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仙君做了一场醉人的酣梦,他不记得丝毫内容,只记得它甜美纯净,以致于在彻底醒来的时分,桃源仙君发了一场天大的脾气。
整座瀛台山地动山摇,云台殿因为这场大脾气塌了一半,谢仙君抱着手臂懒洋洋坐在地上,头枕着石块,冷眼看着山体因他躁怒的心情摇晃倾斜,雕梁画栋轰然崩塌,木屑石粒噼里啪啦地砸在他脸上。
众仙惊诧,只见谢秋石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从废墟里爬出来,披头散发衣着狼藉,身上却是不染尘埃。
仙君眯着眼睛打量了一圈四围,山慢慢地不摇了,只轻轻颤着。他没好气地骂道:“都挤在这儿做什么?没事做?没事做给我重新把房子修了。”
众人一哄而散,谢秋石自乐得如此,慢悠悠往后山摸索过去,果见燕逍一人坐在老树下,面前一盘石棋,一壶清酒,正在自斟自酌。
山彻底不动了。
一枝梅花从山崖上攀下来,抽出一根长长的新枝,恰好勾住燕逍手里的酒壶,枝条探到谢仙君面前,簌簌开出一朵小花。
谢秋石微微一笑,就着壶嘴喝起来。
“睡醒了?”燕逍这才开口。
“哼哼,”谢秋石小跳着跃上枯根,挨着燕逍站着,声音有点不情愿,“还是梦里比较好。”
燕逍抬头瞧了他一眼,轻飘飘地问:“梦里有我么?”
谢秋石哈哈大笑,却没有回答,倚着石桌坐在地上,大喇喇地分着腿,开始看手中的图纸:“不问问我这是什么?”
“是什么?”燕逍顺着他问,声音里却并无好奇之意。
“我的房子坏啦,天帝叫仙匠重新给我造房子,”谢秋石笑嘻嘻地道,“正好我无聊着呢,我要好好地刁难他们一下。”
燕逍执棋的动作一顿:“天帝又赏你东西?”
谢秋石的笑意忽然消失了,他一拂袖站起来,把一打纸稿丢进了温酒的火炉里:“怕是又有事要我效劳,你说是什么事呢?燕逍?”
秦灵彻的旨令第二天就被白玉盘子端着送到桃源仙君残存的偏殿,照旧只有三个字:
桃源津。
谢秋石盯着那张薄薄的纸片,不知道看了多久,才问道:“从瀛台山山崖那边看下去,有一片海,海旁边有个村落,再往前过一片滩涂,就是桃源津,对吧?”
一旁濯泉停下手中活计,道:“正是那里。”
“嗯……”谢秋石轻轻地说,“山主人,我是说从前那个山主人,一直看着那个地方,你知道么?”
濯泉一怔。
“嗯?”
“仙君曾在那里停留过一段时间,”他忙回道,“故人去后,他便回了瀛台,从此不再离开瀛台山,自然也没有再去过那种地方。”
“他好端端一个神仙,在鬼道有什么故人?他和妖魔鬼怪交朋友?”谢秋石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此事我也……不甚清楚。”濯泉含含糊糊地说道,“仙君在时,仙鬼之间虽有冲突,也偶有战事,但桃源津向来不受战事纷扰,此乃其以‘桃源’为名之故。”
谢秋石“啪”的一声合上了扇子,有点恍然地“啊”了声,尚未开口,门童已高声报道:“陛下来了!”
濯泉当即告退,秦灵彻的身影很快便出现在门前,他没带随从,只穿一身淡紫色的仙袍,冲谢秋石微微颔首,便自顾自走上前坐在主位之上。
“这到底是我的地方还是你的地方?”谢秋石撇了撇嘴,“你倒好,想来就来,想坐就坐,问都不问我一声。”
秦灵彻淡笑道:“我记得秋石说过,上首之位太高,给下边的人围着仰着脖子看,像蟋蟀打架,又像斗鸡,你才不高兴坐呢。”
谢秋石按着嘴角做了个鬼脸,仍旧闷闷不乐。
“怎么?”秦灵彻微微垂眉,目光澄澈得仿佛能看透一切,“我人就在这里,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怎么还不开口?”
“为什么要干掉桃源津?”谢秋石突然开口道,“濯泉跟我说,它从来不招惹你们。”
秦灵彻突然看向他:“为什么问这个?”
谢秋石一怔,结巴道:“是你叫我想问就问的。”
帝君深深地盯着他的眼睛:“万事苍生有生有灭,你从不在乎他人何时存亡——鬼道十府,其中五府好战,经年骚扰不断;三府主和,只顾自娱自乐;其余两府任性妄为、喜怒不定,我叫你动手数次,你从未问我它们是何主张。”
谢秋石哑口无言。
“我曾经对你说过,若有一日,你开始思量所做之事到底‘对不对’,我就该开始苦恼,”秦灵彻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一天比我想得要快得多。”
谢仙君沉默许久,才开口道:“这一天到了,又该如何?你会叫我停下吗?”
