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寒沙 下----牧云岚卿

作者:  录入:07-25

“现在城防吃紧,皇宫平日也没有出过事,单单值守任务,交由五千后备军来担任,也不会有什么不妥。”我淡淡的说,“守军们在城头浴血奋战,金吾卫也该为保家卫国出一份力。”
他迟疑一下,低声道:“陛下这话也有道理,不过金吾卫尽是世家子弟,娇生惯养,虽然也痛恨燕军,可若是放在两军阵前,纵然燕军人数很少,也可以叫他们全军覆没。”
我笑了一声,却听不出半分笑意,“国难当头,是谁都脱不了关系。裴将军,你是不是害怕世家公卿找你的麻烦?”
他当即俯下身去,“臣不敢。”
“谁要闹事,让他来找朕。”
我并不恼怒,也不笑,看他慢慢站起走向殿门,突然脱口而出,“裴垣。”
他愣住,猛然站定,影子被灯火映在地上,拉的极长。
“……朕问你点事情。”
“陛下请讲。”
“若明……最近还好吧?”
他肩头微微一动,旋即归于平静,“谢陛下关心,宋大人最近在府里,一切安好。”
突然一股无力的悲凉感涌上心头,我只是淡淡的笑,却觉得苦涩。
当我下令将宋若明拖走的时候,曾经的好友之一,已经彻底得不存在了,另一个,也即将离我远去。
“朕……有很多无奈,朕希望,你们可以理解朕。”
他的身影沉稳不动,语音低沉,没有一丝波澜,“陛下做的,都是对的。”
我惨然一笑,“你……下去吧。”
没什么,其实没什么。
不是吗?
皇帝是孤家寡人,这一点早就知道。
没人会理解皇帝有多么的无奈,多么痛苦,他们只能看到他坐在御座上,目光冰冷,杀伐无情。
这一刻,我竟然开始无端的思念慕容羽。
或许,那日我的离去,真是一个错误?
倚在软塌上,翻看斥候传回的战报,方看了两行便觉困意袭来,渐渐阖目睡去……梦里似乎又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朝我而来,看不清面貌,脸上却依稀有着微愠。
殿外传来低语,我懒得回应,翻身向里而睡。
“什么?!燕军又开始攻城了?”忽听刘安低呼。
顿时睡意全消,我喝道,“何事喧哗?”
刘安连忙走进,一脸的恐慌,低声道:“陛下,刚刚永阳门,安顺门,安上门,尚武门,西直门等一共十座城门,均遭到燕军的进攻,战况惨烈。”
心中大震,我霍然坐起,“怎么回事?”
刘安惶然道,“具体情况并不清楚。”
门外靴声橐橐,殿门轰然而开,恒子渝大步走进。他戎装佩剑,容色凝重坚毅,俯身就要行礼,我已经来不急去想他是否失仪,也赶不急和他纠缠什么行礼,急道,“将军,现在怎样了?”
恒子渝按剑道,“就在戌时,燕军突然向永阳门,安顺门等十座城门发起进攻,守军仓促应战,臣已号令各处,拼死力敌。”
“他们有多少人?”
“暂时不清,但一眼望去,密密麻麻,足有燕军半数之多。”
“我们呢?”
“十座城门同时遭到进攻,防守吃紧,现有守军已经全部压了上去!”
他的目光与我堪堪相触。
我刚想起身,他制止我,“陛下,您还是不要去的好!”说着一挥手,等到刘安退了出去,他道,“陛下,要不要下令,让临州的五万人北上?”
隔的这样近,我看到有他眼睛里满是血丝,看他一身黑色战衣挂在并不宽厚的肩膀上,看他的手按在佩剑上,他的眼神像一头随时准备出击的猎豹。
隐隐的火光透进殿里,耳中灌满了喊杀声,兵戈碰撞声。
他已经将自己的家底告诉我,我们早就开始风雨同舟,那么,我的秘密,也应该告诉他。
我坚定的摇头,“将军,稍安勿躁,朕有事情要告诉您。”
他蹙眉,唇角紧抿做一线。我点头,沉声道:“燕军今晚的进攻,恐怕是不得已而为之!”
