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寒沙 下----牧云岚卿

作者:  录入:07-25

太后只定定的盯着我看,脸上浮现苍白的笑容,“就没有为自己留后路?”
我心下愕然,不知她为何突出此言,她坐直身体,脸上笑容退去,“是时候该告诉陛下了。”
“陛下可否知道怡心寺?”
怡心寺是顺皇帝感念生母昭豫太后所建,居于城郊,隐于空山云深之处,历来是皇家女眷,内外命妇敬香祈福之地。
大瑞开国的辉煌,却永远的掩盖了一个女子的终生的伤痛。昭豫太后身份尊贵,是前朝长公主,而然顺皇帝弑君夺位,杀掉自己的舅舅,登上九天宫阙,昭豫太后生前无颜面对世人,死后亦无颜葬入皇家陵寝,只得长眠怡心寺地宫。
她的嘴唇缓缓而动,将一段尘封往事娓娓道来。
“顺皇帝当年逼宫夺位,英雄盖世,晚年却遭遇夺嗣之乱,无比凄凉。并且开始疑神疑鬼,担心自己手中的血债会让后世子孙遭遇灭顶之灾。”太后长长吁了一口气,目光飘忽,“他在青昭五年,下令重修了崇文宫,并且特意将末殿清风阁从里到外的翻修,陛下可知道为什么?”
崇文宫,不就是供奉着历代帝王画像的地方么?我只记得,清风阁并不允许人随意进出,难道那里,还会有什么玄机不成?
我顿时一怔,难道……
“崇文宫飞檐金瓦,殿阁延绵,满眼的富丽堂皇。这一切的掩盖之下,有一条密道,直通城郊怡心寺,待后世子孙万不得已之时,出逃以保全性命。”
我倒抽一口凉气,身子微微发抖。
“这个秘密,只有历代帝王和太后才知晓,哀家今日告诉你,也算了了最后一桩心事。”她面色沉静,像是在说家常。
“那为何现在要告诉朕?”
她的笑容就像是秋日里发黄的枯叶,干涩而飘摇,“哀家已经时无多日,陛下还是春秋正盛。”
冷冷相对,她不施脂粉的脸,在烛火下更是青白渗人,脸上带起凄楚而又高傲的笑容。
我苦笑,转头再不看她,径直离去。
远处回望永安宫,灯火摇曳,在漫天雨帘里孤独而幽暗。
走下玉阶的时候,不慎滑了一下,刘安赶忙小心翼翼搀扶了我,“陛下可要回宫歇息?”
我仰头,任凭豆大雨点打在脸上,雨水苦涩而腥咸,夹杂着丝丝无法描述的滋味。
再无迟疑,我甩开他,“去清风阁。”
九转回廊,华美楼宇,在雨中仿若蓬莱仙境。
清风阁种植满园的翠竹,细细长长的竹管在风雨中摇曳,吟唱着萧瑟的歌曲。
殿门轰然洞开,黑暗铺天盖地的笼罩下来,刘安点了蜡烛,“陛下,请走这边。”
清风阁陈设富丽堂皇,长长衣摆滑过冰冷玉砖,听得悉簌声响,脚步又轻又缓。静,长久的寂静,静得让我错觉;黑,满目的漆黑,只有眼前的如豆灯火。
立在紫檀屏风后,刘安俯身,我接过蜡烛,茫然的看他撩起墙上清淡素雅的大幅山水画,扳动墙上的机关。
低沉的声音响起,我看到墙壁缓缓震动,里面的暗道渐渐显露,微弱的灯光透了进来,更显得暗道阴森诡秘。
一股冰凉的气息骤然而出,那是自由的味道,我遥遥伸手,想要抓住它们。
太清宫,凤仪宫,永安宫,都是世间最为美丽高贵的囚笼。多少人都被囚禁一生。
密道,对身在权力顶峰的帝王来说,不仅仅是一线生机的期盼,更多是对自由的无上渴望。
自由,就在我的面前。
脚下像是生了根一般,麻木的无法动弹,地底的凉气,一丝丝的,从足尖往上升起。
这个女人,再一次将我玩转于手心。
当我已经安于我的命运,她却再次不负责任的将我置于两难。
她知道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我,她才会放心的将这个秘密告诉我,然后带着嘲讽的笑容步上黄泉。
我突然笑了,笑自己的疯狂。
有一天,带着自由,逃离这冰冷的宫闱,隐姓埋名,远遁江湖。
这是我的心愿,恐怕也是历代皇位上那些孤独凄冷的帝王们,终生抱憾的心愿。
从戴上冕冠的那一刻,我已经不属于自己。
这值得用生命去交换的自由,就在眼前,而我,毕生已再无法碰触。
我微微笑了笑,“关上吧。”
刘安定定看我,“陛下?”
