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寒沙 下----牧云岚卿

作者:  录入:07-25

城头上的士兵脸上泼上了血污,混着汗水,像是从地狱里爬回来一样,他们身体微微颤抖着,却仍然像白杨那样挺立,眉目隐在头盔间,眸子带着狰狞的血红。
远处的地面上,燕军仍未退去。刚才的混乱,重装骑兵没有冲锋,他们仅仅调节了步伐和节奏,就让难民抱头鼠窜。阳光下打在他们铁黑色的盔甲上,发出耀眼的寒光。他们沉默地站着,排成长达数里的庞大战线,像是黑曜石的雕塑,又仿佛是铜墙铁壁。
满目黑色的潮水在不远处的平原上起伏汹涌,一面黑色的大旗迎风扬起,鹰徽的光芒隐现。
鹰徽,那个人的铠甲上,也有那只展翅的鹰。
“大燕皇长子的徽号。”恒子渝目光深邃,“鹰一样的男人。”
燕军的黑潮突然散开,仿佛在畏惧什么,两人两马缓缓而出,一前一后走至阵前。为首的男子穿着熟悉的濯银重甲,□的战马通体墨黑。他提着斩马刀,从远处缓缓地逼近,凌厉的风拉开他的披风,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威严,随风一起到来。
我的心在剧烈的跳,喉咙仿佛被人用看不见的手扼住,眼睛死命的盯着那个缓缓移动的影子,全身都在微微发抖。
是他……是他……
身后黑色潮水一样的重装骑兵亦随之移动,大地在他们脚下震颤,发出怒吼一样的声音,尘土被激起,席卷成黄色的沙尘,每踏一步,大地就要震颤,仿佛一切都会被那些坚硬的马蹄踏碎,不管是尸体,还是碎骨,无一例外地被碾成粉末。
紧紧的攥紧了手,一股深深的悲哀从心底深处涌上,压得我透不过气。
曾经千百次的想过,我们再次相见,会是何等的局面,可从没料到,会是在万军之中。
曾经看到相似于他的身形,就让我轰然崩溃,可真正的对峙来临,我却依然傲立城头,身形倨傲。
相隔如此之远,我依旧看不清他的脸孔,相信他也看不清我的。
我想走,懦弱也好,胆怯也好,我不想在这里继续站着,等待最残酷的一刻来临。
可脚下像是生了根,我一步也动不了,就像是被定住一样,茫然的看着他越走越近。
我不会认错的……就是他……
这一刹那,他遥遥抬头,我与他隔空遥望,中间似乎隔了万水千山。
我猝然转头,不忍再看。
“陛下?”
我喘着气摇头,避开恒子渝的眼睛,稍稍后退。
我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一时恍惚,心中酸楚。
这里这么多人,不多我一个,不少我一个,让我走,让我走——
手陡然被紧紧抓住,捏的我生疼,“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我猛然甩开他的手,世界在我面前开始模糊,心中一片茫然,天地间,只剩了自己一人。
一股一股的寒气从心底浮上来,将我缠绕,挥之不去。
“陛下,请镇定!”
是的,我想镇定,可谁能告诉我怎样镇定,我狠狠咬牙,压下心中纷乱的念头,早就心如刀割,这一刻,不是最终会来临吗?为何……还是如此的惶恐?
我闭上眼睛,叹息一笑,罢了,生死有命,你不是早就安于你的命运么?
但求从容以对,也不至于辱没了我的姓氏,辱没我身上的帝王之血。
缓缓睁了眼,他早已勒马立住,相距太过遥远,只能隐隐看到他神色严肃。
慕容羽,只求你,永远不要认出城头是我。
两人对峙,片刻亦是漫长。
他停在弓弩的射程外围之外,两边亦然有重装骑兵护卫,还有随时待发的厚盾。他身后的宇文元缓缓举起马刀,身后如潮的骑兵们沸腾起来,以矛柄敲击地面,以马刀和弓弩敲击马鞍,齐声低吼:“杀——”
吼声震耳欲聋,完全控制了周围的一切,低沉可怖,城壁也因为敲击而缓缓震动。
那面鹰旗,依旧在风中迎风招展。
慕容羽缓缓抬手,他们瞬间安静下来,周围静的渗人。
他的声音亮如洪钟,“我乃大燕皇长子烈王慕容羽,今日我国大军压城,势在必得。尔等抵死并无益,只是拖延死日。速速开城投降,否则,”说着声音猛然拔高,“破城之日,就是尔等死无葬身之时!”
