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各处封锁,宁寿宫发生的事儿几日后才传出一点消息。
慈宁宫大佛堂也模模糊糊听到一点风声,沈嬛边用醋擦洗炕上,边听小喜说话,听到宁寿宫死的太监宫女足足有四五十个的时候,手停了下来。
“死了那么多人?”那可是皇上亲生母亲身边的人,说杀就杀了?
小喜点头:“传出来的消息是这样说的,还说皇上派去的安宁总管连太后也拦着,硬生生把郡王爷送去梅山了。”
沈嬛与宇文燿时见过几面,大概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要是一得知自己染上这病,就在王府里好生待着诊治,现在大家也不会日日夜夜提心吊胆。
要不是有郡王爷这个身份,单凭这事儿,就能要了他的命。
炕全部擦了一遍,再铺上醋煮过的铺盖,虽然闻着味道不好闻,但心里总算有些安定,不至于空落落的没底。
突然,就在主仆三人要把用了几天的床帐解下来洗的时候,每天来三次的太医院的人来了 ,按照惯例戴着面巾提着装着药的桶。
沈嬛走过去,坐在椅子上伸出手让他把脉。
太医院的人隔着轻薄的绢把手搭在他的脉上,一会儿后道:“小主这儿的人少,也算因祸得福了,一些宫里已经有人被送出去了。”
“已经有人被送出去了?”沈嬛问他,“太医还记着是什么宫里的人吗?”
“各宫都有不少,不过几乎都是宫女太监,这些奴才要做事,难免要跟人打交际,染上的几率就要大些。”
“各宫娘娘的话,有咸福宫陆常在,景阳宫富察贵人,还有钟粹宫楚常在和两个答应。”
“咸福宫陆常在!”沈嬛心头咯噔一下,前些日子欣常在还和陆常在在他这儿谈天说地,陆常在就是大家说的刀子嘴豆腐心,没想到短短几天,她竟然感染了时疫。
太医看他这样的神色,知道他和那被送出宫的陆常在认识,面上升起几丝同情和安慰:“如今宫里四处都严防死守,待在这里未必安全,送去梅山可能还要好些。”
“那里有专门治时疫的天下名医,说不定过些日子就痊愈了。”
这话,太医每天都要说上百遍。
其实他们太医院的人都知道时疫的恐怖,一旦染上,能存活的人百里挑一,而且现在宫里的药也不太够了,只能仅着位份高的娘娘,像曌答应这样的小答应,说不定明后天就断了药。
没有药物的抵挡,染上时疫的几率大大增加。
也许以后,他再也不用来慈宁宫大佛堂了。
给三人诊完脉,确认三个人都没有异常,太医从桶里舀出熬好的药水,让三分分着喝下。
之前都是一人一勺,现在三人才一勺半,沈嬛皱着眉,望着太医,:“这次怎么才这点药。”
太医自然不能说宫里药不够了,上面吩咐缩短位份低的小主和太监宫女这些奴才的药来保证高位妃嫔的供给。
而且,沈嬛这里他已经多给了,按照上面的意思,他们三个人只能得一勺。
太医笑着道:“不是臣不多给,是这几日小主和两个伺候的人都没问题,可以减少一些药。”
“是药三分毒,吃多了对身体也无益。”说完,太医和来时一样,拎着还剩一小半的药桶出门去。
门那儿站着两个大内侍卫,看到他出来望向他。
太医摇摇头:“没异常,并无染上时疫的迹象。”
两个大内侍卫这才举步走在前头。
他们两个是为了防止有被诊出患了时疫的人逃跑特意跟着太医的,且必要情况下,可以直接杀死那些人。
殿内,晴子拿着那碗药,均匀地分到剩下两个碗里,端了一碗给沈嬛,另外一碗给小喜。
沈嬛面色凝重,望着手里的药。
晴子看他没喝,凑过来问:“小主,怎么了?今天这药和昨天的味道一样,没变方子。”
“我是在想……宫里治时疫的药是不是不够了……”
“怎么会呢,天下的好东西不都紧着宫里,哪里断了药宫里都不会断的。”觉得不可能,就算不为奴才,宫里的主子也不能断了。
“可从时疫的来源判断,此次时疫的源头是黄河决堤发生后的地方出现的,那里民众绝不会少。”
“而且时疫一旦出现,染上的人会传给其他人,一传十十传百……”
“就算有药,运进宫来也要费些功夫。”
晴子一开始还有些不以为然,慢慢地变白,“不,不会吧,小主是不是想得太远太深了。”
沈嬛垂下目光:“但愿是我想得太远太深。”
他望着这碗比以往减少一半的药,仰头喝下去。
沈嬛在宫外的时候知道一些防治时疫的法子,每天都让晴子和小喜两个把当天用过的东西放在水里煮沸。
他们喝完药,正要燃炭煮今天的衣服,宫门外突然有嘈杂声。
