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病中,兄弟二人也说不了几句话,过一阵外面禀传通名,林凤致恭恭敬敬的进来,跪拜之后,便将几份拟好的诏书呈上定审。嘉平帝喘后眼昏,看字费力,于是赐他在御榻前坐了,一字一句的读给皇帝听。豫王一时不好便即告退,呆在室内又不便插嘴,眼见这君臣二人行迹亲密,关系默契,不禁又是好大一阵胸闷。
而且,他在旁边听林凤致读新拟的几份诏书,却是越听越惊。嘉平帝登基四年,御前所拟诏书的风格,一向是不愠不火,含蓄委婉,别说斥责大臣,连说句不是的话都少有,林凤致今日所拟的几份诏书,却是措辞严厉,咄咄逼人,指责内阁诸臣:“挟众要君,颇多叵测。”痛斥吏部官员:“拖延散漫,胸无定策。”又将兵部大骂一顿:“交讦争权,缓急不分,虚资糜饷,尸位素餐!”看来嘉平帝是铁心不再让步,要将群臣罢朝的风波给打压下去了。
林凤致一一读完之后,嘉平帝迟疑道:“卿的笔力好是好,只是……怕不是太过锋芒?”林凤致道:“那么微臣再重新草拟便是。”嘉平帝叹道:“也罢,就这样算了。反正拟来拟去,也是这些意思,卿也累得紧了……这一发下,明朝还有得闹腾,唉。”说着神情不胜萧索。
豫王见皇兄脸色灰败,显然这几日颇是身心交瘁,忽然心底有点酸楚,轻声道:“皇兄,臣弟告辞。”嘉平帝仿佛没听见,过了许久才疲惫一笑,道:“王弟缓步……今晚太忙,倒是冷落王弟了。”
豫王连称不敢,躬身退出去,将到屏风之外,林凤致忽然道:“皇上,不若今晚便将圣旨颁发到朝房,微臣此刻亲自跑一趟便是。”豫王没听见皇兄答应,想是点了点头,接着林凤致便也躬身退了出来,到门口向他微微一笑,道:“正巧和王爷同路,下官恭送王爷一程。”
去朝房和去花萼楼,其实方向不同,出养心殿不远便得分路,林凤致这么说,豫王也明知是借口。两人心照不宣,走到回廊时便放慢了脚步,提灯小监远远在前,随从侍卫知机落后,长廊一片昏暗,静夜中橐橐靴声显得分外清晰,豫王忽然有一种荒唐的错觉,觉得此刻恭谨地落在自己身后半步、端着公事架子的编修官,是个如影随形摆脱不掉的存在,而这从未有过的光景,却似乎有几分诡异的熟悉感,明明陌生不惯,却又似乎习以为常。
豫王在林凤致面前吃过几回口舌上的亏了,这次便拿定主意后发制人,打死也不先开口,谁知林凤致却只是沉默着走了一段路,直到离回廊尽头还有几步,他才悠然叹道:“王爷若要置身事外,又何苦搅这混水?” 豫王只推不懂,道:“什么事外,什么混水?林大人说话,莫要打哑谜,小王是极愚钝的。”林凤致便不作声,到了回廊尽头,他在后面一躬身,道:“王爷慢行,下官就此分道扬镳——望王爷记得多来问候皇上龙体。”行毕了礼,由一个提灯小监伴着,便向南去了。
明明是他主动要送豫王一程,显然是有话要说,没想到却只是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豫王准备好的应付招数没有使出来,大是纳闷,看着林凤致抱着文书匣匆匆而去,一盏宫灯照得他背影分外清瘦伶仃。豫王忽然回味起来,今日对方说话的语气中隐约有一丝怅然,比起前几日泼自己一盏冷茶后侃侃而谈的那股逼人架势,仿佛少了锐利,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温和伤感的味道,整个人的气质一下子变得柔和了许多,这种变化煞是古怪,豫王寻思之下,不免意马心猿:“他干吗叮嘱我多去问候皇兄?莫非到底看上了本王英俊风流,拿这个做借口,以后好多见本王几面?”
