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寒沙 下----牧云岚卿

作者:  录入:07-25

我顾不上答话,赶忙跟了上去,两人疾步而上,举目远眺。
楼外马蹄得得,有人纵马急奔而来,一路高喊:“紧急军报——紧急军报——”
对视一眼,心中七上八下,恒子渝压低声音:“怕是前线的急报。”
果不其然,来人神色疲惫,一身带血盔甲,身上受伤多处,他被人搀扶着下马,铿然跪下,抖抖索索的从怀中掏出军报呈上。
命人带他下去治疗,我急忙展开军报,顿时一股血腥气冲天而起,我皱了眉,看到纸上已经是殷红一片。
徐铮率轻骑两万步向洛沅,缘道屯守,两日过后,与燕国骑兵迎头相遇在在洛沅之北。两军惨烈厮杀,宇文元倚仗人强马壮,令左右两翼兵马,从城外两侧山坡俯攻,须知与两万轻骑死战不退,与燕军贴身肉搏,厮杀在一处。
这一场鏖战,直杀得天地变色,血雨横飞。
燕国骑兵将徐铮及所部逼入绝隘,终将尽数剿杀。洛沅的平原上横尸遍野,哀嚎震天。
我不忍再看下去,合上军报,血的腥气似乎在我身边缭绕不去。
手腕上陡然一紧,竟是被恒子渝紧紧握住,他在我耳边低声道:“陛下,切不可动容。”
我只觉得喉中发紧,什么也说不出。
徐铮,那个面色沉毅,少言寡语的汉子,就这样为国家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而他连同那两万人换来的,仅仅是延迟三日的兵临城下。
三日……
“陛下,这是他们为我们换来的最后机会。”
我微微回首,目光与恒子渝堪堪相遇。
是的,我没有时间在这里为死者哀悼,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
头脑恍惚,脚下隐隐发软,迈进太清宫的大殿的刹那,我再不能支撑,脚下一软,竟迈不过那道门槛。
“陛下。”恒子渝的手,稳稳的托住我手臂,将我扶住。
他的目光,带着无比坚毅,让人心安。
“陛下稍做休息,余下的事情,都由臣来处理。”恒子渝扶我坐下,面带忧切,我只觉得头疼欲裂,低声说:“有劳将军。”
我疲惫的闭了眼睛,活生生的两万人已经化作泥土,灰飞烟灭。又恍惚的笑了笑,所有的一切,不是一开始就想好了么?
九重宫阙逐渐起了晚风,灯火飘摇,天色沉沉,似乎山雨欲来。
第二日,一个更加让人不安的消息传进京城。
燕国主帅遣来使者,要求京城开城投降。

第三十章 狼烟

军队不可入城,燕国使者的百余铁骑肃立在城外,饶是这样,也足以让整个京城为之震撼。
红色的骑兵严阵以待,弓弩开弦,枪戟林立,寒光熠熠耀花人眼。只一瞥,金戈铁马的沙场气息扑面而来。
太清宫上群臣静静肃立,我身着玄黑衮服,头戴十二玉珠冕冠,坐于丹墀之上。
“宣燕国使臣——”内侍的声音拉的极长,长长的尾音在殿里回荡,带着一丝丝的颤抖。
朱红殿门徐徐开启,群臣目光纷纷投向外面,两个黑色的影子渐渐走来,渐行渐近。黑衣武士一前一后疾步上殿,傲然而立。
使者是两人,正使身形魁梧,满面络腮黑须,高颧阔脸,极是粗犷剽悍,昂头直视我,不知回避。副使低了头,却不俯身。
“跪下!”
“跪下!”
群臣纷纷喝叱,宋若明语带愠怒,大声道:“见君为何不跪?!”
他面露冷笑,两眼一翻,“上国使臣,不拜下国之君!”
殿上顿时一片大哗,不少牙尖嘴利的御史跳出来,引经据典指责他的不是,口若悬河,雄辩滔滔。使者冷笑不住,理都懒得答理他们。
我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使者倨傲嚣张,名为劝降,实为挟势相胁;笑的是这些大臣们真是迂腐,竟然会和杀人不眨眼的人讲大道理。
“我是大燕国的子民,要跪也跪我大燕国的皇帝!”他语声铿锵,不跪,亦不俯首。
群臣顿时又群情激奋,当庭与之相辩,怒斥其为蛮夷。谁料使臣傲然大笑,朗声道:“蛮夷如何,正统又能如何,世间自古便是胜者王败者寇!”
