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神色淡漠,眉宇仍然舒展,面上却只余冷色。
燕逍双眉紧锁,长枪指地,袍袖一挥,四散的碎片木屑消失于无形。
谢秋石拉开轿帘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番景象。
“你们怎么衣衫不整地贴在一块?”谢仙君拧了拧鼻尖,“秦灵彻,你怎么还不走?要来我山头蹭仙宴吃啊?”
秦灵彻一挑眉,脸上复又带上了戏谑之色:“不闹别扭了?”
他襟前仍是一片破损,玉石宝珠散了一地,暗银色的丝线滴水似的垂下来,他恍若未觉,既不遮掩,也不修复。
燕逍点了点指尖,长枪便不见了,谢秋石转头看向他,摸了摸鼻子,又挠了挠头发,不太自在地轻声道:“我看到螃蟹了。”
燕逍道:“嗯。”
“白津洞天的,是不是?”谢秋石声音软软的,“他们都不给我找,说辟谷的仙人不吃鬼道泥巴里乱钻的螃蟹。”
燕逍安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你帮我找来的吧?”谢秋石脸皮涨红,嘴巴又动了两下,最后还是合上了。
燕逍自然知道他这是要和解,又拉不下脸开口的意思,只伸出一只手,替他理了理头发:“回云台殿去,让人给你端上来。”
谢秋石登时眉开眼笑,一下子蹦下轿,把燕逍也拉了下去,又冲车里嚷:“秦灵彻,你来不来?——可千万别说来,我只是客气客气,没真想你来分一杯羹。”
秦灵彻却淡笑一声撩袍下轿,仿佛适才的刀光剑影都不曾发生过,他毫不客气地道:“恭敬不如从命。”
谢秋石眼睛一撇做了个鬼脸,余光却见到帝君陛下一身衣服不知何时早已恢复如初了。
三人拉拉扯扯上了云台,里头的仙童仙仆早已得信摆了一席,见到帝君陛下时纷纷躬身行礼,对上谢燕二人又开始前倨后恭。
帝君侃道:“送小辈来瀛台山做童仆历练的,都是有些脾气的。”
谢秋石就当没看到,倒是燕逍,冷冰冰附和了声。
秦灵彻和谢秋石都像见着鬼了一样盯着他,燕逍没说话,只低头冲一旁的小童吩咐了声,小童忙将天帝引向上座。
秦灵彻饶有兴致地打量了眼燕逍,挨着白玉桌坐了,低头一看,忽地站起来。
“怎么了?”谢秋石眨了眨眼睛。
秦灵彻屈指叩了叩桌面,蹙眉道:“你瀛台山的人,确是有点脾气。”
说罢他拂袖离去,谢秋石好奇地凑过去看了眼,不看不知道——只见秦灵彻座前的银碗银筷,不知何时都变成竹篾竹筹所制。
谢秋石“啧啧”两声,指着问燕赤城:“你干的?”
燕赤城不答。
“你在轿子里跟他打架,他都没生气。”谢秋石奇道,“这竹碗又怎么叫他着恼了?”
说着他伸手想去摸那竹碗,被燕赤城截住了手腕。
“这是厕筹。”燕赤城打了个响指,适才的小童又上来将那碗筷撤了,“天帝陛下修炼八荒独尊术,在凡间历劫无数以清孽煞,这清洁溷所①之事自然没少做过,大约是勾起他的心病了。”
谢秋石听了个一知半解,也不懂这秦灵彻怎么又对几根竹子起心病,只咕囔了两声,便又眉飞色舞地喊人将螃蟹呈上来,至于天帝之流,在鱼鲜甜食面前早给他抛在脑后不提。
白津洞天是仙鬼交界处一所奇地,白川如浆,万树常绿,凡间更有侠客称曰:冬生攀瓜夏生梅,秋风惊起蛱蝶飞。然而谢秋石对此倒是不甚在意,他独独心念白津里头个大肉肥的螃蟹。
谢秋石素来耽腻耳鼻口舌之欲,天下美食中又独爱鱼鲜,鱼鲜里螃蟹为头等,鲳鱼鮰鱼次之,鲫鲤鲂鳊再次之。
随着一笼笼螃蟹呈上来的还有热酒香醋,以及果碟若干,谢秋石逮着那团脐的便大快朵颐,他一向不爱用蟹针蟹钳,上手便掰扯起来——只有这活他从不想假他人之手,但听“喀嚓”一声轻响,蟹盖一掀开,金黄灿灿的蟹油便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来,他忙将自己的小指含在了嘴里。
“慢点。”燕逍含笑看着他。
谢秋石“唔唔”两声,话也说不出口,挥手扇着蟹膛腾出的热气,那蟹膏团在里头,蟹黄沙似的结着块,蟹腮除去后,一瓤瓤白生生的蟹肉菊花瓣似的攒成一簇,没有腥气,只是鲜甜。
谢秋石嗑瓜子似的唆着蟹肉,几天的不痛快荡然无存,燕赤城看着他的眉眼,只盼他此生忘性都如此刻这般大,若一担螃蟹便能叫他把不痛快都忘了,那便是捞空白津河、或是命世间所有川流都养上螃蟹,也算是值得。
觉察到这视线,谢秋石鼓着腮帮子抬起头来:“燕逍,你陪我吃点。”
燕逍没有动,只问:“也是客套?”
