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小嫣啊。”父亲的声音有些失望,又叮嘱道:“打球时小心点,不要受伤了。”
林泉含含糊糊应一声,微笑着拿起包往外走,又和爸聊了几句说周末去看他,挂了电话,没跟爸爸说今天邀好去打球的朋友就是小时候混一块儿的谢枫。
很快风驰电掣一路急行,绿树浓荫渐渐稀少,高楼大厦越来越多,路上堵了一会儿,林泉停好车后往归园方向走,走的有点急,风衣没扣扣子,下摆急促稳定的一飘一荡,迫切却不失从容的频律。
转进归园的巷口,林泉的步子忽然慢下来,谢枫站在树下,正在象那天那样仰着头看金黄树冠,随意挺拔秀丽的姿态,满树叶子在他头顶沙沙做响。
谢枫若有所觉转过身,林泉低头看表,七点过八分,迟到了,林泉眉眼灿烂举起胳膊笑嘻嘻打个手势,谢枫低哼一声。
“子墨呢?”林泉问。
“被高欣电话叫去了,说是教两小的功课。”谢枫简短答,林泉点头:“哦,那我们走吧。”林泉想想再问:“都准备好了?”话音刚落自己先好笑,有什么好准备的,如果是打篮球,谢枫怕是天天准备好随时就能上球场。
林泉拿了车,谢枫很自然的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系上保险带抬头正对上林泉微笑的眸子。
那双眼睛里面是一片汪洋。谢枫想起郁子墨曾说过林泉的眼睛是海,只是结了冰,因而即使底下是惊涛骇浪,上面看来也是波澜不兴。
然而现在,海化了。
林泉静静地开车眉角温和上扬,偶尔侧头看谢枫,下巴尖尖的,线条坚硬而细致,垂着刘海,一直看着窗外。
一点声音也没有。
像浸了水的一张挂历,谢枫就泡在里面。
他怕叫,谢枫,会吹破了一层涓涓下流的水幕。
第 15 章
停了车,林泉回房换了衣服,谢枫还是那身,所谓准备,特意穿了球鞋也就够了,两人一路往家后面走,林泉介绍,线路终点站是个生意一般的游乐园,旁边有露天篮球场,附近的小孩跟大人们闲时会去那里玩。
“我可是那里打的最好的一个哦。”林泉露出小小得意骄傲神情,谢枫不动声色点头:“明白,我不在。”
那里看着近,走起来很有段距离,林泉说要抄近路从绿化带里斜绕。
铺着碎石子的小路边种着榆树,祼露出地面的老根盘曲虬结,要是走偏了很容易被绊住,路有些窄,两个人并肩慢慢一路走。
林泉刚才在路上觉得时间有点紧,现在倒又不急了。
太阳早已西下了,索性天空仍是一径的晴朗,偶有几缕薄云飘过,谢枫的步子很轻,除非踩到落叶,否则象猫一般没有声音,非常强的韵律感,似乎随时可以跳起或转身。
林泉问:“眼晴要紧吗?”视网膜脱落严重的可以引起失明。
“没事。”
“毕竟是眼晴啊,现在还会有影响吗?”
“不会。”谢枫简短答:“偶尔眼前会有黑影,过会就会好。”林泉点头:“没事就好,不过还是要小心。”
走着走着很快就可以看到摩天轮的顶端了,接着再走,摩天轮会慢慢现出全貌,这个游乐园里的摩天轮很高,再加上因为周围没有其他高大建筑,独独一个凭空耸立,天真的气派,就象巨人世界遗落在这里的一个大风车。
林泉笑道:“第一次在公司看到你的时候吓了一跳,那时怎么就答应老李的邀请了啊?莫非知道我在那上班?”