他斜眼睨过来,“你就是那个皇帝?”
纵然怒火冲天,我亦扬眉微笑,“不错,就是朕。”
他哈哈一笑,“原来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文文弱弱,娘们气十足,”说着不屑的瞟了一眼,“哪比得我们燕国的雄鹰,我们每代皇帝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怪不得大瑞朝军队在我们燕国勇士面前不堪一击!”
文武百官的面色忽青忽白,无数双眼睛投向我,看我如何发作。
手猛地攥住,我不动声色,依旧微笑,“两国正交战,贵使所为何来?
正使倨傲的笑,神色颇为得意,“洛沅一战,你们两万人尽数死于剑下,尸体都堆成了山。”说着眼光扫过身侧的大臣,“恐怕……也就是秋后的蚂蚱,只能蹦跶那么几下。”
我淡淡一笑,不疾不徐的扬手制止了群臣的喧闹,说:“有什么东西就呈上来。”
他不满的哼了一声,掏出一封书信,蓝衣内侍疾步走下,面对凶横的使者时身子缩了缩,接过转身走上玉阶。
我略微打开,只见表上字迹苍劲有力,凝练浑厚,正是那人的笔迹。
书信的内容倒是很简单,要求大瑞皇帝即刻出城投降,字里行间言辞倨傲,咄咄逼人,扬言若是三日内不开城投降,到时候将会血流成河,无一幸免。
我猛地合上,不想再看,目光在大殿里游移。
在他身边的日子虽然不长,但字迹却还是熟悉的。只那么一下,顿时觉得心如刀绞,眼前发黑,额角处又开始密密麻麻的疼痛,直教人痛苦不堪。
慕容羽,你我终还是走到这一步了么?
我断不会开城投降,如果可以,我真的想知道,当我们在战场的遇到,会是怎样的情景。
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我手捏战表,猛然站起,当庭辩论的群臣一惊,纷纷住口,目光变幻。我冷笑一声,扬手将书信掷于阶下,使臣面露愠色,怒极之下却未敢发作。
众人皆是静静站立,等待我说话。
“朕不会做千古罪人,你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群臣静默片刻,纷纷下拜,“吾皇万岁!!”
使臣当庭色变,额上青筋暴露,他弯腰捡起书信,冲我怒目而视,道:“既然如此,那就战场上见!”
我傲然一笑,“回去告诉你家皇子殿下,林某人的大好头颅,就在这里,等他亲自来取!!”
说着猛然拂袖,“来人,即刻送燕国使者出城!”
殿外金吾卫涌进大殿,一边一个挟住两个使者,硬生生将他们拖了出去,正使暴怒的声音还隐隐传来,“等到攻破京城之后,今日所受之辱,必将让你们十倍偿还——”
我敛了笑容,缓步走下玉阶,群臣纷纷围上来,却随着我的脚步又退开,在面前延伸出一条道路,仿佛被利刃劈开。
恒子渝离我极近,他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陛下?”
我心里拿了注意,淡淡开口,“朕去送送使者,别让人说朕礼数不周。”
屏退群臣,两人一步步走上城头,城上士兵披坚持锐,气势盎然。
我眯了眼睛,看到两位使者刚被强行送出城门,精钢城门在他身后铿然闭合。正使跨上战马,缓缓抬起头来,杀气迫人。
“城上的人且听着,待到我燕国大军一到,定杀你们个片甲不留!”
我怒极反笑,“恒将军,养兵千日,你的成效,今日可以让他们看看!”
恒子渝一愣,随即明白,回头喊:“弓弩手——”
话音未落,两列弓弩手立时搭箭瞄准城下,将百余骑笼罩在弓弩射杀范围之中。
底下立即出现骚动,“你们竟敢?!”
我昂了头,冲后边扬起手,冷冷道:“拿弓来!”