秦灵彻目光如炬:“不。”
“那若我说……”谢秋石垂下头,轻轻地抓弄着颊前的头发,“我不想再为你做这些了呢?”
“因为你不忍打破桃源津的安逸?”天帝近乎残忍地开口,“还是因为你也和萧仙君一样,对那地方有一段故情?”
谢秋石抬头看向他,忽然“腾”一下站起来,握紧了手掌,叫道:“因为我不知道他们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对你又有什么好处,我不知道为什么你非要我帮你做这个——我为你杀朋友,为你屠生灵,为你做噩梦,我不懂这些事为什么要做,为什么非我不可……我曾经做惯了石头,这些日子却愈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懂怎么做石头之外的东西,也不懂这些事会把我变成什么。”
他的声音缓缓的弱下去,夹杂着断续的哑音,到最后化为一种惫怠无力的茫然,他目光朦胧地看着秦灵彻,声音里带着些微的恍惚:“……如果我停下来了,你是不是就再也不要我了?”
第120章
天帝凝视他半晌,终是长叹一声,从上首走下来,轻轻地把手掌按在谢秋石的肩膀上。
谢秋石如同一只被按倒在地的皮球,泄了气一般滑在凳子上坐了,骨碌碌转着眼睛,仰头望着秦灵彻。
秦灵彻蹲下来,如他们初见时一般平视着他的桃源君,屈起手指很轻地点了点谢秋石的头顶:“不会不要你,只是我会叫别人来做这些事情。”
谢秋石眨了眨眼睛:“旁人来做,和我来做,有什么不一样么?”
“你这是明知故问。”天帝微笑,“他们做的不如你好,也不如你可靠,我不信他们。”
谢秋石没有说话,眼睛微微地亮了一下,又很快暗下去。
天帝温和地循循善诱:“他们功夫不如你,很容易被鬼将杀掉。心性也不如你,要是误入歧途,我又得叫人去把他们杀了,如此折兵损将,无益于我,也无益于天庭……你可明白?”
“明白。”谢秋石乖乖地应了,喉咙里咕噜了一下,“即便这样,你也非要灭了鬼道不可吗?”
“我要鬼道每一条性命尽数伏诛。”秦灵彻缓缓站直了身,吐字依旧斯文柔和,却斩钉截铁,“无论善恶是非,有罪无辜。”
“为什么?”谢秋石下意识问,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这一问又是问得不该。
秦灵彻倒是没再像往常那样驳斥:“你既想真想知道,我便讲与你听。”
语毕帝君吩咐小童闭了门窗,掩上纱帘,又要端来一品仙茗,一份茶点,看着谢秋石用了,才徐徐开口:“你杀临尧之时,我曾告诉你,生魂树不死,鬼道永不亡。”
谢秋石挠了挠脑袋,显然早已忘了个干净。
“生魂树与天雷劫相仿,天雷劫渡凡人成仙,生魂树助生灵堕鬼。”天帝不厌其烦地叙道,“凡人、动物受困于肉体凡胎,为寿数所拘束,要想长生不老,修成道行,无非就这两条路,渡劫成仙,或是生魂成鬼。”
“好像听人讲过。”谢秋石目光游移,大约已经开始走神了。
天帝无奈一笑:“这两种方法本身只不过是凡人超脱肉身的两条通途,原本没有善恶之分,然而最后总是大善大能成仙、大奸大恶入鬼,飞禽走兽更是从未有登仙之说,至多修成鬼道精怪。你说这是为什么?”
未及谢秋石回应,他已自答道:“因为克己束心方可能心无孽煞,渡劫成仙。而纵欲随性之徒,贪得无厌之徒,放浪形骸之徒,要想长生不死,只要趟过天火,便能修炼成鬼。”
“我虽懒得去理会旁人,却也知道,纵欲随性,未必害人。”谢秋石忽插话道,“濯泉颍河厌恶惧怕我,因为我伤及无辜而不问罪。你又不是石头,你命我做这些,命我滥杀无罪之人,竟不会像濯泉、颍河那般心生厌恶么?”
“我问心无愧,有何可厌?”秦灵彻一挑眉,“我要屠灭鬼道不留活口,从不是因为他们进犯天庭、伤害百姓,亦不是因为他们罪无可赦、死有余辜。”
谢秋石怔然:“那是为什么?”
