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渊冲守在一旁的管家和下人点点头,便立刻有人持刀砍断了缎带系在柱子上的那一端,霎时间天幕崩塌,在这笼罩下的人们被混在人群中的守卫带动着四散离开。
黎樱站在飘散而下的红色丝带下站在刘珙面前,突然的笑出了声。
她伸手挑开面纱,葱白美玉般的十指上涂着艳丽的蔻丹,她今天穿了一件低领的衫子,祁渊发现在她的脖子上有着一枝画工精细的牡丹从领口探出头来,更显得她整个人都带着一种妖异的美感。
沈颜欢和红铃从绸布底下钻出来面面相觑,两人纷纷觉得这会儿的老板娘有点恐怖,并不想靠近。
“祁道长,你如此大费周折不就是为了让我亲口说出实情吗?现在我就告诉你,都告诉你……”
黎樱不再理会跌坐在地上的刘珙,仿佛他只是个不相干的人。
她的故事里,其实没有什么天神。
二十五年前,年轻漂亮的姑娘被家族选中,即将送进宫里成为皇帝的妃子,那时候元皇后尚在世,狄靖也只敢在边境试探。
皇后多年无所出,所有家中有女孩的大臣都妄想着自己家的那位能最先诞下皇嗣,从此高官厚禄平步青云。
那一年黎樱十五岁,正是大好的青春年华,又剩了一幅美貌皮囊,理所当然的成了家族的牺牲品。
那一年正赶上为皇上甄选佳人的是刘珙,二人一见钟情,相约在一个圆月夜逃出了宫门。
年少时候的爱情总是热烈而美好的,他们也确实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幸福时光。然而好景不长,宫墙里的人还是找到了他们。
也不知道运气好还是不好,官兵找到他们的时候,正巧遇上山贼下山,两方相遇厮杀之际竟真的让他们逃了出去。
但黎樱的脸,却在混乱之际被乱箭刺伤,留下了抹不去的丑陋伤疤,那伤疤遍布她的下半张脸,长长的一道简直就像把她的嘴撕开了一道裂缝。
她还以为,只要度过了这场难关,他们就能好好的平静的过完一生。
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已经死在了那场厮杀中,后来赶上狄靖进犯,天子亲征,这桩旧事,渐渐的也就淹没在漫长的时光中了。
“可是人……终究是不能免俗,他爱的到底也只是我那样一张脸而已。”黎樱讽刺的笑了笑。刘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改为跪在地上,听到这里他的身子忍不住抖了抖。
“他到底是爱上了别人。”
黎樱无所谓的耸耸肩,“后来的事您都知道了,那些姑娘,都是我杀的。只是没想到到了现在我竟然还是不想看到他死。真是奇怪……”
“阿樱……”刘珙向前探着身子想去抓她的衣角,没想到却被黎樱厌恶的避开了。
“跟你一起生活了三年的云樱樱已经死了!被你亲手杀死了不是吗?你现在又做出这幅姿态给谁看呢?”这会儿的黎樱,仿佛又是平日里说一不二的老板娘了。
红铃惊讶的小口抽气,低声道:“她居然就是云樱樱……”
怪不得当日见她与沈颜欢对剑,一招一式中总有几分熟悉的影子,原来她就是红月口中的景川剑宗隐山一脉唯一出世的女弟子。
黎樱走到祁渊面前,淡淡道:“至就是全部了,接下来您要怎么做?杀了我吗?”
祁渊叹道:“我倒恨不得现在就把他砍了。”
龟缩在地上一点点后退的人吓得一顿,立刻撑起身子跑了起来。沈颜欢看了他一眼,祁渊摇了摇头吗,他也就没再去追。
黎樱嗤笑到“你看看他这样子,我怎么就,看上了这样的一个人啊!”
