶人,太医怎还称他为林大人?”
李太医忙跪在地上,声音已经开始抖:“陛下恕罪,是微臣糊涂了,是相府的林公子又犯病了。”
淮瑾坐回椅子上,把玩着一方天子玺印,说:“林霁的心疾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李太医有几成把握将他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