三人都怕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一起走过去把眼睛凑到门缝里。
只见二十几个或老或少的宫女往这边跑过来,惊惧地往后头看。
很快,五个手拿长剑的侍卫追过来,边追边让他们束手就擒,去梅山集中医治时疫,但没一个人停下来。
然后那五个侍卫手起刀落,如杀鸡宰牛一样,将上一刻还鲜活的宫女太监杀了个干净,鲜红的血染红了宫道的地砖和红墙。
本就是红色的墙壁一瞬间布满了血腥味,就好像那红色原本就是由一层层鲜血涂上去的。
“咚——”一个眼睛瞪得大大的宫女人头砸在慈宁宫门前,藏在门缝里的人亲眼看着那颗人头朝他们飞过来,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仿佛望着他们。
胆子最小的晴子被吓了一跳,脑袋嗑到门上。
原本已经收剑往回走的侍卫们猛地回头,望着慈宁宫大门,犀利冰冷的眼神仿佛穿过宫门,看到了他们。
沈嬛连忙拉着晴子后退一步。
好在那些侍卫只追杀确诊时疫的宫女太监,站了一下便走了。
沈嬛狠狠松了一口气。
而晴子还处于被那个宫女横飞的头吓到的恐惧里,她忽然死死握着沈嬛的手:“小主……”
“我怕……”她都忘了自称奴婢。
“若是咱们里面有人感染了时疫怎么办,谁也救不了谁。”
沈嬛回握着她:“所以平日里更要注意,要做好药不够的打算。”
“这些日子能不出宫就不出宫,能不接触人尽量不要接触人,就算是来给咱们诊脉的太医,也要防着,不可摘下面巾和手上缠着的布。”
“他们或许比一般人还要危险,每天出入宫廷各处,碰过的人或许就有感染时疫但还没有任何症状的。”
“好。”
上午还心里有点底的三人话都减少了许多,吃了点膳食就各自睡去。
沈嬛躺在床上,没有睡着。
他脑海里不停出现太医来时的情景和侍卫在宫道上杀人的样子,虚假的信息和真实的杀戮,每一刻都在击打人的心理。
*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时间完全被打乱了。
第80章
很久, 沈嬛才抵挡不住困倦,浅浅地睡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突然拥着被子从床上直起身, 望着外边热辣辣的太阳, 也没叫晴子,自己从床上起来,穿好衣裳走出去。
看到在外边给炭火扇扇子扇得满头大汗的小喜,问他:“慧依呢, 怎么没叫我起来。”
“慧依说小主昨晚上睡得晚, 让小主多睡会儿,”小喜抹了把头上的汗,然后道,“她去把昨天洗的衣服都收进来, 熨一熨拿进去。”
“嗯,”沈嬛伸了个懒腰, 拿着团扇坐到廊下的横杆上,“对了小喜, 咱们宫里吃的还剩多少?”
也是赶巧, 时疫发生的前两天,正是内务府发放份例的日子。
皇上的命令一下, 御膳房那边自然也不管各宫的吃食了,便叫人自己去把份例领了, 在自己宫里做。
沈嬛才是答应的位份, 一个月的米面肉菜是最少的, 虽然堆在那里还算可观, 但吃起来肯定是不够的。
小喜回道:“今早奴才刚看过, 米和面还够吃十天的, 肉因为天气热,前些日子已经紧着吃完了,菜也没剩多少,最多够五天。”
所以,如果时疫十天按不下去,他们肯定要去内务府拿一些东西,而跟他们情况一样的,肯定还很多,很危险。
沈嬛皱了皱眉:“省着点吃吧,从今日起吃两顿,一顿干的一顿稀的,能撑多长时间撑多长时间。”
“好。”
又过了几日。
太监送来的药越来越少,宫道上时不时地传来和那日差不多的侍卫清理染上时疫的人,而且侍卫和太医也在减少。
至少来沈嬛这儿送药和诊脉的太医已经换了两个。
这天,沈嬛正和做完所有事的小喜和晴子那那几双鞋底子刷第三遍油,宫门外响起了不一样的声音。
是精铁和皮子缝制的甲胄摩擦的特有的声音。
沈嬛后背突然窜起了鸡皮疙瘩,他让小喜和晴子待在这儿不要动,自己凑到门缝里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眼睛刚一凑上去,就看到脸上裹着面巾,露出的眼睛又红又肿的安宁竟然一边淌着泪水,一边带着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大内侍卫行色匆匆地从慈宁宫右边走过来,向养心殿的方向走去。
沈嬛不知道这一刻自己在想什么,竟然打开了宫门,对着安宁道:“安宁公公,您这是去哪儿来?”