“才不是。”谢仙君好像受了委屈似的抽了抽鼻子,他这会儿似是已经吃过瘾了,掸出一匝蟹肉,往那醋碟里轻轻的晃了晃,抛到嘴里抿开了用齿尖磨着吃,边吃便含糊道,“你也和他们一样,觉得吃这个不可理喻么?”
燕逍道:“吃便是吃,喜欢便是喜欢,以理喻之,又有什么意义?”
谢秋石嗤笑一声,嚼着蟹腿道:“我发觉你最爱问的问题便是‘有什么意义?’,你又从来不屑于知道答案,好像没什么是重要的似的。”
燕逍讶然,半晌低低地“嗯”了声。
谢秋石歪着头打量他,搁了半晌,拈了双银筷,笨拙地剔出瓣蟹肉,沾着膛里的脂膏,送到燕逍嘴边:“试试?”
燕逍漆黑的双目微微垂着,隔了一会才启唇,从他筷子上将蟹肉含进嘴里。
没有味道。他想。
谢秋石好像也不在乎他喜不喜欢,自顾自吃了会儿,又捡了个果脯,叫燕逍吃了。
没有味道。
谢秋石这回才抬眼瞧了瞧他,又夹了块硬硬的东西塞给他。
依旧没有味道。
“老姜片你也吃得挺开心,”谢秋石撇了撇嘴,把装蟹的蒸笼往自己怀里搂了搂,“不给你啦,多浪费。”
燕赤城只是无奈一笑。
出生便无味觉之人,分不清世间百味;而出生便尝尽百味之人,百味也只是一味。
而谢秋石是他的一百零一味。
作者有话说:
①厕所的意思,仙人看凡人的厕所厕具大概就像人看猫砂盆一样,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因为他们没有排那个什么的概念),但经常扫厕所的天帝(?)看了还是有点恶心的
第118章
宴罢谢仙君净了手,要转去内室打盹,燕逍没跟着,只是回到后山,如一棵老树般安静地坐着。
他想起谢秋石闯轿前秦灵彻对他说的话,缓缓地垂下眼睫,乌黑色的双目凝墨一般深沉僵硬。
“你不懂,燕赤城。”秦灵彻的低语盘旋在他的耳畔,“谢秋石若能学会情爱,便也能明了生命之重,你越要他爱你,他便会越早离开你——魂飞魄散,永不复返。”
“你若真喜欢他,就应该叫他忘了你。”天帝摇头嗤笑,“不,我猜你宁可他被天雷打回原形,变回你脚边依附的那块石头,是不是?”
“你不爱他,你只是一棵……你不会爱任何人。你只是要你的一切归你掌控,谢秋石之生死你并不在意,你只需要他归你所有,像千百年来一样,做一颗只呆在你脚边的石头。”
燕赤城看着古木攀结的根部,粗粝的木皮半截伸出土壤之外,像一只皱缩的蛇蜕。
泥地上有一个小小的坑陷,那里曾经停留着一块石头,石头自天地创始之初便存在着,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一个错误,意外地有了灵识。
燕赤城将手放在凹凸不平的土坑中,一阵痒意从指尖传上来,就像抠挖一道未愈的伤疤——时至今日他仍然觉得这里本该有他身体的一部分,被硬生生的掰去了,空洞洞地流血,只有谢秋石能让它闭合,但谢秋石从不让它痊愈,它永远在他心上结痂生痒。
“唔……”
一阵细弱的哽咽打破了沉静,随即“噗嗤”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落了地。
燕赤城知道这是谢秋石又被魇住了,他手指一松,泥灰从掌心溜出去,他忍着一种微妙的不满,出现在云台内殿。
谢秋石正蜷缩在塌上,脖颈到脚趾都惨白得像纸,额头和颧骨却嫣红如桃,领口大敞,乌发丝丝黏在身上。
燕逍碰了碰他的额头,掌心当即被烫了一下,然而整座瀛台山此时却是大雪飞扬,冻得窗棂上都结了霜。
“谢秋石。”他指尖一点,轻施了个咒术,把谢仙君从睡梦中惊醒,‘“你做噩梦了。”
谢秋石呜咽了一声,抗议似的用胳膊肘把他的手掌推开。
“谢秋石。”他又喊了声。
谢秋石不厌其烦地把他推开,整个人跪坐着趴在床上,头埋在两肘间,蜷缩成一个球。
“谢秋石。”燕赤城的目光忽然冷下去,抓着他的肩膀,像拆开一个线团一般把他从龟缩的壳子里拽出来,仰面按倒在床板上。
那双青绿色的眼睛终于睁开了,里头没有往日睡醒的娇憨迷懵,倒是清清冷冷神情恹恹。谢秋石终于开口了:“松开我,燕逍。”
“你梦到了什么?”燕逍仍然压着他,贴在他额头的掌心滑下去,虎口下意识地落在谢仙君细软的脖颈处,四根手指陷在雪白的脸颊里,声音却依旧温和宽纵。
谢秋石迷瞪蹬地瞧着他,又移开视线,目光追着天花板上不存在的蚊子乱晃,过了半晌才汇聚起来:“你怎么了?我做噩梦,你倒有脾气了。”
燕逍目光一紧,脱口而出:“你不可以做噩梦。”
谢秋石被他气笑了:“你怕是被秦灵彻气疯了。”话音一落他觉得自己也要被燕逍气疯了。
燕赤城不搭理他,按着他喉咙的手掌忽然松开,粗暴地钻进那敞开的衣襟里,环过他的身子,抱住了他赤裸的背脊,另一只手则顺着他的腰下滑,托着他的臀部,把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唉!”谢秋石惊喊,“你干什么?”