所有人目光投向我。
我深吸一口气,高声喝道:“城下燕国烈王听着,用不着废话,要战便战,致死不降!朕今日在此,国都亡,则朕与全城军民偕亡!倘若上天不佑,城破,也必将让尔等步步浴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激昂的声音回荡,那边没有声音,他朝我看过来,我看不清他的神态,看不清他的眉眼。
话语出口,心中反而澹定空蒙,无所畏惧。
死一般的沉寂,仿佛周遭一切都被冻住。
他猛地勒缰,作势就要上前,宇文元却比他更快一步,一下子拽住他。
笑话,谁能听不出谁的声音……
我感觉眼眶骤然湿了,却抑制不住想笑。
这一刻,终于到了。
“将士们听命,后退一步者,非我大瑞儿郎;让大燕一兵一卒踏入我城门,我大瑞之耻。今以身陨者,皆是我大瑞英烈!”
我感觉他的目光直刺过来,如锋如刃,如电如芒,仿佛要穿透我的铠甲,穿透我的灵魂。
“倘若这样,那就奉陪到底,看谁能笑到最后!”宇文元的声音一贯的冰冷,忽然带上隐约笑意,“到时候相见,想必非常令人期待!”
我咬牙,抽身后退。守军当即大步而上。
任何言语在这一刻已经多余,我们不可能回到从前,我们已经变为彼此的敌人……更确切地说,我们本来就是敌人,之前种种,只是前尘往事。
一直不敢去想,和他相见之日,会起怎样的波澜,知道他真的站在我的面前,猝不及防之下,我才看清,诸般过往,已如昨日长逝,再不能回头。
是的,再也不能。
忍不住再看一眼,他已经勒马回缰,走入万军之中。
那银盔宛若薄雪,瞬间被黑铁潮水般的军队湮没,渐渐远去无踪。
他不曾回望城头,背影坚决的消失在我眼中。
仅仅是片刻的时间,对我已是爱恨之隔。
就当自己凉薄无情,就让……就让他从此恨我,就让我等待,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么就让我死的无牵无挂。
是日,燕军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京城已是孤岛一座。

第三十四章 交锋

“陛下。”
我伸手接过酒杯,目光掠过杯沿,看到恒子渝坐在身侧。
没有回宫,我坚持要留在这里,虽然嘴上说的冠冕堂皇,怕是潜意识里还想和他更近一点吧……
苦笑一下,即便接近,又能接近到何种程度呢?
抿了一口,觉得回味悠长,十分清甜。
“陛下气色不太好。”他缓缓开口,捧着酒杯却不喝,我即便低着头,也能感到他的深深目光。装作恍若未闻,我不动神色的将话锋一转,“这是……八桂酒。”
“南方的美酒,”他缓缓笑,“芳香迷人,喝多了也不会醉人,本来是宴会上为名门女眷准备的。”
我一口饮尽,“难得将军还友如此的闲情逸致。”
他笑笑,随之默不作声,我把玩着酒杯,瞟一眼来来往往的军士,却失了饮酒的兴致。
方才中气十足,身形皆傲,现在周身却开始发冷,冷的无依无靠。
“陛下,臣斗胆,陛下为何一直如此沉默?难道是有心事?”恒子渝的声音唤回了我神思,抬眸触上他关切的眼眸,我只能淡淡摇头。
他顿了顿,沉声道:“如果陛下可以相信臣,不妨告诉臣。”
我沉默着闭了眼,摩挲着冰凉的酒杯。我的伪装终究不到家,还是被他看了出来,纵然会恼火,但更多的,却是无奈。
“臣知道陛下很难,臣既然与陛下并肩,亦愿竭尽所能,为陛下解忧。”
他扶了我手臂,斟满了酒,再没有多说什么。
支撑了许久的倨傲意气,顿时化为乌有,只剩了满腔的辛酸与疲惫。
就唇饮尽,清甜酒香入喉,却尽化作苦涩。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在想一个人罢了……”我不想看他,默然片刻,忽而一笑,“前缘旧事而已……”
他斟酒入杯,语音低缓,“陛下这话看似轻松……思念磨人,也最伤人。”
我无所谓的一笑,给自己斟满酒,仰头一饮而尽。
“陛下……可是在思念那箫的主人么?倘若真是两情相悦,娶进宫来,不就行了?”他笑容淡淡,神色却莫测,眼中神态不似平常。
盯着地砖,我淡然一笑,流露些许自嘲,“都说是前缘旧事了……那时候刚认识,谁看谁也不顺眼,吵嚷斗嘴都是家常便饭。即便有情愫萌生,也是懵懂不知。”
“后来呢?”他问。
借着酒意,我淡淡笑,“后来?后来就是分离了,一别千里,再不能见。”痛到极致,我反而微笑,“多深的情义,终究抵不过时间,抵不过宿命。”
我眯了眼睛,似乎只是在说给自己听,“有时候回想起来,总觉得自己那时真是一意孤行,已有情,为何要走。”说着一声长叹,“哪像现在,不得见,也不能见。”
“不能再续前缘么?”