恒子渝霍然抬头,眼底有错愕之色掠过,我不待他开口问,捡着要紧的,三言两语道来——
“皇长子非皇后嫡出,母妃早逝,在国内没有深厚根基。皇后育有两子,皇嫡子之舅乃是位高权重的右相,皇帝不满皇后嫡子顽劣,外戚专权。左相萧氏,乃是太后亲族,与皇族亲党,力拒外戚干政,暗中支持皇长子,两派势力,一直相峙不下。开战之初,朕遣亲信潜入燕国,多方打探,现已知,皇帝病重,奄奄一息,神智不清。皇二子携其舅开始招兵买马,准备暗中夺嫡。今早城外斥候传回密报,有行踪不明之人进出,于是……”
“陛下之意,雍京开始内乱。”
“是,对诸皇子来说,大瑞亡国,与他们毫无直接利益,皇帝病重,很有可能随时殡天,燕国历来以武力争夺帝位,皇长子现在身在前线,□乏术。京城一起内乱,纵然长子在朝中还有势力,但左相身为文臣,必然压制不住,他定会唤回长子,回京与其他皇子争夺帝位。”
我越说越快,不想去回忆自己的所作所为。
“长子母妃夺了皇帝恩宠,让皇后颇为怨怒,二皇子作为嫡子却不如他得宠,二人罅隙早生。二皇子自然不愿皇长子击败大瑞,创下不世军功。朕通过燕国内线,和实力最强的二皇子取得联系,秘密许诺,愿助他夺得帝位,他在后,朕在前,前后夹击皇长子。若他登基,不费他一刀一枪,朕愿以索陵溪为界,与大燕裂地分治,以北七百里沃野尽归大燕辖制,而且两国修兵止戈,朕在位之年,向他纳贡钱粮。况且,新君登基,国内各方势力都需安抚,没有多余精力继续攻击大瑞。”
我说完,立即闭了嘴,恒子渝蹙眉看我,目光久久流连在我脸上。
他的眼神渐渐变了,尖锐而沉重。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盘桓在大殿里。
外边的喊杀声越见清晰,熊熊火光映红了黑色的夜空,然而,殿里却静的渗人。
他的目光深邃,那一点灼人的光亮渐渐亮了。
“陛下深谋远虑,运筹帷幄,臣佩服。”他语声低缓,“不过现在告诉臣,您的意思是?”
“你我二人已经是风雨同舟,那就不如坦诚相见。临州五万兵马,是最后的筹码,必须用在刀刃上。”
他点头,道:“如此说来,皇长子应该会回国争位。既然以武力夺位,他必然要带走大部,才能占得上风。”
“燕国尚武,皇子皆领兵,但数位皇子之中,只有皇长子深受帝宠,自小培育,成年征战在外,创下不世军功。他已是其他皇子的敌人,既然争位,得不到就是死,所以必然要成功。”
说的时候,我的心像是被人用鞭子狠狠抽了一鞭,骤然抽紧。
这样的手段,真是狠毒之至,偏偏出自我手。
我看着他,一字一顿,“依着密报,皇帝似乎时无多日,所以,今晚燕军的进攻,必须顶住,不论是多大的代价,就算用瑞军的鲜血淹死他们,也要去做!”
他眼中猛烈迸出杀机,如刀剑出鞘。
恒子渝与我目光相触,隐隐透出锋锐杀机,他缓缓点头,下意识后退一步,似乎想要离开,却又顿住。
他的目光复杂莫测,在我脸上流连良久,带着几分绝决,还有几分隐约的、似乎可称为眷恋的神色……四目相对的这一刻,明明只是瞬间,却似万古一般漫长。
他的神色,我看清了,可我不想去确认。
我陡然后退,“将军,朕就在这里,等着你得胜归来!”
天际的熊熊火光透进大殿,血红色狰狞而凄厉,我静默坐在殿中,听着满耳的喊杀声,沉思着,伸手捻灭了灯。
眼前逐渐模糊了,黑暗里只剩了我一个人,喊杀声似乎被黑暗过滤掉,周围真是寂寥,听不见一丝声音,空旷的仿佛是上古洪荒时的原野。
一瞬间我甚至有了错觉,我想也许这间大殿就是幼年舅舅家的柴房,管家哐当一声关上了门,然后整个人就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我坐在黑暗中,没有灯火,没有人,没有一切,最后在时间的流动中,自己也像是已经融入了黑暗。
微微的冷意渗了进来,如藤蔓般缠绕。
不记得是几岁了,第一次被长时间禁锢在黑暗中,我甚至觉得自己会发疯,不断的咬自己的手指,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疼痛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没有被黑暗和绝对的安静吞噬。
那种绝对的安静,将一个人的神经慢慢的拉长,变得极细极细,然后整个注意力就会集中在那一跟仿若头发一样细的神经上,等待着,有时候甚至会希望,它嘣一下断掉,就算发疯也好,只要能从黑暗中解脱出来,做什么也是愿意。
我是否应该感谢舅舅呢?