“切。”谢枫安静道:“反正也要回来的。”
“阿?”林泉对谢枫眨眨眼:“我以为你是知道我学设计才跟着学的。”
白痴,谢枫侧头,乌黑清澈双目,还有眼底若有若无的笑意,嘴角微扯垂下眼睫,林泉眼晴啪的跳开。
都不再说话,摩天轮越来越近了,能看到下面的五颜六色吊舱,多半是空的,偶然有坐人,相对的,并肩的,小小的人影。
有人没人都不相干,摩天轮只管缓慢从容不停旋转,把这些吊舱一个个慢悠悠送到最高点再慢悠悠落下。
第一个摩天轮问世到现在已经超过一百年,各款交通工具换来换去,新的娱乐玩具层出不穷,摩天轮始终没有被抛弃,无法想象没有摩天轮的游乐场就象不能想象没有圣诞老人的圣诞节。
据说摩天轮是从旋转木马与艾菲尔铁塔得到的启发,还传说摩天轮每转过一圈地球上就有一对恋人接吻。大学里认识的女生曾两眼闪亮问他:“林泉你知道摩天轮是做什么用的吗?”女孩斩钉截铁:“它是为了和喜欢的人一起慢慢跨过天空才存在的!”
篮球在指尖稳稳旋转,绿色的风杂着各式香气吹过来,谢枫在身边并肩同行,林泉轻轻哼起歌,轻松自在带点点调皮与温柔的哀伤的调子,和摩天轮有关的歌。
如果你不见了,比如说你变成了猫或毛毛虫,我会抽泣的,不过到时说不定还会成为合适的题材,喂, 所以今天就比平常,打更久的电话吧;
总觉得有些亏欠你,温柔地行动吧 ;
如果和你变成了朋友,若你故作明白地劝告我,冷下,把只是利用的垃圾箱扔掉了,喂,所以今天就去散步吧……
“那里。”林泉站住,指指山下游乐场外很偏僻一个角落,谢枫凝目,绿树掩映下的球场,与他熟悉的、球架光鲜明亮木地板整洁干净的球场不同,水泥地面,生锈的钢圈还有脱了色的篮板,谢枫抿抿唇。
林泉问:“眼晴真的没事吗?”
“打败你足够。”清冷声线略带出点凛洌气势。
林泉微笑:“那就试试看。”
大口大口艰难喘气,毛孔全部张开,热气蒸腾血脉激烈奔涌,心跳得快要冲出喉咙;
什么都看不到了,除了桔红球体与燃烧的黑色的眼晴;什么都听不到了,除了心跳与喘息,除了篮球啪啪落在地面再弹起的声音;什么都感觉不到了,除了灼热呼吸擦过皮肤,除了渴望胜利、投进这个球、拦住这个球的强大意愿。
林泉想不出他还做什么事有这么投入过,甚至连他的大局感连他的分寸感都顾不上了,两个人的一对一,哪里需要什么大局?强如谢枫,怎能容得了他控制什么分寸?
快被逼到极限了,极限之外是什么?汗水急速汇合从发梢、眉尖、下巴滴落,越来越多慌不择路,它们从每一寸皮肤不停渗出再蜿蜒淌下,谢枫凌厉、挑衅的眼晴锁住他,林泉笑,喂,可我还没败呢。
第 16 章
谢枫运球的速度骤然加快,想过去吗,哼,还早呢。谢枫上身前倾,林泉丝毫不退让,谢枫向后一让突然再加速,起跳。假动作?不,还来得及,林泉立刻伸手同时跃起。
唰,干净利落的进球,同时哐当,一记闷响。
“林泉!”话音刚落谢枫冲了出去。
林泉全身簌簌发抖,伸手按住头蜷缩在地上,谢枫想要扶住他,很久,他抬起头,煞白脸上没有焦距的眸子向空气中茫然扫一圈,象是在无意识的寻求帮助。
谢枫看着他,没说话也没敢动,喉咙干的厉害,到林泉这一眼望出来,不知不觉间双手冰凉。
出了这种事不可能再有什么心情打球,林泉象是疼的很厉害,谢枫等他能动了将他扶到场边的长椅上躺下,自己去买药,到了药店又不知道买什么想了想还是先买了止痛片。 谢枫跑回去的时候林泉已经坐了起来,双肘放在膝盖上双手撑着额头。
“吓到你了吧?”察觉到谢枫,林泉抬头微笑,声音很轻很快被风吹散开去。
一只手伸到林泉面前。
“诺。”谢枫把药和水给了林泉,在他身边坐下,静了一刻说:“你怎么了?”