“还有一件事,我想知道狄靖在这件事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平地起风,扬起了一层薄薄的尘沙,祁渊把沈颜欢拉到身后挡了挡。
黎樱眼中难掩羡慕,她想了想道:“当日把我从乱葬岗里挖出来,送去景川剑宗的,正是狄靖人。”
第28章 .白雪挽歌(1)
“他们把我救了出来,问我是想要这样过完一生,还是想要向他报复回来。”黎樱看着自己的手掌,“我当时心中满是恨意,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复仇。然后我就被带到了景川修习剑法……”她笑着看向祁渊身后偷偷打呵欠的少年,“可惜我习武十年,竟还是败在了小公子手下。”
沈颜欢打了个激灵,“没……你若是跟我打下去,胜负还是很难说的。”
黎樱一笑,没多做辩解,“几年前,他们找到我,告诉我那人到王城来了,之后却又没了消息,我便自己去找他。直到不久之前,他们开始频繁的接触我,如让我替他们做一件事,也许殿下已经猜到了,正是云阳县的那桩奇案。只是没想到,这位姑娘竟是同门。”
祁渊确实没想到,云阳县的那桩案子竟也与她有关。
黎樱的手突然放到胸前,领口的牡丹竟然有绽放的趋势,“我是早就料到他们不会让我活下去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他,他在宫里,小……”
话音未落,整个人便像濒死的蝴蝶一般颓然跌倒在地,那牡丹像是在吸食他的血肉,不消片刻她的身体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
“这……”沈颜欢正待伸手去扶她,却被祁渊和红铃一左一右的拦下了。
黑色的血水从她的身体里流淌出来,浸湿了散落在地上的红白相间的缎带。
一只黑色的小虫从她胸前的花蕊里爬出来,被祁渊眼疾手快的用手中的竹竿狠狠钉死在地上。
“沙蛊虫,是狄靖人爱用的手段。”祁渊拨弄了一下那竹竿的上端,碰触到虫子身体的下端已经全部变黑了,这要是用手碰上去,恐怕它就会顺着皮肉进入身体里。
沈颜欢没见过这样阴毒的东西,百刃生自视清高,从来不耻这类的东西,青坞也没有人会研究它,“这东西……就是它害死了老板娘?”
祁渊点头道:“不错,这东西,一旦掐断了母虫的尾部,子虫便会立刻释放出自身的毒性。看来他们就在这附近。”
“他们这看起来是有备而来,你的计划都告诉谁了?”红铃道。
是啊,就算是他也只是赌一把黎樱的感情,赌她不会看着刘珙就这样死去。
因为这么多年来她明明有这么多次机会杀死他,可她没有这么做,他只是夺去了那些女孩子的性命,夺去了她们身上最美好的东西。
“祁墨知道的,他在帮我做另一件事。但我这么做必须要在父皇面前过一遍明路。也就是说……宫里的人,谁都有可能知道。”
事情一下子又陷入僵局,三人都沉默下来。
“我们先回去再说吧,赵伯,等下叫人来清理一下这边。”半晌,祁渊道。
现在也只能如此了。红铃也同他们一道先去装扮成谢灵的模样再接谢老大夫一同回济世堂去,所以也借着他们的马车一道回了麟化斋。
再说祁墨那边,一溜行的小画师们排的整整齐齐的把需要展出的画作挂上巡展车的车壁上,其中自然也包括祁渊特意交代他穿插着混进去的几幅画。
以往这些事都是苏澜亲力亲为的,也是为了顺便传出去点不痛不痒但又能保住自己妹妹性命的消息,如今苏澜身在大牢,这事就也落在了祁墨身上。
他笑眯眯的走到那群小画师中间,拉起其中一个走到巡展车后面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那小画师正要开口询问他到底何事,就觉得后颈一震,整个人便失去了意识。
“以后做坏事要记得四处看看啊,怎么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帮别人偷东西了呢。”
祁墨感慨的摇了摇头,手下动作倒是很快,利落的把这个小画师五花大绑,他倒是知道四下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他,见时机正好,他冲角落里几个看上去正在打瞌睡的青年使了个眼色,那几个人立刻翻身起来,推着一辆干草车过来把晕过去的小画师藏在草里,一路小跑着推着车往张家宅子那边去了。
其实祁渊让他混进去的那几幅画单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最近城中关于山神的新娘的谣言四起,结合着再看这画上的东西就有了门道。
画中游牧民族的王子抢夺了将要被进献给山神的姑娘,但姑娘却和守卫相爱了,他们藏匿在一座富庶的城中,王子怒极,在山神面前日夜不休的怒斥着他们的罪状。
终于,山神听到了他的话,派遣身边的一位红衣少女前来惩罚他们二人。
但少女没有见过他们的模样,正能凭借王子口中的只言片语来猜测,结果却错伤了许多无辜人的性命。
最后一幅画上,姑娘再也不能忍受别人因为她而死去,她跪倒在请神台的下面请求神的惩罚,而红衣少女,就出现在她上方。
游牧民族指的是谁,大家心中都很有数。算上新仇旧怨,百姓们对他们也是积怨已久。
所以同样是凭空捏造的谣言,祁渊所告诉人们的这些,人们仅凭着心中的一腔怨气就先信了八分,更不论早晨那场雷声大雨点小的请神仪式,可不正同这画中所讲的一样?
