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飞卿推拒不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缠绵的气息萦绕在正殿宽广的空间中,射透窗户的阳光撒在两人的侧影上。
于明飞卿而言,这个吻冗长到令他难以忍受的地步,形同处刑一般的煎熬。
终于,淮瑾放过了他,他捧着明飞卿的脸颊,一字一字认真地道:“你不脏,一点都不脏。”
他说这话的样子真是格外真诚动人,可明飞卿忘不了他前世的嘴脸。
他反问:“我不脏,但我不祥,对吗?”
犹如利刃锥心,淮子玉的心凉了一瞬。
明飞卿趁机推开他,转身离开,他的影子被阳光投射在正殿的地上,淮瑾伸手想拉住他,却连他的影子都抓不到。
这之后,有整整半个月的时间,朝臣都致力于让淮瑾废后。
在两国关系微妙敏感的时期,西溱的皇后能在皇城脚下做出亲近敌国君主的事,实在是天怒人怨的荒唐事!
但淮瑾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硬是把这些奏折都挡了回去。
明飞卿的地位丝毫未被撼动。
宫里人人都看得出来,新梧宫薄情似冰,哪怕君上如此袒护偏爱,帝后之间依然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淮瑾应付完前朝的烂摊子,失魂落魄地进了景华宫。
苏秋的眼睛好了,她是这座溱宫里最通透之人。
淮瑾幼年缺失母爱,后来在荼州将苏秋视为半个母亲,前世苏秋离世时,他还未来得及把这份恩情还上。
这一世他在弥补,也在惯性地索取温暖。
他知道飞卿每日都会来给母亲问安,怕给他添堵,淮瑾都是错开时间来的。
这个时间错得也很有技巧,淮瑾每次都掐着明飞卿离开的时辰提早来,这样就可以躲在角落里,悄悄看一眼他,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却也不敢再奢求其他了。
初春的日光温和,苏秋正坐在园子里赏花。
桌上摆着淮瑾爱吃的点心,他落座时,手边一个玉盏还未撤下。
苏秋瞧见了,笑说:“是飞卿刚刚没喝完的茶。”她正想让人换个杯子来。
淮瑾却握住了那个还有少量茶水的玉盏,说:“朕就用这个杯子喝。”
宫女便将温热的御前八颗倒进这个玉盏里。
淮瑾拿起玉盏细细品了一口——也不知道他是在品茶,还是单纯偏爱明飞卿用过的杯子。
他喝完一口茶,依然握着玉盏,抬眸看向苏秋:“母亲,飞卿这几日有跟您提起朕吗?”
私下里,他都是这样喊苏秋的。
苏秋沉净温和,明飞卿的性子一大半随了她。
她看着淮瑾,道:“从前你们闹小矛盾,卿儿喜欢到我这边诉苦告状,如今长大了,却也学会报喜不报忧了。”
她委婉地告诉淮瑾,明飞卿不曾提及他。
淮瑾失落地垂下眸,盯着玉盏里飘着的一小片茶叶。
“我缠绵病榻多年,眼睛也瞎了半辈子,但是许多事,我并非一无所知。”苏秋审视着眼前的帝王,“我的孩子绝不会是心肠冷硬之人,子玉,这些年,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淮瑾仿佛被审问的犯人。
如果这世间有谁能够代替明飞卿来审判他,那这个人只能是苏秋。
“母亲,我......”
他毫无保留地跟苏秋忏悔自己曾经的冷血与自负,多疑与薄情。
他曾剥夺明飞卿的理想与自尊,逼他把光明正大的状元之位拱手让人。
他曾在战争惨败悔痛无极时,将所有罪孽都推到明飞卿身上,虽然那只是万念俱灰情绪崩塌下的一句冲动之言,但“不祥”二字,到底是从他嘴里说出来了。
他也曾出口伤人质疑明飞卿的清白,哪怕知道南国三年飞卿是为他受的苦,长久缺爱的独占欲依旧令他疯狂,压抑在心口的酸楚与醋意化成一把又一把六月寒刀,刀刀往明飞卿身上捅,以至于如今的明飞卿会自嘲自己“不干不净”。
前世今生,种种错处,他说得隐晦,却是真正在自省,他根本不敢告诉苏秋,他真地把飞卿逼上过死路。
苏秋凝视着他,已经没了温柔的笑意,她严肃地问:“你告诉我,你究竟把飞卿当做什么?”