如果没有他,我是否能够洞悉命运的无奈和人心的险恶。
我是否应该感谢太后呢?
如果没有她,我是否能够了解权术的翻覆和手腕的绝狠。
脑中的回忆仿佛风景一样在回放,闪过许多人的脸,梦里的双亲,淡漠的舅舅,跋扈的表兄弟,带着嘲讽笑容的太后,一脸慈祥的夫子,还有很多人,身上带着淡淡香气的望舒,无话不谈的宋若明和裴垣,全副戎装的恒子渝……
很安静,太安静了。
我感觉自己快睡着了,困倦环绕了周身,整座皇宫突然空了,那些宫人内侍,那些金吾侍卫,城中百万百姓,还有城外数十万燕国大军,城上拼死守护的将士,都是我的一个梦而已。
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突然很想醒过来,这个梦太长了,长的让我感到恐惧。我想喊,可是嗓子像是堵住了一般;我想要挣扎,可是手脚冰凉,动弹不得。太长的梦,让我看到了太多的人,但他们都一闪而逝,谁也叫不醒我,他们都是虚的,我的世界里其实没有这些,我的世界里只有这一片黑暗,这片黑暗是我的囚笼。
我觉得眼泪流了下来,可是脸颊上又没有冰凉的感觉,心里空荡荡的。
介于清醒和睡梦之间的恍惚,让我感到发疯,我想要醒来,这种感觉从没有如此迫切。只要醒来就好,醒来,我从没有如此的渴望阳光。
“你想醒来么?”
声音仿佛是从飘渺的雾气中传来,听不清楚,我想要回答,嘴里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我想,我想。
“我只能带一个人走,你说,你是韩昕,还是林昕?”
我张了张口,喉中发紧。
韩昕,抑或者林昕。
一阵悚然,我一下子从困倦里挣脱出来,努力睁大眼睛,像是一只从蛛网里挣扎终于获得生路的虫子。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只是喃喃的说:“我不要做皇帝!”
长时间的寂静,那个声音仿佛消失了,我又开始恐惧,拼了命在吼:“我不要做皇帝,我受够了,带我走——”
“跟我走吧。”吼叫声猛然被打断,有人站在我面前,我只看得到他的足见,他说着朝我伸出了手。
我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一般,慢慢地抬头,看到了那张让我思念已久的面庞。
慕容羽依旧穿着初见时的盔甲,眼睛炯炯有神,在漆黑中仿佛星辰一样明亮。
我终于能动了,试探的摸了摸他的手,温暖,稳定,带着人的体温,没有一丝的摇晃。不是幻象。他缓缓的笑,表情温柔的心酸,蹲下身来。四周的雾气开始消散,我看到他的身后仿佛有隐隐的光亮透出,带着温暖的气息。
我的声音在喉中滚动:“慕容羽……”
他点头,凝望我,目光幽深,带着我熟悉的暖意。
我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安全了,让我恐惧的梦魇已经过去了,他的手掌上传来暖暖的体温,仿佛流进我的指尖,然后沿着手臂一路向上,直直钻进心里。我不说话,盯着他使劲的看,他缓缓握紧了我的指尖,黑暗中,静静相对,无声已胜千言。
“你,带我走吧。”
慕容羽突然皱起了眉,“我要带走的,是韩昕,你和他一模一样,可你是谁?”
我突然感到没来由的恐惧,“我就是他。”
“你不是。”他身后的阳光迅速的黯淡下去,他的手也开始颤抖,“你是大瑞的皇帝,你穿着龙袍;他不可能是皇帝,他只是一个整天坏笑的混账家伙。”
我开始发抖,抖的难以置信。
“我是,我是!”
他猛然甩开了我的手,一下子站起,疾步后退。
不!
