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有些事你并不是一定要讲出来,我相信你的,我们都相信你的。”
陈年旧事翻上心头,苏澜仿佛看见自己的母亲下身满是鲜血的躺在地上,一双眼睛瞪得浑圆,满目的不甘和屈辱,混着污物的血蜿蜒而下,沾上了跪在堂下的他的衣袖,这身衣服是母亲刚洗过的,上面还带着皂角的清香。
他极力把小妹妹护在身后,不让她看见眼前的惨状。但她还是被发现了……
怀里的人发出一声小动物般的呜咽,由于那个称呼太过陌生,祁墨反映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在喊自己的名字,忍不住收紧了手臂。
从来,他都是恭敬疏离的喊他三殿下的。
缓了好一会儿,怀里的身子动了动拉开了一点距离,苏澜抬手拭去眼角一点湿痕。
“阿澜?”祁墨不确定他情绪有没有稳定一些,但这次苏澜十分坚持,所以他只好放开了手。
“是臣失礼了,三殿下。”苏澜道,“但这件事,你知道和我说给你听的意义是不一样的,所以请听我说完好吗?”
“我是狄靖王派来的人……”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母亲是狄靖王身边的一个侍妾,我亲眼看着她被……施凌虐致死。”祁墨按着他肩膀的手紧了紧。
“我妹妹还在他手里,我不能看着她变的和我母亲一样的下场。”
“但是我怎么可能不恨他?我从来没有做过真正能危害到大梁的事……三殿下,你是我唯一不想欺骗的人。”
难怪了,心里老是装着这些事,怎么可能吃得下饭。祁墨拍拍他的背安抚着,“嗯,我知道你不会做的。”
其实这些事,祁墨大体上都是知道的,但自己在狄靖打听到的只言片语哪里有听他亲口讲出来的冲击大。
就算心里早有准备,他还是很难压抑自己内心的怒火,借自己弟弟的话来讲,狄靖王室迟早是要遭报应的。
“事情就是这样。我……去收拾一下。”苏澜说完就离开了,身影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祁墨静默良久,走到墨阁外面的院子里长舒了一口气。这样也好,只要他愿意拨开那些陈旧的伤疤给他看,那他就绝对可以医好他。
“阿墨……”
“母后?你怎么来了?”
傅月盈不知道在院子里待了多久,她脚下的小石头都被她踢了个干净。大梁皇后此时抱着一个硕大的包裹,不顾形象的活动了一下腰身。
“那里可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现在天气转凉,牢里阴湿晚上不好熬,我从宫里取了床暖和的被子你给他带着,这东西不方便叫下人们来送,左右我也没什么事所以就跑过来了。大牢那边你父皇已经安排好了,缺什么只管跟那边的管事说。”傅月盈道。
这也是个好孩子啊……让好好的孩子因为他们这一代作下的孽受苦是他们这些做长辈的失职。
“我的亲娘!”祁墨简直想要把她举高高,他之前还在愁要是夜里冷了怎么办。
他这些日子都住在墨阁,但皇子府其实都是建在宫外的,去那边取显然不现实,墨阁的东西少了很快就会引起他们身边那些怀着小心思的人的注意,皇后此举可真是解了他燃眉之急。
傅月盈伸手去戳他的脸:“我不是你亲娘谁是你亲娘?东西你拿着我就先走了,省的那孩子看到我紧张。”
“母后……娘,我……”
傅月盈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从小就喜欢黏在苏澜身边,他的心思傅月盈也看得出来。
“你和小渊都有自己的心思,不用老是记挂着我和你父皇,朝上的事再不济还有你大皇兄呢,我们总是希望你们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至少在我们还护得住你们的时候。”
“好了,我走了,勿念。”傅月盈摆摆手,便又沿着来时的小路溜达回去了。
带苏澜去牢里的人天黑的时候才来,祁墨到底是催着他多吃些东西才让他走,走之前还再三叮嘱狱卒仔细照顾着点,又把皇后送来的被子连带着他打包的一些东西翻看了好几遍才交到梁王派来跟着的顺公公手里。
饶是苏澜心思在中也忍不住轻笑,仔细想来,祁墨当时出发去狄靖的时候,自己也是这样忙来忙去的帮他打点,生怕他受一点委屈。
“阿澜你在那里一定得好好吃饭,要不然身子受不住的,缺什么就托人告诉我,父皇都打点好了,谁欺负你就告诉我我帮你把他脑壳打飞。”
来接人的顺公公都受不了的转过头去,苏澜却只就着他伸出来求抱抱的手给了他一个一触即分的拥抱。