我转身闭了眼,只觉得深深疲惫,“不用看了,回宫。”说着漠然拂袖,转身往殿外而去。
深秋十月,连绵的阴雨整整下了十余天。
整个京城都被笼罩在连绵不绝的秋雨中,凄凄切切,终日瑟瑟难言。宫中也越发的冷清,让人难受。
叫来恒子渝和几位大人一起商量事情。
自从失去了对京城更远地方的控制,瑞军的斥候活动范围少了许多。最远到大燕军先锋大营,就再也难靠近。
情况非常的不准,只知道宇文元派出零零星星的小股部队,深入到了京城四周,一开始以为是去寻找水源,但现在的情况谁也不敢相信。
京城全副戒严已经许久,北方来的难民大半无法进入京城,直接被燕军逮个正着。斥候看到燕军一批一批押着难民,像牲口一样放养在整个京城之前,虽说守备不森严,但是那些难民整日的嚎哭,让城里人也不得安生。
恒子渝眉头紧缩:“看样子他们是想用百姓逼迫我们开城。”
“那绝不能。”我拧起眉头,“一旦让那些难民冲进来,那不是全完了?”
那几位尚书脸色绷得紧紧的,相当难看。
一人首先开口,“首先,城里的粮食是足够,但是人口很多,还有军粮,还有之前的难民。城外的难民不是一个两个,这都是负担。”
“就算没有粮食的问题,也没人敢担保这些人都是难民。只要放进了百十个燕军的探子,京城的城墙再怎么坚固,城防也是岌岌可危。”
“如果开城,北边的尚庆门首当其中,燕军快速的机动部队都部署在这里,一旦打开,关不关得住就难说的很。”
他们都闭了嘴,看我,我抿紧了嘴,道:“绝不能开。”
短暂的沉默过后,有人惴惴开口,“外面都是大瑞的百姓,不管的话,一旦和燕军冲突起来,他们可就会首当其中。”
“况且……就算我们坚守不战,他们也有饿死的可能。”
这个道理我何尝不知,但是……
“不开,就是他们死;开,就是我们死。”恒子渝斩钉截铁说道。
我的目光落在另一份军报上。
虽然雨水不断,但燕军后续部队已经几乎全到了,密密麻麻的驻扎在四周,站在城头上就能能看到满山遍野的士兵,尤其是血狼铁旅,红色的盔甲泛出死血的颜色。
那里是斥候无法达到的范围,我只能靠为谁数不多的暗人来了解情况。
户部尚书忍了又忍,终于道:“若是这样,我们跟燕军还有什么分别?!”
“住口,”我喝了一声,“如果开城,当然有分别。他们是活人,我们是死人!”
“陛下!”
“城里将近百万人,他们怎么办?!”
争论不休,素来脾气好的尚书们也都相互红了脸,直到入夜,也没有争论出结果。
吩咐内侍送他们出殿,只剩了恒子渝,我静默了片刻,道:“将军为何不回去休息?”
他低声道“臣想和陛下私下聊聊。”
我喝茶润了润嗓子:“说吧。”
“现在城头士兵早就看到了难民,燕军抓来了难民,却又不管他们。昨晚有小股难民跑到了西直门下,和守城将士起了冲突,哭号了一夜,凌晨的时候停住,就看到护城河里浮满了尸体,还遍插箭翎。”
“是我们干的?”
他重重点头,我放下茶杯,双目盯着火苗,“听说是一百多人?”
他并不回答,“臣已经将下令放箭的百夫长抓了起来。”我无力扬扬手,“按军规处置,打完了板子,继续去城头。”
“陛下是绝不打算开了?”
“能开吗?”