一副沉甸甸的雕弓立即递到我的手中,我缓缓拉开弓弦,弓张如满月,箭头直指使者。
见我亲自引弓搭箭,城门内外无不哗然,正使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指着自己的胸口,“呸!南朝小儿想唬老子,你射啊!你射得到就朝这儿射——”
身后隐隐出现愤怒的声音,越来越大。
时当正午,耀眼的阳光凝结在箭镞上,犹如寒冰。黑铁箭镞的锋棱,在阳光下映出一片白光,耀的我满目生疼。
我不求可以射杀他,我只需杀人的姿态,就已足够!
大瑞的皇帝,就用这一箭,当作对于劝降的回答!
深深吸气,我瞬时五指陡张,白羽狼毫箭破空而出。
“放箭——”
疾矢破空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几不可见的白光,带着尖利的鸣镝。身后一片破空弦响,铁弩齐发,箭如疾雨,带着风声直向百余骑而去!
城下顿时乱作一团,尘土四溅,战马嘶鸣,不少人的纷纷摔下马背,更是有着精钢箭头扎进血肉的闷声。正使更是当胸中箭,抽搐扭动几下,即便一命呜呼。
我深吸口气,凝望城下,冲副使沉声喝道,“都滚!滚回去告诉他们!这就是大瑞的回答!”
身后欢声雷动,士气振奋如狂,我不再理会底下声嘶力竭的惨叫,扔了弓箭,拨开人群转身下城。
右手手指上传来微微的痛感,我不经意的一瞥,看到食指中指,还有手掌被锋利的弓弦划开极小的伤口,渗出一点猩红血珠。
果然是好久没有开弓射箭了,会被划破,也不足为奇……只是……不能去找太医,那帮老头子们,只会大惊小怪……自己收拾一下就好……
我慢慢的抬手,将受伤的指头含在嘴里,顿时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蔓延口腔。
原来……血的味道,也可以如此的苦涩……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面前,黑色战袍的下摆赫然映入眼帘,我收势不及,差点撞了上去。
“陛下怎么了?”
“……没什么。”
恒子渝的表情很古怪,我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含着手指,连忙放下藏在袖子里,面色随即恢复如常。
他目光突然一凛,伸手捉住我手腕。
“陛下受伤了?”
“一点小伤,不碍事,将军可以把朕的手放下来了么?”
“让臣看看。”他一把捋开宽大的袖子,我一惊之下,连忙缩手。他紧紧盯住我,依旧不松手,手腕被他握的生疼。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却能感觉到他的凝重。
良久之后,各自弹开了视线。感到他握着我手腕的手松了几分,我不送声色的一边抽回,一边淡淡的说:“只是皮肉伤。”
他脸上笑容敛去,扫我一眼,“小伤也不能掉以轻心。”
手腕陡然一紧,被他重新握住,一刹那恍惚,不由分说地被他拽着走。那么多的侍卫,他也不顾有人在侧,一路紧紧的握着我的手腕,泰然大步走过。
到了殿里,宫人内侍都退了下去,我猛然挣脱,坐下侧脸问道:“将军究竟想干什么?”
他坐在我面前,浓眉紧锁,二话不说又抬起了我的手,“陛下以为这只是小伤?”
我不想出声,默默的任由他亲手上药裹伤。他动作虽纯熟,手脚到底还是重了些,不时疼得我低声倒抽冷气。
都说十指连心,这话倒不错,就一点点的划伤,敷上止血药还是疼得钻心剜骨。更不要说他拿着绷带一圈一圈缠过去,还不时的将绷带拉紧。
我咬紧牙,不愿出声,他手上动作略略一停,抬头看我。
“陛下可是疼?”
我拧着眉毛摇头,不料他骤然抬手,抚上我的额头。虽然是深秋,但我的额头上却早已渗出一层细汗。
他迟疑一下开口,“陛下……是在强撑?”
我侧过头,“将军小题大做了。”
恒子渝倾身朝我看来,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手上又开始动作,“既然如此,就请陛下忍一忍,马上就好。”
他眉宇间隐有关切,将我的手放在膝上,拽紧绷带,我不禁又开始低声嘶嘶的吸气。
手脚不知道轻点,和那人简直一模一样
他语声温暖低沉,“臣还以为陛下会朝臣吼‘能不能轻点’……”
一时陷入了恍惚中,后边他说了什么,我全没听到。似乎很久之前,这句话我也对另一个人说过,而且的确是恶狠狠的朝他吼“我说你,能不能轻点啊!”