林泉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很想笑,说:“还是你厉害。”谢枫侧过头看他,林泉脸色异常苍白,他黑黝黝的眼晴深不可测的看着林泉。
“真没事啊。”林泉想了想又说,“有点感冒。”
感冒?谢枫试探的把手伸了过去,好烫几乎摸不得,刚才怎么没发觉。
谢枫撇撇嘴,“就这样还想赢我。”
回去的路程由谢枫开车,在美国考的驾照完全相反的驾车习惯,林泉一度怀疑想制止,谢枫只是淡淡瞥他一眼,动了动嘴角没发出声音,口型分明和“傻子”一词呼应。
换季时很容易生病,大概前两天出去着了凉,后来发起烧,没当回事,最近公司事多过几天请假好好休息肯定没事。
林泉突然中止叙述,谢枫跟着转头,眼晴问,怎么了?林泉吸口气皱了皱眉,随即又微眯起眼笑道:“没什么。”精神明显不太好。并不是多话的人,但是谢枫专注倾听时眼晴漆黑清亮,令他忍不住就想诉说。
林泉以前就常想真幸运他总能找到谢枫有兴趣的话题,可内容又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
倒了水喝药,喝完就回房子睡下,头晕晕沉沉的却翻来覆的睡不着,混身难受。
门被推开,有人走进,林泉没理,翻身把脸埋进枕头。
谢枫站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去客厅把堆在地上的文件夹还有电脑扫描仪统统搬进来,插好电源再去倒杯水拿了几只苹果放好,拉上窗帘拧亮落地灯调到只照他这一角,坐在灯下开始摆弄文件。
房间立刻变得幽暗,落地灯罩的阴影切出小小光明一角,林泉翻过身用枕头压住脸问:“这是干什么啊。”
谢枫专心扫描:“生病时会想要有人陪。”停一停加一句:“这些事情我也会。”
林泉从枕头下模模糊糊笑道:“真是什么都要比呐。”话是这么说,心情明显好很多,生病的确容易让人孤单,身边有个人在会觉得安心。
嗡嗡嗡的机器蜂鸣声,过一会扫描仪“嘀”的启动漏出一点白光均匀卷过去,谢枫的呼吸声悠长均匀,抬手时有衣物磨擦声,这些声音细细碎碎汇在一起象是清闲的小溪淅淅沥沥流过树荫,繁杂心事渐渐随溪水一起褪尽颜色。
药效开始发作,林泉慢慢睡着。
一觉醒来清爽许多,谢枫还在扫他的图。林泉坐起拿过水杯一口气喝完。
房子没请专业设计师做的装修,林泉本身就是设计师,整体布局也算简洁明快,植物全是不开花的,配了窗帘地砖乍看不明显仔细观察分明绿色主调,清新明亮,跟归园完全不同风格。
天气很晴朗,初冬阳光干干净净透过窗帘照进,满屋子的明亮。墨绿灯罩笼住灯光,只有屋角椭圆一轮天光,谢枫眉角冷然心无旁鹜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分明听到他醒半天了,谢枫一直没抬头也不出声,只管低头摆弄图片,似乎不过是尽尽义务所以坐在这里其他概不关心,林泉咳嗽一声坐在床上正色道:“我要吃苹果,削过皮的。”
谢枫停下手里动作,抬头对他翻个白眼重又低头,这个表情很灵动,不屑鄙夷的意思表达的淋漓尽致,林泉笑开,半真半假抱怨:“哪儿有你这样照顾病人的。”
谢枫不理他,林泉拿过苹果边削边问:“文件看的怎么样了阿。”
“有点奇怪。”谢枫把改了一夜的文件递给林泉,说:“为什么要改动?”
林泉耸耸肩翻开文件,忽然想到什么拿起电话。
“苏,是我,帮我联系C组,上次说的电路、水暖这些都没事,配合我的图走线路,但是通风系统要的口径太大,得提前大致确定方位。”
第 17 章
郁子墨到家的时候天已擦黑,远远地看见屋里暗着,谢枫还没回来。
谢枫这次回国,时间有些仓促,住酒店没什么意思,老房子早拆了,郁子墨把直接把谢枫接到自己这。
郁子墨对谢枫说他的归园很大,带几个客房,闲着也是闲着,郁子墨笑盈盈道:“这几年该赚的也都赚了不少,就当老虎发回善心吧。”
被哗哗的水声叫醒,想是谢枫回来了。走到挂衣架时郁子墨怔一怔,谢枫的外套旁挂了一条半旧围巾,有点眼熟又陌生的花色。
谢枫才洗完澡,头发还是潮的,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郁子墨走过去俯身用力吸口气,满意道:“好的很,都是我家的味道了。”跟着放下东西也进了浴室。
清清爽爽出来想想先到厨房烧水准备煮咖啡,客户要的资料很急,今天怕要加班,喜欢喝的是茶,可加班工作时还是得咖啡提神。
咖啡的浓香飘满书房,郁子墨端了咖啡杯啜一口,有点烫,厅里谢枫还在看电视,声音关的很低,四散着溢开打在墙壁上隐约的回声。郁子墨慢慢踱到门口倚着门框,微笑道:“今天不上班?昨晚见到林泉了?”