难民看到燕军不管,大批大批的躲在城外三五里的地方。急于进城,必然会和守军起冲突,守军能怎么办?他们不是傻子,其中利害自然知道。
“现在对于难民,关键在于究竟是‘放’还是‘防’,拖得时间越长,越容易被动。”
“这个道理朕知道,不管哪里的难民,都是朕的子民,出了这些事,朕难辞其咎。”我反倒笑了一声,推过如山的折子,“这些折子,都是那些御史们上的,他们说的倒是好听,什么仁厚待人,什么爱民如子,他妈的都是屁话!”
我已经开始咬牙切齿,“死了一百多人,难道就能把城里所有人命都赔上去?将近百万的人命由谁担待?大瑞的国运谁来担待?朕是想仁慈,可现在够仁慈?这个责任,没人能挑得起来!”
“陛下息怒。”
我揉了揉额角,闭了眼睛。
他道:“现在有些将领已经开始动摇,私下向臣反应,请求能不能放难民进来。”罢了又道,“燕军一向心狠手辣,如今把我们逼到这样一个两难的境地。已经过了多日,不管怎样,谁也代替不了陛下,还应该早作决断。”
我苦笑,决断,说得好听,只不过要逼着朕冷血而已。
日后如果能过了这一关,我的身后一定会永远蒙上了洗不去的污点。
烛火不住的晃动,仿佛我现在的心情,起伏不定。
如果说这是宇文元的手段,我一点也不会怀疑,但如果是他的,那我真的只觉得很绝望。
视人命如草芥。
“传令下去,城上守军加强戒备,多加注意燕军动向,如果有难民前来滋事,一概不予理睬,如果……”我缓缓开口,如同咬金断铁,“如果难民执意不听,射,杀,之!”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字清晰而沉缓地回响在身后,回响在空寂的殿上。心中已经没有知觉,没有痛,亦没有冷。
恒子渝的目光隐在在深浓阴影中,反而雪亮逼人,“陛下已经决定?”
忍回那声叹息,我的声音如死水般平静,“该断不断,深受其害。”
“报——”有人奔上殿来,刘安跪下,双手托起一支狼牙白羽,“陛下,燕军投书。”
两人一愣,恒子渝问道:“谁接到的?”
“回将军,是一名什长。”
恒子渝接过,递给我,我展开,两人看的直摇头。
开始摆了一通上治以民生为重的道理,然后话锋一转,对昨夜守军射杀难民“莫名惊愕”,接着又摆出一副两国交战不伤黎民的样子。
看完已经一肚子火。
我收起书信,道:“将军,看到了吧,朕没有选择。”
恒子渝目光深深,语音里带着难以名状的低沉,“陛下。”我看着他的眼睛,微微摇头,感觉手被他握住。
“陛下,不管怎样,臣一定会在您身边的。”
我心里紧了一紧,苦笑一下,“谢了……”
我不知道这道命令一下,是否就此会背上千古骂名,我甚至想去瞧一瞧镜子,看看自己的目光,是否冷静到残忍,连无辜者的死亡都无法动容。
疲惫的闭上眼睛,我果然是顺皇帝的血脉,面对诸多无辜的难民,我可以毫不犹豫的下令射杀。顺皇帝担心子孙遭到报应,备下密道,给予子孙一线生机。那么,谁来告诉我,如果就算我想要苟且偷生,是不是也可以被原谅?
一连阴了几日的天忽然放晴,万道金色的阳光刺破了云层,云层缓缓浮动,在苍茫的原野下投下了变幻的阴影。
我半阖眼睛,倚在锦榻上。
昨晚见到夫子遣回来的暗人,密谈了大半夜,直到四更时分才睡,天刚亮又被刘安唤醒,呈上了一堆的军报。我打着呵欠瞪他,他小心翼翼的说五更起床是祖制,不敢违背云云。
我一边打呵欠一边无比愤恨的想,顺皇帝的精力真是惊人,他就算上马可以开弓下马可以治国,怎么就不想想他的子孙可没有他那么好的精力。
不过,顺皇帝面临我的情况,不知道他会怎么选。
刘安匆匆走进来,低声道:“陛下,宋大人求见。”
朱笔稍稍停了一下,宋若明……八成是因为难民的事情来求见,这几天他的折子不知有多少,但是我一眼都没看。
看了怎样,不看怎样,那些文官真是麻烦。
我摇头,刘安脸色变了,但仍旧俯身,静静的退下去。更漏一声一声遥遥传来,射进来阳光渐渐变长,铺满了整个地面。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刘安再度走来,跪下道:“陛下,宋大人已经跪了多时了。”
我抬眸,看向殿外,尽管看不到外边,我还是能想象宋若明的神态。嘴唇紧紧抿成一线,眼神盯着地面,仿佛要将地面盯个缺口出来。
我搁下笔,问道:“跪了多久了。”
“一个半时辰了。”只听他又道:“不光宋大人,几乎御史台的人都在外面。”
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依着宋若明的脾气,今天要是不见他,恐怕一天他都会跪下来,果然,御史就是惹不起。
现在不能自乱。
想到这里,我淡淡道:“传。”
宋若明穿着正式的朝服,走到近前跪下,不开口,不抬头,脸色凝重严肃。
“大人可是有事。”尽管这是明知故问,但场面话还是要说。
“是,”他答的干脆,“微臣为城外难民而来。”
“那就讲。”
“难民徘徊在城下已经多日,凄惨无比,守军非但不伸出援手,反而粗暴驱赶。”他豁然抬头,“这非有良知的人所为!”