他整个人都像一个动物般被折起来,双腿凌空蹬了两下,只好圈住了燕逍的背,一头黑发乱糟糟地撒在两人身上,他的头埋在燕逍胸口,屁股坐在燕逍手臂上,胸腹蜷着,脚板勾着,活像一棵树上结着的果子。
燕逍死死地盯着他,忽然低下头,在他黑发掩映间苍白的后颈上留下了一个几乎见血的牙印,好像这个牙印越深,他心口的那个伤疤便能好得越快。
“你别太过分了!”谢秋石叫道,活鱼一样开始扑腾。
“你梦到了什么?”燕赤城重新问道。
谢秋石一僵,蓦地安静下来,泛着寒意的肩背上竟然开始渗出冷汗。
燕逍抚摸一只受惊的小兔般轻轻地抚摸着他,从耳朵尖开始,一遍遍地,以掌控的姿态沿着光洁的轮廓下滑,直到把他苍白的身体摸得发红,像被热水浸泡过一样,彻底地放松下来。
“以后没有螃蟹吃了。”谢秋石突然说道。
他闭上了眼睛,放任自己缩在燕逍的怀抱里,用一种抽泣似的气音说:“再也再也再也没有白津川的螃蟹吃了。”
燕逍几乎立刻就明白过来,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做任何暧昧的动作,只是安静地抱着怀中人,手掌捏着那瘦得微凸的背脊,一动不动地抓握着。
白津洞天是仙鬼交界处一所奇地,之所以鱼鲜肥美,草木不凋,只因通晓肴羞之鬼常来经营打理,此鬼名曰“富天翁”,乃是吞天道一名鬼将。这吞天道,不日前自是已因一道谕旨灭尽了。
谢秋石本是石头一块,对凡人之生死能有何感悟?石头所能懂得的,不过是那几只螃蟹再也不会给端到他面前来了,然而螃蟹端不端上来又有甚么要紧的?可他偏偏却蓦然明悟了山主人消逝前口称的“结束”,究竟是何道理。
山主人一头白发遥指远方,如拂雪尘:“结束就是再也不会在这山顶上站一整天,遥看去不了的渡口。”
结束便是“再也不”,手中所能触碰到的,口中能品尝到的,身畔能抚摸到的,眼前触及到的,再也不会出现下一次了。
伴随着鲜血、屠杀、哭喊、厌弃和畏惧的噩梦,裹挟着这种“再也不”,潮水一般涌进他的梦魇,灌进他的鼻子里,他觉得身上沾的血仿佛变成了火,火在烧,而瀛台山的天边下起滂沱的大雪,也无法抵消这种铺天盖地的酷热。
“谢秋石。”
他听到燕逍在喊他的名字,这声音穿破混沌而来,却没有让他轻松半分。
“谢秋石。”燕逍的声音带着一种雪花坠地的宁静,“跟我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能烦你的地方,把过往种种都忘记,好不好?”
“躲起来?”他闷着声音问。
“躲起来。”燕逍肯定道。
他没有回答。
他还是什么都不明白,但魂灵深处,有一个地方告诉他:有些事情已经太迟了。
第119章
谢秋石这一觉睡了月余,起初还安安分分睡在床上,过了两天又午夜爬起来,迷迷糊糊地摸索到雪竹林里,蜷在一团雪泥里,把自己睡成了一个小雪人。
燕逍找回过他三五次,他又每每换着地方猫着,几次打赤膊躺在大殿门口给扫雪小童踩到后,燕逍便也不再搬他了。
谢秋石本人对此毫无知觉,他好像一直在梦里,又好像一直醒着,蓝绿色的眼睛雾蒙蒙的半睁着,眨两下,然后闭上,他整个人又烂泥一般滑进了雪中,发出小猫一般的细鼾。而燕逍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他,偶尔用衣袖拂去他微翘的眼睑上沾着的雪花,雪水顺着苍白的脸庞滑下去,即便是在鼾甜的睡梦中,看起来也如同两行冰冷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