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人回应他,他还记得,丞相府的大门看到他来就紧紧关上。
他曾找到同窗的小林霁,希望他帮帮自己,他喊得嗓子都快哑了,仅在十步之外的小林霁却像是聋了一样。
后来他被贬到荼州,遭遇皇兄暗害,狼狈不堪地躲进泥里以求生存。
那条官道上,有许多家境尚可的人路过。
当时陪在他身边的张岐曾向其中一个贵气的少年求助,只是希望他们能用马车把受伤的淮瑾送进荼州城而已,并且愿意付钱。
在令牌丢失无法证明身份的情况下,那户人家把张岐当做乞丐赶走了。
那日从他们身边路过的,足有六辆马车,十五个人。
没有一个,把淤泥里的淮子玉当成人,甚至有个十五六岁的恶徒,还想驱使马车从他身上碾过去。
张岐来不及赶过来,只能迭声呵斥,淮瑾却万念俱灰,连躲都不想躲。
他没有被马车碾伤,那会儿只比马高一点的小飞卿,拿着一把小石头,朝车上的恶徒砸过去,稚嫩的声音中气十足地骂道:“你没长眼睛吗!这里还有个人!!”
劣徒冲他做鬼脸,小飞卿不甘示弱地瞪对方一眼,转身扶起满脸泥污的小子玉。
一个人万念俱灰时,浑身上下都会变得死气沉沉。
小飞卿察觉到他是想寻死,忽然抬手在淮子玉脸上抹了几下,笑着喊他:“小老虎。”
淮瑾在另一方干净的水坑里,看到自己两颊各被画了三道虎须,额头上还顶着个歪歪扭扭的“王”字,真像只泥老虎。
小飞卿鼓励他:“我娘说了,老虎是万兽之王,不会轻易被打倒。”
是从这一刻起,淮子玉又活了过来。
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做病猫,他要做只真正的老虎,他要成为西溱的王,把所有践踏过他的人,全部碾在脚下!
“是你让朕做小老虎的。”
明飞卿听到淮瑾在他耳边哽咽地说,“没有你,朕早死在泥坑里,当年伸出手救我的,不是什么紫微星,只是明飞卿而已,你又怎么能笃定,朕不会爱上纯粹的明飞卿啊?”
作为皇帝,他必须爱紫微星,但作为淮子玉,他只爱明飞卿,什么样的明飞卿他都爱,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上了,长大了却丢了初心,现在才想着把这颗纯粹的爱人之心捡起来。
明飞卿闭上眼,说:“阿瑾,如果我知道会有今日,我一定不会救你的。”
他不求淮瑾报恩,但求他真诚,结果呢?
小飞卿把他带上马车,转头张岐收买的两个土匪就将他们围在了官道上,淮瑾做了一回英雄,最后亮出自己皇子的身份,一下博得了明家所有人的信任与仰慕。
明飞卿都不知道淮子玉当年那副寻死的可怜模样是不是也是算计的一环。
他推开了淮子玉:“前世你想要的都得到了,这一世你也是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能放过我了吗?”
明飞卿脱去身上的华服,拔了头上带有皇家纹饰的发冠,是真地要跟淮瑾断绝关系,也不屑要这些荣华富贵。
外头雷声滚滚,偏院传来阿渊睡醒的哭声。
明飞卿不为所扰,平静地收拾自己的物品,只拿走在明府时就带在身边的常服和束发的簪子。
淮瑾赐给他的和璧隋珠,他一样都没碰。
和离书和废后的圣旨只是给外人的交代,实则淮瑾已经抓不住明飞卿这片云了。
皇帝又怎么样?照样不能得偿所愿。
细春虽然听不懂帝后之间的对话,却看出了君后的意图,她立刻拿了伞,自明飞卿踏出正殿时,就为他把伞撑起来。
新梧宫的宫人还不知出了什么事,宫门还开着。
天白忽然冲进来,高声禀道:“不好了!南边边境急报!南国军队突袭了余州城!余州城伤亡惨重!”
两国开战是迟早的事,明飞卿看了一眼淮瑾:“国事为重,陛下快回合阳殿吧。”
淮瑾道:“你还是要走?”
明飞卿:“你该以国事为重!”