我没有表情,与他四目相对。宋若明的眼睛里带着愤慨和悲怆,默默望着我,欲言又止。
淡淡应了一声,我道,“那依大人的看法,该怎么办?”
我知道宋若明不怎么懂军事,往日和裴垣还有我厮混的时候,也只听过为数不多的一点,现在如此说,明显是给他下马威。
他脸色煞白,直直望着我,一言不发。
如死一般的沉寂,良久之后,他才轻声道:“微臣也知道这是两难,但那毕竟是我大瑞的百姓,不能坐视不管。陛下仁厚,给他们条活路。”
我默默扣紧了锦榻扶手,语音缓缓:“怎么给?”
“难民被燕军驱赶,无水无粮,至少……”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又陡然升高,“也可以投掷衣物粮食,缓解难民的燃眉之急。”
“而且,守军射杀难民,也请陛下下令制止!”他脸色骤然转红,语调激昂,“我大瑞的士兵,怎么可以对着自己手无寸铁的百姓放箭?!”
我微笑,轻叩茶盏,“继续。”
宋若明似乎有一瞬间的惊诧,脸色变得惨白,“陛下,您怎么可以如此镇定?那是人命啊!!”
我转头,并不看他,他一下子直起身子,嘴唇颤抖,膝行上前,已经是声嘶力竭,“陛下,您在这里多犹豫一刻,就有更多的难民惨死在城下!”
我敛去笑容,“大人知不知道,这射杀的命令,就是朕亲自下的!”
宋若明完全僵住了,目光幽深,肩头却在微微颤抖。
“朕累了,退下吧。”我漠然不动,宋若明呆了一刻,突然吼叫起来,“陛下,您真的如此铁石心肠?那都是活生生的性命啊!”说着猛然站起,“他们日夜哀号,只不过想要有东西吃,有衣物御寒!!”
他缓步走上,手指着殿外,面色青的骇人,“您听听,就在城下,他们的哭声简直能把人逼疯,没有吃的,没有穿的,苟且在燕军的刀下!国家的国都就在眼前,却进不去,我们的士兵不能保护他们,却还要射杀他们,天理何在?!公道何在?!人心何在?!”
“够了!”
“你知不知道现在城里有多少人?!你知不知道城里有多少粮食?!你知不知道燕军骑兵的速度有多快?!门一旦开了能关上吗?朕也想仁慈,朕也想要天理,朕也想要公道!!”宽大的袖袍一挥,我吼道:“朕可以给他们衣物吃食,可城里的人怎么办?你知道会围城多长时间?你知道他们还会用什么攻城?你知道还会来多少人?!”
“朕是天子,朕要负责所有人,城里上百万人的性命,和那些人比,孰轻孰重?!”
他眼中雾气朦胧,面色惨白,双手不住的颤抖,最终铿然跪倒,“陛下,微臣就求您了,就给他们投掷一点东西,一点就好,只要能够保命就好……”
我深深吸气,转头看着墙壁,“宋若明,你说会发疯,可你真的见过鲜血,见过刀光吗?徐铮,还有那两万人,战死了,他们为了什么?只是为了三天,延迟三天的兵临城下,只为给我们三天时间加固城防!”我重重喝道,“他们说过什么没有?没有!他们知道那是死!可是毫无怨言!他们都知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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