林凤致当然不知道豫王的自猜自想的意淫,他心中有事,匆匆到朝房交付了诏书,再回到养心殿向皇帝缴回书符玺信,已经是三更时分,嘉平帝靠在榻间,围着锦被,已经昏昏睡着,地下只余几个小内侍在照管火盆,料理茶水,也是东一个西一个在打盹。林凤致向外边值勤的大太监缴了令,正打算悄悄往上面再拜告退,皇帝却忽然睁开眼来,问道:“是林卿么?过来吧。”
林凤致于是绕过云母屏风进去,在御前告了坐,榻旁的小监惊醒过来,见皇帝醒了,赶忙去斟茶倒水。嘉平帝示意林凤致再靠近一些,等他靠到身前,便伸出一只手臂将他揽住,上半身靠在他肩侧,喃喃的道:“卿身上气息好冷,宽了大衣服罢。”林凤致今日去朝房办公务,穿的乃是正七品朝服,深夜从外面走一遭回来,青袍上已凝了一层新霜,听皇帝这么说,不禁有些微窘,答应了起身宽衣。小太监知趣,便一个个都退出屏风去了。
林凤致宽去外衣,仅穿着一身白纱绿缘的中单,重新坐到皇帝身边,嘉平帝揽着他肩,忽然声音有些哽咽,极低极低的道:“林卿,今日……”林凤致应声道:“今日之事,皇上不必太放在心上。王爷一向心直口快,又对微臣向有偏见,在太后面前多说了几句也是人情之常,皇上何必多想?”嘉平帝叹道:“当真?”林凤致言不由衷,脸上却毫无迟疑犹豫,立即便接道:“自是当真。”
嘉平帝看了他眼睛半晌,微微一叹,道:“你说谎话,倒是毫不心虚。”
他忽然手臂上加劲,低声道:“再靠近一点,让我抱抱你。”林凤致便靠到他怀里去,只觉皇帝全身都在颤抖,声音也是发颤,问道:“如林卿这等人,想是不曾受欺骗、被辜负过罢?”林凤致道:“回皇上话,微臣有过。”嘉平帝道:“倘若是一向信任看重的人……”林凤致沉默一刻,道:“也曾经是臣最信任、最敬重、最……爱戴的人。”
嘉平帝也没追问这是什么人,又问道:“卿家中有几个兄弟?”林凤致道:“回皇上话,微臣襁褓丧父,无有兄弟。”嘉平帝哦了一声,道:“卿原来恁地孤苦……卿之寡母独自抚育孤子成人,节义可叹,改日有暇,朕替卿下旨旌奖。”林凤致道:“谢圣上天恩,只是却不必了。”他顿了一顿,声音平淡,又道:“臣母在臣孩提之时便改嫁而去,并无守节抚育之事,不敢虚叨圣恩。”
嘉平帝忽然无声的笑了,林凤致只觉他气息喷在自己颈中,夹着微微急促的喘气,说道:“却原来……世上多有无依无恃之人。”林凤致道:“民间百姓,多是如此,无足为奇。”嘉平帝轻声笑道:“原来是无足为奇的事,倒是朕少见而多怪了。”
林凤致知道皇帝性格柔懦,今日与太后争执之事定然对他刺激甚深,正要解劝,嘉平帝又道:“朕的家事,朝廷共知;而我的心事,却自来难有人知道……朕一出生便为太子,然而因为幼患喘疾,体质孱弱,父皇一直有废立之意,母后也不喜我,这些事体,卿想必知晓。”
林凤致对这等宫闱之事不敢置喙,只有沉默着洗耳恭听。嘉平帝慢慢的道:“其实当初父皇想要废太子的时候,我私心里,原本是松了一口气的。我自幼体弱,怕和人争,更何况和阿螭争……小时候,别的兄弟因我是太子,都敬我远我怕我,背后却又悄悄嘲笑我,惟有阿螭,同我是一母所生,本来就亲近些,而且母后又极宠爱他,父皇最看重他,惟有他,全不用忌惮我的什么太子身份,跟我一道读书一道嬉戏,百无禁忌……卿无兄弟,或许不懂得这手足天伦之乐罢。”林凤致轻轻应了一声:“是。”
嘉平帝道:“当年因废立之议,闹得满朝纷争,最后却是阿螭一言而打消了父皇母后的主意,那年他才六岁,向父皇说:‘只要哥哥好,阿螭才不要做什么太子。’——这一句话,我一辈子都记得;因为这一句话……如今他便是再叛我负我,我也不能怨怪,因为,本来就是我得了他该得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强笑,声音极是凄苦,林凤致便劝道:“拥立豫王云云,本是俞汝成一党打出的幌子,与王爷本无干系,豫王不至于辜负陛下,圣上还宜宽心保重。”嘉平帝身体颤抖,说道:“我何尝不曾想过,阿螭若是想要,就给他算了!可是偏偏……坐上这个位置,便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做太子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做了皇帝,愈发是这样。当年朕才登基,只说了一次立皇太弟之议,群臣登时分党结派,交相攻讦,闹得不可开交。一味劝谏,朕还可以一意孤行,却不敢让他们拿了这事做了由头,朝中分裂。”林凤致正色道:“皇上所虑甚是,立储是天下根本,每朝每代各有制度,轻易更变,必启后代祸乱之源。”
君臣二人不再说话,一时室中静默,只能听到殿上铜壶滴漏,轻微的一声一声,仿佛滴在人心头一样。林凤致任皇帝抱着,感觉到他的身体渐渐从颤抖到平静,呼吸也渐渐由急促到平稳,此刻肌肤相亲,体温相融,呼吸相闻,这光景本该极其暧昧,一时却只觉得惟有安宁之感。他本来微微绷着的身体不由慢慢放松,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嘉平帝也在微微叹气,低低的道:“你真暖和,我曾抱过你,那是什么光景?可惜……醉糊涂了,全不记得了。”林凤致垂下头,半晌淡笑道:“微臣也不记得了。”
窗外夜风掠过,轻微的瑟瑟作响,想是又落了一阵严霜。冬夜漫漫,深宫寂寂,谁料得还有这般相依相偎的温暖。
然而这是相恋呢,还是相怜呢?