祁墨安静下来,目光深邃而又认真的看着他“等着我,我很快就会接你出来的。”
“嗯。”苏澜点点头,不好再让这么多人等着。
春意盈楼跟它的名字一样,放眼望去满目春意盎然,入耳皆是琴瑟钟鼓之声,往来宾客多是文人雅士,佳人在侧美酒入喉,珠玉宝石撒着金粉铺成的大圆台子上有九层纱幔,层层叠叠的掩映着一位身姿曼妙的少女,淙淙铮铮的醉人箜篌声正是这纱幔后的少女所弹奏的。
他们二人坐在二楼的雅间里,祁渊给他斟上了小半杯酒让他尝,沈颜欢接过来嗅了嗅,果真浓香扑鼻,只是轻轻地闻一闻就要沉醉其中了。
“这可是老板娘亲手酿造的,全大梁千金难求。只是这酒太烈,你尝尝就算了。”
沈颜欢抬起来的手迟疑了一下,又把酒杯端平,伸出小舌头来舔了一下。
祁渊:“噗……”
果然是好酒,沈颜欢并不懂酒有什么好喝的,但这佳酿一入口辛辣感就刺激的他缩了缩舌头,等这股刺激稍褪,醇香便充满了他的口腔。
“好辣!”沈颜欢当真不再多尝,摸过桌上晶莹剔透的玻璃珠一样的葡萄放了一颗在嘴里。祁渊哈哈一笑,自顾自仰头喝下一杯。
“祁道长。”门外身影晃动,祁渊应了一声,门外的人这才推开门走进来,对着他们福了福身子。
这位就是春意盈楼明面上的老板娘黎樱了。祁疏既然把春意盈楼交给她打理,就证明她绝对是个有能力的人。
黎樱看起来有四十多岁了,和皇后差不多的年纪,她一双眉眼生的极好,哪怕是染了年月的风霜也抵不过其中的万千风情,单凭这面纱下露出的半张脸,沈颜欢就敢肯定地说老板娘年轻的时候绝对是名噪一方的美人。
黎樱笑道:“祁道长可是有好些日子不见,今回怎么想起来到这春意盈楼来了?”
她身后的几位姑娘上前来收拾了桌子上的瓜果换上香气四溢的菜肴。
“老板娘别来无恙,前些日子不在王城中,这一回来就带着媳妇儿来楼里尝尝老板娘的手艺。”
沈颜欢额角不自觉的跳了跳,但祁渊放在桌子下面的一只手按了按他,示意他不要多说话,秉着看他到底在搞什么把戏的态度,他只好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黎樱讶异的看了一眼他身边的人,随即疑惑道:“祁道长这次回来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祁渊不甚在意的给沈颜欢碗里夹各种看上去绿油油十分健康的菜叶,一边回答到:“能有什么大事,回来参加宫宴罢了。”
见他们两人一副不愿被他人打扰的样子,黎樱微微一笑便带着几个姑娘退下了。
沈颜欢眉头皱的比山高,难以置信的指着自己面前一片苍翠的碗问祁渊:“你觉得我会吃?”
祁渊无奈,把两人的碗掉了个个儿,他自己的碗里倒是荤素搭配十分得当,看上去也赏心悦目很多,不至于让人看了就想要去田野上自由自在的奔跑。
“吃吧。”说着把沈颜欢的那只碗推远了些,若有所思的盯着看了一会儿。
“那些菜有问题?”看上去都是些很普通的东西,芹菜小白菜叶相映成趣儿,绿的喜人。
祁渊点头道:“兔肉和这些菜一起吃虽不致死,但吃下去会不好受。”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菜是老板娘亲自送来的,但又是十分常见的东西,那老板娘她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这些东西是警告,还是……威胁?
没想到他们一出现在这里就被针对了,看来这春意盈楼里头问题不小。
楼下的箜篌声渐歇,纱幔被两个小丫头一层一层的撩起来,坐在后面的女子起身双手垫在额前对看台下面鼓掌的宾客们跪倒行了个大礼。
沈颜欢向下望去,这个女子他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跪倒在地上的女子却迟迟没有站起来,替她撩着纱幔的两个小丫头好奇的对视一眼上前走去,其中一个伸手想要拍拍他的肩,没想到刚一碰上她的衣角,跪在地上的身体就歪倒在地。
“啊——”
惊叫声惊动了醉眼朦胧的看客们,有好事的想要上前去看,还没等他靠近看台,就不到从哪里走出来二十多个打手模样的下人把看台围住,丝毫不给他们靠近的机会。
第18章 .春意盈楼(7)
另一个小丫头很快就把黎樱叫了来,打手们给她让了一条路出来,黎樱往台子上看了一眼,神色微变。
但她很快就稳住了神情,命人把纱幔放下来,自己拎着裙角走到台子上高声笑道:“雅儿姑娘弹奏时间过久,体力不支,这边的小丫头是新来的,年纪尚小没见过世面扰了客人们雅兴我在这里代她陪个罪,今日客人们的酒水钱全算在我身上!大家喝得尽兴!”