淮瑾握着茶水渐凉的玉盏,垂着眸不敢与之对视:“曾经,只是曾经,朕希望他的命格能让朕从泥潭里翻身,作为报答,朕会对他好,但是飞卿...他像是没有物欲,朕一度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他。”
苏秋:“子玉,你究竟爱的是明飞卿,还是紫微星?”
这个问题若是前世的淮瑾来回答,答案会是:两个都爱,他爱有紫薇命格的明飞卿,也庆幸拥有紫薇命格的人是飞卿。
此刻,他告诉苏秋:“朕是皇帝,为了江山社稷,朕一定会选择紫微星。但若只是淮子玉来选,这个问题就算问千万遍,我的答案都是明飞卿。”
景华宫正对着御花园,明飞卿走到花园的牡丹丛时,忽然想起自己落了东西在母亲那里。
是给阿渊打的一个金项圈,本来是拿去给苏秋看看,不想刚刚光顾着吃甜糕直接把项圈落在景华宫了。
其实让天青折回去取也行,但他总想多寻个借口见见母亲,于是亲自折返回去。
亭子里,苏秋看着帝王,问:“如果拥有紫薇命格的不是飞卿呢?例如林霁,或是其他什么人。”
淮瑾眸中又惯性地闪出野心:“其他人...”
景华宫的园子里有一条山水俱全的长廊,长廊却也不长,只有十步的距离,尽头是苏秋赏花的小亭。
明飞卿踏入园子时,想着给母亲一个惊喜,于是不让人通传。
他走进长廊后,一眼瞧见淮瑾的身影。
淮子玉坐在苏秋对面,正好把苏秋的视线给挡住了。
明飞卿的到来无人察觉,他本不想跟淮瑾碰上,便转身要走。
这时,一阵微风拂过,把淮子玉的声音也带了来。
“......紫微星,他不过是我稳坐东宫的工具而已,不够格当太子妃,更不配做西溱的皇后。”
天青:“?!”
他看到公子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不知道皇帝又在说什么屁话,只想着及时止损快点打断对方,于是捡起一块石头,扔进了园子的湖水里。
扑通一声。
亭子里的两个人都被惊动了。
苏秋一愣:“卿儿?”
淮瑾转头看到明飞卿,心头一喜,很快又怕他误会了什么,急忙往长廊跑来。
明飞卿窘迫不已,耳边隐隐在嘶鸣,隐在袖下的手不可控制地颤了起来。
前世听到这些话,是他一生中最屈辱的时刻,当初被耶律南炙挂在城楼上凌辱时,他都不曾那样绝望过。
他下意识想逃。
他以为死过一回的自己已经无坚不摧,没想到淮子玉的两三句话,就足以把他击得溃不成军。
“公子?!”
天青看他脸色煞白摇摇欲坠,忙伸手扶住了他。
掉了一地的三魂六魄又归拢起来,明飞卿回过神时,手心已经冰凉,身后一道慌乱的声音追魂夺命似地砸来:
“飞卿,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明飞卿积蓄力量,握紧拳头。
前世他撞破淮瑾这方秘密时,连声音都不敢出,他是拖着残破的身体,扶着墙壁,踉踉跄跄,狼狈不堪地逃离,还成全了他和林霁的体面。
真是窝囊啊。
“飞卿,真的不是......!!”
淮子玉刚碰到明飞卿的衣角,就见眼前扫过一阵风,继而一个拳头砸在了他的左脸上。
力道太轻了,于淮瑾而言,就像被棉花砸了一下。
明飞卿到底不是学武的,拳头能有多大的气力?
他意识到这一点,迅速改拳为掌,裹着风一掌抽过去。
啪的一声,淮瑾脸上立刻映出一个五指红痕。
明飞卿又飞起一脚,把淮瑾踹离了自己的近身范围!
正文 朕求你
淮子玉向后踉跄几步,及时扶住了墙才没摔倒。
他挨了这两下,确信飞卿误会了。
“你听我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明飞卿的怒火能把整座溱宫烧了,“你在林霁面前讥讽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在我娘亲面前说这种话?!”
“林霁?什么...?!”