秦灵彻轻抿嘴唇,很短的一瞬间,他露出罕有的蔑色,仿佛自己所做之事理所当然,但又很快化为冰冷的笑意:“我要绝了生魂树这条路。”
谢秋石“啊”了声,表情突然空白了一下。
“秋石,我坐在这紫微宫,从不去考量一个人是否其罪当诛,或是一件事是否判断公允,我有的是天将仙官,有的是人为我考量这些。”天帝瞧着他苍白的脸色,声音复又舒缓下去,“我在乎的是这世道是否能够赏善罚淫,安良除暴,我希望天地之序能令劳者得食,令盗者受损——若这世上存在一条捷径,你贪妄、你纵欲、你任性妄为从不自省,亦有望得道飞升,那又有何秩序可言,有何道义可言?”
“但即便你戮尽鬼族,只要生魂树还在,便仍有人要走到这条路上。”谢秋石愣愣地道,“难道只要有一人修成鬼道,你便要杀了他么。”
秦灵彻阖上茶盖,淡淡道:“天地不仁,我毁不了生魂树,只好把鬼道变成死路一条,既是死路,总归走的人少些。”
谢秋石耳朵动了下,他好似没听到后半句话般,只逮着前半句问:“你毁不了生魂树?”
秦灵彻轻笑:“毁不了,不过我知道这生魂树有个命穴,在树干中心,化为人身时应在骶椎第一节,只是寻常兵刃破不开生魂树干,非至亲之人又碰不到如此私密之所。时日久了,我也渐渐息了将其毁去的念头,你若是有什么想法,倒是可以……”
谢秋石猛打断道:“我知道生魂树是谁。”
“嗯?”秦灵彻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如此聪慧,自然早该知道。”
“你和我东拉西扯这么多,”谢秋石站起来,他像蚂蚁似的来回踱步,声音也变得急促,“秦灵彻,我不是傻子,我听得出来,你想让我杀了他!你竟然想让我杀了他!”
“我并无此意。”天帝露出一个怜悯的表情,“秋石,若你在意,我绝不会让你伤你看重的人。若你告诉我你不想再为我诛鬼,我也不会逼迫于你,桃源津之事,明日我便可调兵遣将,叫周瑛莘带人去处置妥当。”
谢秋石停下脚步,扭头看他:“你说过,这件事只有我能做好。”
秦灵彻晃了晃茶杯,并未否认。
“若我不去做只有我能做好的事,看着满街废物互相趿拉出一地鸡毛,那才叫无聊透顶呢!”谢秋石恨恨道,他不再看秦灵彻,转身去拉厢室的房门。
“谢秋石。”在他推开门前,秦灵彻忽然幽幽地道,“若有人视你作珍宝,自不会吝于为你而死。”
谢秋石脚步一顿。
秦灵彻又道:“若他不愿为你而死,那他于你而言,或许并不像你想的那般特别——你说呢?”
说着他一撩下摆,悠然起身,缓步走上前,先谢秋石一步拉开了窗纱,又推开窗格。
只见一轮尖细的月刀疤似的纹在天边,燕逍一身夜色,如一杆笔直的松木,静静地站在外面。
第121章
秦灵彻很快就离开了。
燕逍仍然站在窗外,黑衣散发,整个人笼罩在幽暗的阴影中,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谢秋石不知道燕逍在想什么,他过去也从不去考虑燕逍在想什么——燕逍总是在他身边,知道他想要什么,除了他以外对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
然而此时燕逍的目光竟让他感到了压抑。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不进来?”
燕逍垂目道:“秦灵彻来后山找我,分开后,他就来找了你。”
谢秋石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谢秋石。”燕逍忽然抬头,眸中射出清清冷冷的利光,“不要再留在这里了。”
谢秋石愕然:“什么?”
“你已经累了。”燕逍斩钉截铁地说,“我在修罗道中见过千千万万的攀渡劫火之人,皮肉受累,身心受摧,眼中仍无疲色。若他们露出像你这样的表情,即便我不动手,也早已尸骨无存。”
谢秋石没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个,只难为地抬着头,满面困色:“你想带我到哪里去?”
“跟我回修罗道。”燕逍道,“在那里,只要我不想,秦灵彻就找不到你,劫数找不到你,任何人都找不到你,你本该属于那里,从一开始便是如此。”
“我不!”谢秋石叫起来,“兜兜转转,你还是要我做一块任你摆弄的臭石头!”
燕逍深深地皱着眉,几乎严厉地看着他:“谢秋石,你不快活,你在为秦灵彻磨损,而你仍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说着,他走到窗前,面朝室内,漆黑的身影掩住了月色,谢秋石只觉自己被囚在了一只严丝合缝的牢笼中:“既然你什么都不懂,那就让我来替你决定好坏是非,你要呆在我身边……我不会再让你为秦灵彻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