我凝视杯上的花纹,“晚了。”说着轻笑,“对那人来说,我算是背叛,是欺骗……不会原谅的……”
他凝视我,怔忪无言。
我举杯不停,绵软清甜的酒倾入喉中,苦涩的让我说不下去。
“陛下,不要喝了。”
他劈手夺了酒杯,攥住我手腕,我不满的挣脱,只见恒子渝手一扬,将那酒壶抛出,跌作粉碎。
呛啷一声脆响,他的声音随后传来,“陛下倘若想喝,战事结束再喝不迟。况且陛下是百官楷模,万民表率,不可如此——”
一声声责任,一声声担当,每说一个字,心就更痛一分,我再也禁不住这声声凌迟。
“够了!”我猛然拨开他的手。
“每个人都告诉我,我有责任,我要担当,我要对天下人负责!可有谁想过,我究竟是不是心甘情愿的接受!”我涩然一笑,“不错!我是皇帝,可我也是人!”
“逼着接受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不能过属于自己的生活,要牺牲自己的一切,除了那顶冕冠,我还有什么?你说,我还有什么?!”
我仰起脸,笑的惨淡。
他怔住,手僵在半空,直直看我。
心中惨然,我却不得不笑,我并不想如此失态,可到了如此地步,不是说能忍就能忍。
一句句,一字字,钻心剜骨,连血带肉,向我掷来。
“陛下……”恒子渝怔怔抬眸,眼中愧色一掠而过。
我强抑心底悲酸,只感到周身冰冷,无尽疲惫涌上,转身涩然笑道,“朕累了,不想说了。这里就留给将军——”
话音未落,身后忽有疾风袭来,呼的掠过耳边——
“当心——”
骤然一阵此起彼伏的闷响,恒子渝骤然抢上前来,我身体一晃,被他猛的拽住,两人随之重重摔在地砖上。我一下子趴在地上,又惊又怒,想要抬头,他上身已俯压下来,将我笼罩。
耳中灌进纷乱的叫喊,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沉重的巨响,鼻端是刺鼻呛人的浓烟,似乎还有细小的火星,我什么都看不到,身体上方的重量让我几乎无法喘气。
“怎……么了?”
“陛……陛下稍安勿躁。”
恒子渝依旧俯压在我背上,转头看着背后,一阵更为猛烈的冲击袭来,我眼角只看到一颗巨大的火流星从天而降,轰然炸开,灼灼热浪似乎扑面而来,燃烧的散片带着巨大的余劲散落向城头,仿佛是下过一阵火雨。
我一个激灵,脑中陡然清醒,紧紧拽住他的衣袖,“燕军攻城了?”
恒子渝紧紧抿住唇,低头看我,呼吸扑在我脸颊上。他张了张口,眼睛紧紧盯着我,似乎想说什么,但不待他说话,又一阵闷响,巨大的呼啸声挟着炽热的空气袭来,两人俱是一惊,恒子渝一个俯身,又将我护在身下。他紧紧的攥住我的手,身体紧绷,尽管他呼吸的很缓,我还依然能感觉到灼热的气息。
我不想去看他的眼睛,尽管就在眼侧。
耳边依旧是尖锐的呼啸,火花四溅,浓黑的烟雾四处弥漫,仿佛吞噬了一切。燃烧的碎片不断从空中跌落,跌在我的眼前。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我当以为会被憋死或者呛死的时候,身上的重量骤然减轻,我大口大口的喘气,被人扶起来。恒子渝立在身边,目光转向别处,脸色憋的通红,仿佛是浓烟所致。
相视一眼,目光各自弹开,我走近城头,却被骤然的气浪的吹的几乎立不稳。身边士兵扶住我,道:“燕军投掷燃烧的石块,并且在护城河边燃起火堆,浓烟遮天蔽日。陛下还是不要去的好!”