淮瑾猛地想起来,前世他在东宫应付林霁说的那些话,明飞卿全听见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飞卿当日会那样决绝地赴死。
理智全断,他顾不上其他任何考量:“前世那些话是我诓骗林霁的!我只是为了骗过他!”
苏秋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还以为淮瑾在跟飞卿对什么前世今生的戏文,但她转头一看,明飞卿像是受到了巨大打击。
他的脸色越发苍白,袖下的手越攥越紧,看淮瑾的目光溢出了恐惧:“都死过一回了,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淮瑾一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暴露了重生的事实,他看到飞卿的眼里写满对自己的恐惧,那是最纯粹的害怕,淮子玉的心都要被这道目光绞碎了。
他宁愿飞卿恨他,都不希望飞卿怕他。
“卿卿...别怕...”他走上前,无措地捧住明飞卿微凉的脸颊,用拇指替他揩去滑落的泪珠,“我不会再伤害你,我已经改了...我...”
明飞卿无力地打开他的手,不知自己已经满脸泪痕,他苦笑着自嘲:
“两辈子都活成了笑话...阿瑾,你放过我吧。”
淮瑾被这句话砸懵在原地,明飞卿脚底虚浮,踉跄着逃离。
他曾以为是老天在可怜他上辈子活得太苦,所以令他重活一回弥补缺憾。
今日才知,老天爷只是变着法儿地在耍他。
淮瑾也是重生的,这算什么?
是不是哪怕他入了轮回也要被淮瑾纠缠三生三世啊?
还不如死透了,还不如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他回到了新梧宫,看着这座雕栏玉彻的宫殿,远比前世要灿烂辉煌。
明飞卿猜想,自己曾死在淮瑾面前,所以他生了愧疚之心,于是特意把整座宫殿都镀了一层金。
不论前世今生,新梧宫都是淮子玉替他造好的金笼子。
或许淮瑾一开始就记得前世种种,却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明飞卿曾天真地以为自己死过一回,能掌控许多事情。
到头来还是一场可悲的笑话,从始至终,他都没能逃得过淮子玉的股掌之间。
澄蓝的天空转瞬间阴云密布,在一片雷声中,淮瑾冲进了新梧宫。
正殿门开着,细春在里头急得团团转:“君后,您这是做什么呀?!”
明飞卿站在书桌前,奋笔疾书了一份和离书。
淮瑾闯进来时,明飞卿刚刚写完自己名字的最后一笔。
他见淮瑾进来,把笔一扔,将这份墨迹未干的和离书塞进淮子玉的手心:“你可以下废后的圣旨了。”
淮瑾拿到手就把和离书撕了:“前世就算你死了,朕都能追封你为皇后!全天下没有人能让朕废后!就算是你也不行!”
明飞卿看都不想看他一眼,眸中黯淡无光,冷沉沉地说:“随你,大不了我再死一次。”
“明飞卿!”淮瑾怕极了,“我们重新开始不好吗?!”
明飞卿冷声反问:“陛下好天真啊,你这样天真,如何坐得稳西溱的江山?”
“只要你在朕身边,朕就能坐稳!”
明飞卿认可地点点头:“我忘了,我是你争权夺势平步青云的工具。”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淮瑾急声解释,“朕刚刚和苏秋说的是,如果拥有紫微命格的是其他人,那紫微星只会是朕稳坐东宫的工具,朕一样会报答他,但不会让他成为太子妃,妄论一国之后!”
他紧紧抱住明飞卿,在他耳边说:“但如果是你,哪怕你不是紫微星,朕也要让你做朕的皇后。”
明飞卿提醒他:“陛下看来是忘了,如果没有紫薇命格,你根本不会把我放进眼里。”
淮瑾当日再不济也是皇子,明飞卿只是个芝麻官的儿子,两人的地位悬殊不已,是紫薇命格让明飞卿有了利用价值,淮子玉才会去垂青一个九品官员的儿子。
如果没有紫微星,明飞卿跟淮子玉或许不会有任何交集。
说不定淮瑾会遇到另一个贵人,同样爱他利用他,也能说出这种感天动地的情话来。
“不,不会!”
淮瑾推翻了他的所有猜想。
当年他落魄后,不是没向皇城里那些曾对他展露过善意与喜爱的人求助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