林凤致忽然有点恍惚,有点迟疑,却静静的道:“四更天了,请皇上安歇吧。明日朝堂,必定又是一番攘乱,还得应付。”
出乎林凤致意料的是,那三封措辞严厉的诏书颁发下去之后,竟然一连两日朝堂非但不曾攘乱,反而一齐噤声不响,就象往蛙声乱噪的池塘里丢了一块石头之后,登时群蛙齐喑。看来群臣是被皇帝这次突如其来的发飙,给狠狠的镇了一下。直到第三日,才有回过神来的科道台谏诸官,开始上疏,同时被嘉平帝斥责的内阁与吏部、兵部诸臣,也一个接一个的奉上奏章,一面认罪,一面分辩,大有重新哓哓不服之势。
于是林凤致给皇帝出主意,首先将诸臣的认罪分辩奏疏按住留中不发,接着便将台谏的谏章与弹劾抄送转发各部议处,尤其是所弹何部何人,便专门加上批语特地发送过去,勒令分说。这一下群臣非但莫测上意,而且纷然惶乱,六部诸科道顿时各护其主,交章互劾,无非都是指责对方诬蔑好人,自家清白无辜的说话。朝房沉寂数日之后,一下子又是弹章雪片价飞来,弄得重新回来上班的内阁大臣们眼花缭乱,头绪难寻。最后呈送到御前的折子,连篇累牍都是无聊攻讦,鸡毛蒜皮都拿来大做文章,读得病榻上的嘉平帝一边不胜其烦,一边不禁失笑,对林凤致摇头道:“卿真不愧是翰林院里历练出来,熟知朝堂习气——只是这也太混乱了!”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被嘉平帝准了辞呈的兵部尚书朱光秉终于做完交接,正式退职,而朝廷要求官员推荐接任者的征诏,却又拖了几日,才由兵部诸员共同拟了一篇推荐名单上来。林凤致将开列的官员履历一一读给皇帝听,嘉平帝皱眉道:“怎么好象都是俞汝成的门生亲信?难道兵部竟被把持至此?”林凤致答了声是,却随手点了一个名字,笑道:“皇上就将此人履历发到吏部去勘合,不要紧,决不会成的。”
果然吏部立刻将该名官员的履历挑出无数刺来,发回御前请求重定,原来此人出身户部,旧日曾是俞汝成的属下,户部却同吏部颇有不合,这回部门交相攻讦,两部正打嘴仗打得痛快,如何不赶忙公报私仇,党同伐异?于是嘉平帝顺水推舟责令吏部也进一份推荐名单,将可选之清白勤谨的官员择而列出,重新圈定一个发落,通过勘合。这回却是兵部不肯依了,委任状颁下送到兵部之后,拥有驳回权的兵部所属科道,随即以“该员素无官声,未娴军务,难当大任”为由将诏令封驳退回,拒绝签发。
转瞬已到十月底,互相扯皮之下,兵部尚书始终定不了人选,京中都銮仪使却又来上疏劾兵部办事不力,居然入冬至今还未将禁军各营军士的火炭银与寒衣款审核批发,嘉平帝切旨责成兵部中暂摄主职事务的左右侍郎,自二人以下全兵部官员各自罚俸一月。兵部便劾禁军各营统领实有侵吞兵饷之弊,弹章批了个“知”字后发下,京城守军营中顿时一片大哗。
满朝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豫王却一直留在宫中享清闲,每日就是去参见一下太后,探望一下皇兄,过得异常之逍遥自在。太后自从上次被皇帝顶了嘴,怒得非同小可,然而本朝严训,后宫不得干政,再是恼怒,也没法强行将皇帝宠的那个佞臣直接赶走,只能天天向王儿唉声叹气,不给偶尔来定省的皇帝好脸色看。嘉平帝本来与母后有些疏离,又被刘后也旁敲侧击的劝谏了几句,愈发心烦,索性以天冷喘重为由,搬到养心殿不再回寝宫,林凤致则因每夜同皇帝拟诏议事,忙到深夜,便赐留宿,原本他便有淫邪惑主之讥,这一下更被哄传擅房专宠,以至皇帝冷落六宫,于是后宫怨声载道,朝廷大臣各派间攻讦得不可开交之际,也不忘交章弹劾,苦谏君王。