穿衣的境界之一是明明精心搭配过可看起来不露一点痕迹,比那更高明的是根本用不着精心,想起什么拽过穿什么,穿在身上全都服服贴贴,郁子墨的所有衣物全都听话的不得了。
“嗯,请假了。”谢枫安静抬眼答他,“和他打了场球。”
郁子墨笑:“一定是你赢了。”
谢枫没出声。
温度应当能入口了,郁子墨直起身,谢枫忽然开口,低声道:“是我赢了。”郁子墨怔住,走到沙发边在谢枫对面坐下,问:“怎么了谢枫?”
谢枫抬头,郁子墨认真时的样子很好看,与长相无关,是他眉宇间的清朗正直与眼里的纯挚明净叫人无法不信任,谢枫慢慢道:“我才到美国时常常想,是不是做错了,应当彻底打败那家伙后再走,——因为没有打败,所以总是无法忘记。”
郁子墨点头:“赢了就是过去,失败才会让人耿耿于怀。”他笑,“想我当时被你打败的时候也是不甘心呐。”
“但是我知道,他不一样。”谢枫不理他的调笑,继续慢慢道:“不是也有隔壁巷子的小孩打败过他么,可他连名字都记不住,简直象白痴一样。”
郁子墨不再开口。
“那时在美国打街头篮球,一直想一直想,总有一天会打败那个笑起来欠扁的家伙。”谢枫眨眨眼睛低声说:“后来知道已经可以了,现在可以打败他了,可是仍然不甘心。”谢枫停了下来。
郁子墨目不转眼看他,突然倾过身子揽住谢枫笑出声。
毛茸茸脑袋按在胸前,郁子墨使劲揉揉谢枫的一头黑发,笑容温暖明亮:“这不就结了?不用再惦着这件事了,林泉那家伙啊,你说的对,怕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笑的说,哦,果然你厉害呀,我输了。”郁子墨问:“是不是这样?”
谢枫点头。
“看吧看吧,专爱装模做样。”郁子墨轻快笑,放开谢枫重新坐好,谢枫的表情柔和许多,漆黑眸子闪闪发亮。
郁子墨慢慢敛去笑容,望着谢枫的眼晴问:“那么,谢枫,知道现在在做什么吗?”
谢枫毫不回避,缓缓点头。
“明白了,这就好。”郁子墨站起来,俯身在谢枫脸上轻轻一吻:“呐,不过好心痛啊。”郁子墨轻笑:“为什么喜欢的不是我啊,是我多好,就不用让人提心吊胆了。”
“嗯。“谢枫说:“我喜欢你。”
郁子墨微怔,谢枫眨眼:“很喜欢你。”嘴角眼角微微一弯无邪的清亮与慧黠,郁子墨佯怒:“好啊,居然敢来耍我了,今天有正事,改天再来教训你,我的咖啡要凉透了。”
手提放好,郁子墨开始噼哩啪啦打文件。
林泉与谢枫都是他的朋友,郁子墨了解他们甚至超过自己。
林泉与谢枫,如果一对一是场战争,用不着开火就已注定输赢,谢枫从没学会后退也绝不会从任何一个战场逃跑,因此或者胜利或者阵亡,几乎没有中间路线。
好在他已足够成熟与强大,谢枫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就够了。液晶屏散出的微光铺满房间,蓝幽幽的清冷,郁子墨冷静想,何况也许根本是他多心,其实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再何况,就算真的发生了什么事,他也是局外人,没有一点插手的余地。
第 1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