“既然你心怀大义,就该留在朕身边!”他凑过去,压低了声音与明飞卿说,“前世你死后,西溱三年内就灭国了,后来,是南国统一了溱地。”
明飞卿双眸微睁,原来国师说的是真的,紫微星夭折,西溱的国运真就到头了。
淮瑾说:“如果你现在走了,西溱的结局就会和前世一样!”
“你是皇帝,西溱兴衰荣辱全在于你的决策,与我何干?”明飞卿狠下心道,“说白了,西溱百姓从来也没把我当成人看,所以我为何要顾他们的生死?”
淮瑾:“那荼州城的十万百姓呢?”
明飞卿的瞳孔缩了缩,荼州被南国屠城的一幕幕闪在他眼前,那是他第一次接触死亡,是他一辈子的梦魇。
“你走了,这样的悲剧,很快会在余州城重新上演,非人力可改,你真能忍心?”
“可我不是不祥吗?”明飞卿反问。
他的声音搅着雷声,炸响在淮瑾耳边。
暴雨倾盆而下。
再大的雨也阻止不了明飞卿离开的决心。
“把宫门关了!”
淮瑾忽然下令,新梧宫外的侍卫立刻照做。
明飞卿撞上他的视线:“你又想软禁我?”
“不是软禁你。”淮子玉走到新梧宫院子中央,在暴雨中,双膝轰然跪地,“朕求你,别走。”
新梧宫的众人都惊住了。
明飞卿后退半步,看着淮瑾在暴雨下被淋得狼狈万状。
“朕为西溱百姓求你。”淮子玉在雨幕中看着明飞卿,“今日跪在你面前的这个人,不是西溱国君,只是淮瑾。”
他下跪,赎的是前世种种的罪。
他开口求,是为了西溱的江山社稷。
淮子玉从来不能是纯粹的淮子玉,从前他是皇子,如今他是皇帝。
但此刻跪下的,只是淮子玉这个人,是明飞卿的阿瑾。
天白急得乱跳:“君后,边境乱做一团,您不能在这个时候走啊!”
“........”明飞卿夺过细春手上的伞,朝淮瑾扔过去,“滚回你的合阳殿!”
淮子玉抬眸,看到飞卿转身进了正殿,还把殿门给关上了。
他笑了起来,脸上湿漉漉的,也不知是不是掺了泪水。
正文 有去无回
南国突袭余州城,起先占尽先风,等西溱反应过来,南国的势头又迅速被打压下去。
淮子玉授意军队用投火器烧了南国最南边的城池以作报复,自此两国边境彻底陷入混乱之中。
西溱边境二十万将士枕戈待旦,战争一触即发。
战火重燃,其后半年,西溱和南国都笼罩在战争的疑云下。
从前是南国单方面碾压西溱,如今西溱却能与之战上数回而不落下风。
可惜到底是缺少了数百年的根基,就算新帝才智双全,又有紫微星加持,西溱依然不能取得彻底胜利。
胶着半年之后,已有耗损国力的迹象。
无可奈何之下,淮瑾决定御驾亲征,速战速决。
他登基不到一年就要亲自上战场,西溱上下既对新帝刮目相看,又怕他有什么危险西溱则失了主心骨。
御驾亲征的事早上在朝堂上定下,中午,明飞卿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彼时他正把阿渊抱在怀里,喂他吃牛乳鸡蛋羹,天青风风火火地把这个消息带到他面前,明飞卿拿勺子的手也只是微不可查地顿了顿,继而继续喂阿渊,若无其事地哄小孩。
旁人听到这个消息,或多或少有些反应,他却稳如泰山。
这半年来,他对皇帝的事,一贯是又冷又淡的态度。
阿渊吃饱了,窝在父君怀里玩,嘴里奶声奶气地喊“爹爹”。
明飞卿抬起一根手指,刮了刮小阿渊的鼻梁,抱着他站起来。
“今日该去看看太后。”
他抱着阿渊去了寿康宫,却被告知太后今日一早就去了天机寺。
“天机寺?”明飞卿不解,“为何忽然去那里?”
那宫女毕恭毕敬地回说:“陛下不日将御驾亲征,太皇太后想亲自为他求道平安符。”
明飞卿:“......”