豫王来看望皇兄,每次都见他愈发疲惫了些,和自己说闲话,说着说着便神思飘忽,沉默下来,于是也不好过于打扰。至于林凤致,却是十有八九回见不到人影,一问才知道他最近长日不是在朝房,便是去翰林院,公务忙得脚不点地,看起来又要有什么大动作了。在豫王眼里,却不免觉得对方有故意躲着自己之嫌。
于是豫王遵循“岸不就船,船去靠岸”这句俗语,亲自向翰林院驾到去寻林凤致。此刻是清晨,翰林院正是上值时候,豫王带着随从走到文书阁的台阶下,却听里面嗡然一声,喧哗四起,接着阁门大开,翰林官们三三两两都走了出来,嘴里还在议论纷纷。豫王料想林凤致不会便走,懒得和别人招呼,于是先往影壁后一躲,等人都散尽了,这才重新抬脚进阁,四顾一看,果然见到林凤致坐在南边窗下悠然喝茶,阁中除了侍侯的杂役文吏之外,却另外还剩二名官员站着。
这两个人豫王倒都是认得,一个侍读学士吴南龄,一个侍讲学士孙万年,都是从五品的官员,乃是首相俞汝成早年外任时在地方上录取的门生,被座师一直提拔入朝,算是俞党最中坚的人物,这二人都不说话,立在林凤致对面逼视,气氛显然甚是剑拔弩张。豫王也不理会,一进门就笑道:“听说林大人昨早在朝房舌战群儒,今日又在翰林院唇枪舌剑,大杀八方,小王特来瞻仰,没想到晚来一步,可惜,可惜!”
三人见王爷驾到,不免都上来参见。豫王笑道:“免礼,各位大人自管忙公事,小王只是随便走走。”三人答应了,林凤致头一个回到原座,拈起笔来处理公文。豫王偏偏跟着他过去,随从立即搬来一张花梨木的椅子,恭请王爷在南窗下坐了。豫王见吴孙二人均在,不好调戏,反正跟这二人素有交情,于是暗使眼色让他们走人,谁知二人显然跟林凤致还未争执完毕,也不能当豫王的面继续,于是装作不懂,继续僵持瞪眼,只等豫王无趣离开,一时室内气氛颇是微妙。
这般僵持了好一阵,豫王实在无聊,顺手便拿起桌上茶盏,旁边服侍的院中杂役忙道:“这茶残了,小人给王爷换新的去。”豫王道:“不用。”眼见盏边水渍犹自未干,知道是林凤致方才喝过的,恶作剧之心忽起,向他一笑,便就着盏沿口渍将剩下的一半茶喝了下去。
林凤致素有洁癖,见状不禁嫌恶,皱了皱眉,却也不想说什么。豫王见他似乎不懂得这是调情之意,肚里暗笑,嘴上搭讪道:“与其林大人又泼冷茶,不如小王喝掉的干净。”这句话便是故意兜搭了,林凤致当着两个同僚,一时也难以言辞回敬,只能装作不解,自顾自写字。
吴孙二人对望一眼,脸色均不大好看,孙万年忽然大声道:“鸣岐兄,做人不可负恩忘本,你要三思。”“鸣岐”是林凤致的字,他们品秩有差,这般不称官衔而称字号,显然平素颇有交谊。林凤致淡淡的道:“立朝为本,君禄为恩,不知孙大人何以教我?”人家称字,他称“大人”,明摆着疏远决裂的架势,倒也将孙万年堵得无话可说。
吴南龄性格持重,眼看今日是难以说话了,便道:“鸣岐兄几时归寓,请到寒舍一过,实是有话要说,不敢相欺。”林凤致起身一拱手,道:“谨领——二位大人慢走。”对方还未告辞,他先送客,孙万年不禁气得面皮变色,但当着豫王又不好发作,只得同吴南龄过来向豫王告退,出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