我想要喊,却发现喉咙似乎又被冻住了,我想用尽全力站起来,再一次去握住他的手。可我感觉背后有一股力量压下来,像是铁钳一样制约着我,越是挣扎,越是觉得自己的骨骼快要碎掉。
他渐行渐远,消失在雾气中。
我惊叫出声,眼睛陡然张开,发现自己依然蜷缩在大殿里。
手足冰凉,不住颤抖,全身冷汗,刚才的恐惧似乎还没有消退,依然盘旋在心头。
陡然听得一声轰然巨响,惊天动地,仿佛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倒塌下来,继而是千军万马的呼喝呐喊,兵戈碰撞,潮水般漫过我的耳边。
我一下子惊起,奔出门外。
殿外,整片浓烟火光升起,熊熊大火映红了京城的上空。
站在皇宫台阶之上,也感觉到从地面传来阵阵隆隆的声响,如闷雷滚动般。
燕军攻进城了?!
我静静的站着,直到有金吾卫飞奔而来,他浑身浴血,单膝跪下,“陛下,刚有小股重骑兵从安上门闯入,直杀入西边镇平坊门!”
“战况如何?”
他三言两语将战况道来——
安上门防备薄弱,燕军部署重装骑兵,用投石车投掷燃烧的木料,助以巨木撞门,守军顽强抵抗,万箭齐发。重装骑兵厚甲护身,终于将城门撞击而开,顿时涌入数百骑,恒子渝身先士卒,带领数倍轻骑抵抗。
安上门守军投掷火药,箭矢如雨,终于将其余骑兵阻拦在门外。双方骑兵绞杀在一起,盾影交剪,刀光暴长,厮杀了不知多少时候,数百骑燕军全军覆没,瑞军轻骑俱是玉石俱焚,只留寥寥几人。
燕军的第二轮猛烈进攻,依旧被艰难的压制住。
我听到最后,得知恒子渝只是受了轻伤,才长出了一口气。
挥手让他下去,我转身进了内殿。平静下来之后,我向身前静候的黑衣人点了点头,他双手平举,递上一封密报。读完后,我基本可以确定下来燕军的动向,只是不知道,今晚的进攻还会持续多少时间。
他们无法再拖了,接下来他们之中的大半人就要撤离,然后赶赴雍京,去帮助自己的主帅抢夺那张龙椅。
我突然想起夫子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对我们来说,并没有固定的盟友,谁都可以接触,前一刻是敌人,下一刻依然可是朋友。
薄薄一纸书信,捏在手中,重逾千斤。
雍京的形势已经一触即发,凭着左相的势力,无法和右相还有皇后抗衡,慕容羽再不回去,他就要与皇位失之交臂。
不仅失之交臂,恐还会有性命之忧。
每一次皇位更迭,都伴随着血溅宫廷,没有得到权力的人,只有一条路可走。
他如果还不走,那我就逼他走!
案上烛光摇曳,我终于将心一横,迅速铺开一张信纸,我深吸一口气,立即用笔如飞。
我要以大瑞皇帝的身份告诉他,如此硬拼下去,对他对我,都没有好处,只能便宜了那些坐收渔翁之利的人。
更会便宜了他的死敌。
他每一次将时间和实力耗费在攻城上,他在雍京的胜算就少一分。
我曾对二皇子许诺,愿助他夺得帝位,愿以索陵溪为界,以北七百里沃野尽归大燕辖制,愿向他纳贡钱粮。
这些,我一样可以许诺给慕容羽。
我的目的,非常简单,只要能挽救大瑞,不管和谁盟约,都是一样。
写完书信,我取过玉玺,郑重的盖了上去。
我相信,对他来说,燕国皇室争夺战其中的利害,他必定比我这个局外人更清楚。
将书信递给一直低头的暗人,我沉声问道:“你可有把握,将这封书信亲手送至燕军主帅之手?”
他顿了一下,没有出声。
“这封信至关重要,就算是豁出了命,你也要送到!”我斩钉截铁道,死死的盯着他。
机会只有一次,就在眼前,纵然冒险,我也必须一试!
他捏着书信,肩头微微发抖,猛然朝我一拜,随即消失不见。
殿里重新陷入寂静,我才有时间慢慢去回忆那个梦境。
梦境是人内心的反应,刺穿了无穷的掩盖,让人看向自己心底最黑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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