亲眼目睹了红衣少女的人兴致勃勃的拉着身边的人讲述起来,很快这件事便传遍了大街小巷。
祁墨不得不感叹一句弟弟真是好手段。
这样的画,其实是有两份的。另一幅画上的却不是王子,而是贤王。
祁墨昨天晚上半宿没睡,就等着看看墨阁里是不是真的有那伙人安插进来的奸细。
果不其然被他逮到一个,那孩子半夜偷偷溜进库房,偷走了华有贤王的那几幅画烧掉了。
祁墨也正是由此推断,那日前来的狄靖使者可能真的没有骗他们,在大梁搞事的这伙人,正是贤王手下。
可是再进一步的消息却是真的没有了,祁墨也没想从那个孩子口中问出些什么来。
一来他年纪确实小,怎么看都是一副涉世未深被贼人蒙骗的样子。
二来他这么容易就暴露,那边的人也不会把什么事都告诉他,顶多是个小小的棋子,没用了就丢掉。
但转念一想要不是苏澜现在被他们假意关了起来,这摊子破事肯定又是要栽到他头上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又不想轻饶了这个小画师了。
“师兄?”沈颜欢从马车上下来,正看见夜斩在麟化斋门口转了一个大圈,想进去但又收回了脚步。
夜斩目光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右手攥紧了那柄断剑。
“嗯?师兄是想要跟我比剑吗?但是我的左手剑还没有练的多么好……”
难为他还记得夜斩一直想要跟他比剑这件事,看他这么纠结的样子,沈颜欢还以为是他觉得自己右手用不上力怕提出这种要求来会伤了他的心。
“我,唉不是,我要回青坞了。”夜斩不安的摆弄着手里的剑,“老头儿下山了,我约么着是来寻你的,你,唉,你们……看着办吧。”
沈颜欢大惊,完球老头儿怎么从青坞出来了,他别是要把我抓回去吧,不不不,他别要来亲手结果了梁王吧?
“颜颜?”祁渊莫名其妙的看着这师兄弟二人相顾茫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惊慌失措并不是很能理解。
沈颜欢好心的解释道:“你知道我们老头儿第一次出山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
祁渊道:“有所耳闻,当年百刃生单挑百位剑术名家未尝一败,之后那百人自愿封剑,所以江湖上才会称呼他为“百刃生”。”
“没错,那你知道他第二次出山做了什么吗?”
祁渊忐忑,“莫非是……打上景川夺取临烟那次?”
沈颜欢沉重的点点头,“那你知道第三次吗?”
“愿闻其详。”
“老头本打算第三次出山,是来刺杀梁王的。”
祁渊:槽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沈颜欢道:“诸位,不是我自夸。老头儿倔的很,估么着也就我去劝劝他还有这么一丁点用……况且我真的不觉得梁王有他说的那么难以饶恕,这其中必然有误会。”
百刃生出山已成事实无法挽回,那么众人也就只能静观其变了。只不过沈颜欢一连着好几天晚上都睡不好。
这天又折腾到后半夜,祁渊把人按在怀里轻轻的拍着他的背,哭笑不得道:“颜颜你多大了啊,怎么还闹觉吗这是?”
这孩子平日里走着路都能闭上眼睛,平常懒散惯了,现在这大半夜的睁着一双亮亮的眼睛盯着床帘实在太过反常。
但谢老大夫临走之前给他看过,除了秋天干燥有些上火之外并没有什么大毛病。
沈颜欢被他顺毛顺的舒服,又往他怀里拱了拱,嗅着他身上好闻的檀香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我就是睡不着。”
祁渊失笑,“那不如我们来做些有趣的事?”
“比如呢?”怀里的人抬起头来,目光清澈似水。
叹了口气,祁渊收敛了心思,再等等吧,再等等。
“比如……大皇兄把春意盈楼送我们了,颜颜想不想当掌柜的?”
第29章 .白雪挽歌(2)
“你不是一直想做个有钱人吗?春意盈楼可以说是王城里赚得最多的酒楼了。”
“反正现在有兰曳姑娘很雅儿姑娘看着,你就坐在屋里数钱就好,等你攒够了钱,别说给你师父买个大房子,就算买下一个庄园都行。到时候我们把一切误会都解释清楚了……”
他的声音低缓而又平静,沈颜欢终于合上双眼沉沉睡去。
祁渊伸手擦了把他额头上沁出的汗,体温偏凉,应该是没有发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