在座的哪个不是人精中的佼佼者,见这情形便知道老板娘是要把这事压下来。
众人也乐得卖她个面子,春意盈楼的一场酒宴有人就算倾家荡产也尝不上一口,今天有免费吃的机会,何乐而不为呢。
“雅儿姑娘?那不是,那不是兰曳姑娘吗?”沈颜欢拉着祁渊的袖子靠着二楼为了让客人们能欣赏到看台上表演而内开的窗边往下看。
祁渊先前还特意提起过他那天撞见的这位姑娘,沈颜欢对她难得的印象深刻。
从他们这个角度很清楚的可以看到老板娘是为了挡住身后的东西才站到台上去的。
洒扫的下人有条不紊的擦拭着台子边缘大片的血迹,沉稳的就像在打扫平时不小心打翻的酒杯一样。纱幔后面人影晃动,看起来是有人把什么东西抬走了。
祁渊拧着眉思索了一会反拉住他往外走,“去看看吧。”
黎樱见他们下来,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让人带他们一同到后院去。
兰曳面无血色的躺在柴房里临时搭起来的木板床上,冷汗浸透了她身上穿的纱裙把她曼妙的身姿勾勒出来,但现在没有人会去关注这个了。
她的喉咙被一块刀片切近脖子里,双眼忍不住翻白,身子像濒死的鱼一样止不住的抽搐着。
她伸出手死死的按着自己的喉咙,嘴里呜呜的想说些什么,可是喉咙被深深切断,只有血液从她的嘴里涌出来,再透过木板淌在地上。
沈颜欢喉间一紧,觉得吞咽都有些费力。怎么会这样?那双能弹出动人乐曲的手因为痛苦的抓挠也已经变得血肉模糊。
柴房的门被猛地推开,另一个穿着盛装的女子拉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大夫闯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拎着药箱的跑得气喘吁吁地小姑娘。
老大夫见着祁渊也是一惊,但此时已经顾不上行礼,他对着祁渊略一点头,结果小姑娘手上的药箱半跪在木板前。
他虽然上了年纪,但下手极稳,刀子在点燃的烛火上烤了烤,又让那小姑娘把一块干净的布折好塞在兰曳嘴里,免得她咬伤自己。做完这一切,老大夫让小姑娘退后,把其他人都赶出了柴房。
那盛装女子张口想要留下来,但还是被老板娘半拖半拽的弄到了外面。
黎樱怒道:“雅儿!你在添什么乱?我还没问你,今日原本不应该是你在台上献唱吗?为什么却是兰曳去了?”
叫做雅儿的女子哭的嗓子都哑了,但还是不难听出她的声音确实柔美,唱起小曲儿必然美妙。
雅儿不敢不回答老板娘的话,她抽了抽鼻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姨娘!都是雅儿的错!雅儿今天早些时候喝了隔夜的冷茶,身子有些不适,但眼看上台的时候就要到了,正巧碰见兰曳姐姐从楼上端了糕点下来,兰曳姐姐见我实在是挨不住了所以就替我上了台!姨娘,都是雅儿的错!都是我的错啊!”
黎樱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叫人把跪在地上哭个不停的雅儿拉起来先带到她休息的地方去,省的在这里哭的别人心烦。
沈颜欢靠近祁渊在他耳边低声道:“要是今天兰曳姑娘没有替她上台,那……这个姑娘是不是就再也不能唱歌了?”
祁渊点点头,岂止是不能再唱歌了,要不是那两个小丫头好奇心重上前去看了,这样的失血量,怕是连命都没了。
“祁道长,小公子。”跟着老大夫一起来的小姑娘正是他孙女儿谢灵,她刚才就一直站在两人身边,只是现在天色已晚她又没穿着平日里那件白色医袍,祁渊一时竟没能认出她来。
祁渊道:“谢老大夫居然放心这么晚带你出来了?”
谢灵一双大眼睛灵动的眨了眨,笑道:“最近天气转凉,受风寒的人格外多。济世堂里一时抽不出人手,爷爷也是没办法,要不然他才不带我来呢!”
“不过祁道长,我刚刚凑过去看的时候,那位姐姐脖子上插的刀片可真是正正好好切入喉咙,要说是不小心弄的,骗骗普通人还行,但是绝对骗不过我们医家的。”
谢灵道,而后想了想又接着说道:“而且最奇怪的是,那雅儿姐姐是偷跑出去找了爷爷来的,我们这一路上也没见有其他人春意盈楼的人出来,这种人命关天的事,他们就一点不着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