恒子渝微微弯腰,咳嗽了几声,不顾周围人的劝阻,大步走上城头。
从高处看去,城边升腾起一片浓黑的烟幕,不时能看到熊熊火光,滚滚浓烟腾空而起,仿佛一道又大又厚的黑色幕帘围住了城头,也遮住了视线。松油燃烧的辛呛气味远远传来,火团不断从空中呼啸而过,而后炸开,士兵们惊叫着躲避火块,纷杂且混乱。
那些火块又重又烫,被砸中当即就伤得不轻,更有催人流泪的硫磺气息,城头放箭的士兵不仅看不清城下的情况,更是无法瞄准,双目被黑烟熏得红肿流泪,只得盲目的发射。
“将军,这样下去射手无法瞄准。”
恒子渝决然喝道:“不要管能不能瞄准,只管放便是!”
有人飞奔而上,跪倒高声道:“将军,燕军用沾有牛油且燃烧的石块射向城门,烈火大作,立刻包围了整个城门!”
“城门是精钢的!!”
“是!可是石块冲击力太大,城门被撞得铿锵作响,大有脱坠之势,就算想要顶住,可是太烫!”
燕国步卒穿过层层烟雾,越过护城河,利用钩梯爬向城头,城上守军尽管被烟雾弄得咳呛流泪,却一步也不肯后退。越来越多的人厮杀在一起,刀剑扎进血肉,鲜血随着寒光喷射而出,刀刃为周围的火色映红。
厮杀持续了一夜。
投石车不断的向城内投掷燃烧的石块木块,数十万斤木柴堆积在城墙周围燃烧,熊熊火光照亮了浓黑的夜色。夜空仿佛即将燃烧,沉沉向人压来。
天即将明的时候,硝火闪烁,伴着裂石碎木之声,地面随之巨震,西直门被撞开,无数的轻骑兵涌入,那里守军不得已将自己作为诱饵,诱致瓮城,无数弓弩手从城头万箭齐发,疾矢如雨,倾泻而下,人马哀叫着死去,留下的,只有瓮城里如山的尸体。
恒子渝身先士卒,挺立城头,指挥反击。
强攻之下,双方已经杀红了眼,化身为野兽,嘶叫着扑向对方,城下分散开的燕军被箭雨压制,无法汇流。整个城墙已经陷入了火海,石块修筑的城,终究被点燃。
最后一轮疯狂的强攻终于在拂晓时停歇。
恒子渝走下来,身上铠甲血迹斑斑,晨光被折射,映出稀薄的红,仿佛浑身浴着一层血雾。
他手持钢刀,在距我几步的地方停下来,铿然下跪。
我疲惫的点头,目光与他堪堪相对。
不管我要的是什么,他要的是什么;我在他眼里是怎样,他在我眼里是怎样;或者,我们对对方怀着什么样的心思,但在这一点上,没有分歧。
重伤的军士被扶下去医治,户部从城中征发了民夫搬动掩埋尸骸,中午的时候,所有的尸骸被移在开阔的地方,民夫一层一层的将它们抬了上去,层层叠叠地堆着,每一层都洒满了油料。尸体堆积如山,军士们一勺一勺浇上松油,远处是低头默哀的人群,年纪轻的的军士们忍不住战栗。
“将军,都好了。”士兵单膝跪在恒子渝面前,恒子渝应了一声,我疲惫到了甚至连话都不想说,轻轻动了嘴,“点火。”
亲兵们得到了命令,朝尸堆围了上去,用尽全力甩出了火把。
火把落在了松油上,熊熊烈焰立即腾空而起,伸出灼热的火舌,将整个尸堆围住,像一个贪吃的凶兽一般。火舌上下卷动,恶臭味紧接着传出来,让人忍不住想要呕吐。
我站着不动,恒子渝站着不懂,所有人都站着不动。
黑烟几乎遮天蔽日,面对着正在逐渐变得焦黑、化为灰烬的尸体,我脑中一片空白。
这样的杀伐,还要持续多久?
仿佛过了一生那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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