神思恍惚的安宁听到声音,望着沈嬛一会儿,才想起这是皇上封的曌答应。
他什么都不想硕,甚至连搭理他的念头都没有,忽然,他想起什么,站在侍卫前头道:“曌答应,奴才有件事找您,您跟奴才去养心殿一趟吧。”
沈嬛不知道什么事,但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回安宁道:“好的,不过请安宁公公等等,我去跟宫里留守的宫人说一声,免得他们担心着急。”
也不知道那句话触动了安宁,安宁僵硬地点点头:“是该告诉一声……”
沈嬛连忙回过身,小跑回去,告诉正在等着自己的晴子和小喜,告诉他们自己要跟安宁去养心殿,若是晚些时候没有回来,让他们先吃饭休息,不要担心。
随着染上时疫的人越来越多,晴子和小喜已经越来越害怕,听说他要出去,两人都很担忧。
但是沈嬛保证一定会照顾好自个儿,他们才目送他出门。
沈嬛回身关上慈宁宫大门,走到安宁身边:“安宁公公,咱们走吧。”
安宁什么都想不出,点点头:“走吧。”
随着养心殿越来越近,守在周围的大内侍卫越来越多,最后已经宛如牢笼一般。
安宁带着沈嬛穿过往日里有四个御前侍女伺候,但现在已然空空的正殿,从穿堂那里走进去,到了东稍间。
刚一进去,沈嬛就闻到一股并不好闻的味道,浓重的药味和呕吐物排泄物的味道交织在一起,令人作呕。
一个身形消瘦的,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有眼睛露出来的宫女端着一个装着清汤似地呕吐物出来,看见安宁,微微点点头便出去了。
沈嬛不敢相信,这样的事情竟然会发生。
一国之君的宇文鉞,染上了时疫!
他怎么染上的,又染上了多久,现在怎么样了?
一个个疑问从沈嬛几乎被炸开的脑袋里冒出来,全都找不到答案。
安宁带着他,慢慢走向掩盖得严严实实的龙床,“皇上是三天前染上的时疫,被太医确认后,立刻封锁了消息,并且把身边能接触到的人全都排查了一遍。”
“总共排查出了两个。”
“今天是皇上染上时疫的第四天,皇上已经把身边的人都撤离,只有刚才那个宫女和奴才在身边伺候。”
“……”沈嬛望着垂着厚实床帐的龙床,“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皇上是前些日子黄河决堤的事情亏空了龙体,染上时疫后比其他人凶险,已经送了几个药方上来……但都收效甚微……”
“小主,奴才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带您来这儿,您若是想要自己的小命,现在就可以走了。”正如他说的那样,安宁确实不知道自己那时为什么会让曌答应跟着自己来。
或许,是皇上这么守规矩的一个在泓隽馆临幸了尼姑道绰。
或许,是皇上在半夜让他去接道绰回宫。
或许,是皇上连着翻了曌答应几天的牌子。
安宁刚进宫的时候才七八岁,就被懿仁皇太后拨去照顾比自己还小几岁的皇子宇文鉞,他看着他长大,随着他一起去边关,望着他一次次出生入死,打得关外胡虏退兵三十里,直至现在都不敢越雷池一步。
又陪着他回到京城,看他登上帝位。
安宁有时候会生出一点点大逆不道的心思,他把宇文鉞当主子尊着敬着,也有那么一块隐秘的地方,把他当成自己在这偌大的宫里唯一的朋友,亲人。
这点心思要是被其他人知道,必定要说他大逆不道。
但是,他就是这么想的。
沈嬛回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龙床,悄悄握紧身边的手,一步步走过去。
这是一个机会,他这样告诉自己。
然后他走到了龙床前,轻轻捞起了绣着繁密绣纹的床帐,只一眼,他忍不住瞪大眼睛。
只见那一日还在养心殿见过的宇文鉞再也不复他记忆里高大疏离的模样,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眶深陷,脸仿佛蒙了一层皮肉的骷髅,竟有些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