“好了。”
他抬起头,我抽回手,发现竟然被裹的像个粽子。
我嘴角抽搐,“将军,只要长着眼睛的人,都会知道朕受伤了吧?”
恒子渝静默片刻,笑容淡淡,“陛下今晚过后就可以取下来,到时候只会有很浅的痕迹,没人能看得出来。”
我微微笑,垂了眼眸。
我不知他今日为何要如此,不过……也算是关心吧……
忽听他问道:“陛下到底几天没阖眼了?”
我揉着被他握疼的手腕,“将军几天没阖眼,朕就几天没阖眼。”
他目光恳切,带着关怀之色,“臣知道陛下操劳,但也要保重身体。”
我睁了眼静静看他,恒子渝的目光深深,带着迫人的光芒,就像是要将我看穿。
我侧首避开他的目光,道:“这句话,朕也应该对将军说吧。”
即便侧过了脸,我还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带着探询的意味,随手拿过桌上早就凉了的茶水,抿了一口。
恒子渝的声音低沉,“两国交战,不杀来使。臣没想到,陛下竟然会亲手斩杀来使。”
“使者无理在先,当殿侮辱朕,侮辱整个国家。和这样的人,没什么话好说。”
“杀了来使,陛下不怕触怒燕国统帅?”
手中的茶水颤了几颤,我的声音平静到没有波澜,“触怒怎样,不触怒又怎样?既然已经决心要抵抗,不妨就做到底。”
收紧手掌,我感觉那一点微微的痛感越来越大,像是直划进心底。
我斜睨他,“将军害怕了么?”
他笑容朗朗,劈手夺了我左手的茶杯,握住我的手,掌心温暖有力。
“陛下认为臣害怕了么?”
我无所谓的笑笑,没有说话。
他的气息隐隐传来,眼底敛去了锋芒,愈觉深不见底。两人极近,近得可以触及彼此的气息。
他倾身道:“臣想,其他人没有见过陛下嘴里含着手指的样子吧。”
我顿时愣住,只见他薄削的唇角却隐约勾出一抹笑意,仿如深雪渐融,握着我的手也隐隐收紧,一片温软。
他更加放低了声音,热气扑面而来,“臣还想知道,在陛下威严的面具背后,究竟有怎样一个真实的人。”
我僵住,心底发凉,一股怒火却冲上来——从未有人敢对我如此放肆,公然出口轻薄。
可我又不能愤怒,更不能与他撕破脸。
至少在现在,我必须得仰仗他,仰仗他的人脉,仰仗他的军队。
如果那层脆弱的信任同盟立即破裂,最可怕最恐怖的事情将会陡然而至。
忍回了心底怒气,我尽量让自己平静,迎上他的目光,任由他的双眼将我深心洞穿——我与他的同盟,并非出自一己私欲,而是为了家国天下,这点,相信他也明白。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国家亡了,对他也没有半分的好处。
我微微一笑,“将军真是会说笑,哪个人不是有几副面孔呢?外人看到将军杀伐决断,英勇果敢,可又有谁能知道,将军也会替人裹伤,回到家中,也是宠溺妹妹的兄长。”
静默片刻,他久久凝视我,我释然一笑,抽回自己的手,话锋一转,笑睨着他,“若是将军面对今日的情况,会做如何选择?”
他重新坐好,恢复了素日的萧然,“他不仁我不义,一报还一报。”
二人相视大笑。
君臣相遇相知的外表,还得这样继续维持下去,这一点不论对我还是对他,都是心知肚明。
依然有批不完的的奏折,看不完的军报,我甚至连发牢骚的时间都没有。
深秋寒气透过衣服,钻进心底,我觉得冷,冷的无依无靠。
刘安带着一队内侍将成堆的奏折放在桌上,到了杯茶,又挑亮了烛火,凑近恭敬的笑道:“陛下,要不要歇会儿?”
我放下朱笔,捧起茶杯暖手,目光仍然盯在奏折上,说:“最近宫闱里一切都还好吧。”
刘安笑:“现在宫廷里都在传陛下那一箭,说陛下箭术无双,英勇神武,民间更是把陛下传的神乎不已……坊间都在传说,陛下就像是上古时代的英雄后羿,长弓指天,一箭就射中了那个狂妄的使者,着实出了口恶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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