没想到太后对要杀她的淮瑾还这般重视,竟然亲自来求他的平安。
明飞卿抱着阿渊去了一趟天机寺。
这座皇家寺庙他此前从未踏足,只知道这里和天机阁一样,对星象神学有一定领悟。
据说这里的神佛很灵验。
至于有多灵验,明飞卿一无所知。
他来得巧,太后一行人正好出了寺庙。
阿渊一见到祖母就笑开了,到底是亲祖孙。
明飞卿将阿渊放到地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阿渊屁颠屁颠地朝太后走过去。
他走路还不太稳当,细春仔细地跟在身后虚扶着,以防小皇子摔着。
景太后一见到阿渊,立刻加快了脚步,上前将阿渊抱进怀里亲了又亲。
淮渊既然已经被淮瑾认养到膝下,他自然不太乐意太后跟淮渊走得太近,太后每个月也就能见阿渊一两次。
淮子玉虽然饶了太后,心里那根刺还在,总也不愿让太后过得太舒坦。
太后看着阿渊比前段时间更大了些,眼里溢着对明飞卿的感激。
她如今活下去的唯一盼头就是希望能看着阿渊再长大些,其他不做奢求了。
把阿渊亲够了,太后才舍得把孩子交给身边人抱着。
明飞卿这才问:“祖母是来为淮瑾求平安的?”
景太后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拿出一枚用红线缠着的平安符:“天机寺的平安符很灵的。他到底是哀家的亲皇孙,此番去战场上,刀光剑影,九死一生,哀家悬心多日,纵使他恨我,我也希望他能平安凯旋。”
明飞卿沉吟片刻,道:“听说天机寺的平安符很难求。”
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忍不住插话道:“君后说得极对,这平安符需得在佛前虔诚祈求三个时辰才能得到,太后今日天不亮就来了......”
太后看她一眼,大宫女才闭了嘴,不敢多话。
明飞卿觉得这平安符眼熟,拿过来仔细看了看,忽然想起来,当日成婚不久,淮瑾也送过他一个同样的平安符。
太后要抱着阿渊回寿康宫吃好吃的,明飞卿没跟他们一道回去。
他独自一人,进了天机寺。
老住持胡子花白,见到明飞卿来,微微躬身:“参见君后。”
明飞卿免了他的礼,瞻仰着慈眉善目的佛像,虔诚地拜了拜,继而问主持:“当日淮瑾还是太子时,可曾来过这里?”
老方丈说:“自淑皇贵妃离世后,陛下不曾再信过神佛,几乎没来过寺里...”他似乎想起什么,说:“不过前年,陛下曾夜扣寺门,说他做了个生死之梦。”
明飞卿:“生死之梦?具体是什么?”
老方丈:“还请君后恕老朽不敬之罪。”
明飞卿:“无妨,大师直说就是。”
老方丈这才道:“陛下当日说,他梦到君后坠下高楼,死于血泊之中,此梦令他心慌难安,百般无解之下,他竟在深夜到访天机寺,重新信了一回神佛,他虔诚地从凌晨跪到天亮,求得了一道平安符。”
明飞卿:“......”
那道平安符当日一早就送到了他手里。
他只当太子殿下以权势施压随手得了一张平安符,没想到竟然真是虔诚跪求来的。
明飞卿回到新梧宫,从书桌角落里找出这枚平安符。
此前他没把这道符放进眼里过,甚至因为是淮子玉送的,一度想扔了。
因为没怎么在意,后来丢到哪个角落里都忘了,如今再找出来,明飞卿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道平安符。
这时细春领着一群小宫女捧着衣服进来。
“陛下出征时要带的衣物,一年四季都备好了,君后要不要亲自过目呢?”
这些琐事明飞卿早就不管了,他自己是一点都不想再像前世那样事无巨细地操心淮瑾穿什么吃什么用什么。
因此次毕竟是出征,细春想着君后不会如此心硬,便大着胆子把衣服拿来给明飞卿看。
明飞卿手里摩擦着平安符,看到衣服里有几件厚实的里衣。
他假意咳了两声,道:“把衣服放下,你们退出去吧。”
细春面上一喜,忙让人照做。
待屋里的人都散去,明飞卿从冬衣里挑了一件领子带狐狸毛的里衣,他找了把剪刀,把毛领剪了个裂口,而后故意叫来细春。
“这衣服怎么裂了个口子?”
细春一惊,忙要指责织造局的人,也急着要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