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事自然远远不止内官进谏,过不多久,便又有太监带了几分惶然来回禀:“皇上!太后和皇后领了六宫,去太庙脱簪待罪,谏请皇上……”嘉平帝正在喝药,气息一岔,登时全吐了出来,伏在榻间大咳了一阵,好半晌才在众内侍的安抚下止住喘息,苦笑道:“连她们……也来添这个乱子!”豫王忙道:“臣弟便去替皇兄劝母后回来。”匆匆忙忙的告辞出殿而去。
辰时三刻,朝房送上满满一堆谏章。
巳时一刻,回报:“百官齐集午门外,跪拜不散。”
午时安静了片刻,下午又传来消息:“御史台及大理寺联名上疏,请求皇上将林编修交付乌台候审。”
一条条消息传来,一封封谏章送来,林凤致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皇帝身侧等着,什么话也不说。
到了黄昏,形势更是紧张,据说连京中百姓都开始聚到紫禁城外,群情汹涌,甚至有虔诚恭顺的小民,伏地大哭什么“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了。
铜壶漏声一点点流转过去,天色一分分黑暗下来,终于到了掌灯时分,嘉平帝开口,说道:“扶朕下床,朕亲自批诏。”
这个诏令是批在俞汝成领衔所上的奏章之后,由中官连夜传送出朝房,转抄向内阁,又由内阁转发颁下,没几个时辰,就传抄遍及公卿大臣,再几个时辰,流向市面。一夜之间,满城的人都知道了那几句批示:
“所言悉知。林凤致果系奸邪,必在不赦,惟所奏罪多事细,虚实未核,照示刑部究查,备核案卷。皇朝成案,向来有自诉之例,可于十一月初五日,内阁暨大理寺众员,传林凤致 当场会审,许其折辩,朕当亲临聆听。此谕照闻各部。”
豫王从太庙劝了太后等后宫诸眷回来,在路中已经读到了这份圣谕,他急匆匆冒着寒雨入宫,在养心殿外回廊之上正遇见告退出来的林凤致,劈头便问:“林大人,初五会审,是你自己出的主意?”林凤致只是行礼,说道:“禀王爷,这是圣谕。”豫王道:“我便说你要先进大理寺罢!你当那地方有趣,还打算使你在翰林院的威风?我看你要仔细!”林凤致淡淡笑道:“谢王爷吉言,下官告退了。”
他一直半躬着身,豫王也看不清他脸上神色,直到林凤致告退离去的转头一霎,宫灯的光掠过他脸,闪得一双黑眸亮了一下,而朦胧灯火映出他脸上客气的淡笑,又恍惚得象个梦影。豫王竟呆了一呆,廊周冷雨不住滴落,灯下闪亮如一串珠帘,豫王忽想:林凤致的眼睛,也许正象这亮晶晶的雨珠,好似珠子,却到底汪汪的是水。
看见林凤致背影消失,他也转过身去,伸手到廊外探了下落雨,触指冰冷,喃喃的道:“这鬼天气,只怕不到初五,便要下雪呢。”
豫王也没料到自己随口说的一句话,居然灵验无比,说话的那日是十月二十八,只过了两天,北风陡紧,云中的冷雨立刻变作了雪花,于是十一月初就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雪。
本来下雪也没什么,但今年因为初雪来得异常早,天气奇寒,嘉平帝的喘疾一下子大大发作起来,自北风刮起的时候就卧床不起,连每月朔日的告庙致奠都未能起身前去。到了初五,病势兀自未有起色,于是传旨将大理寺会审林凤致的事,押后五日再行。群臣登时又开始啧有烦言,认为皇帝其实是借病拖延,想要多袒护林凤致几日,但被嘉平帝又下一道谕旨:“倘五日后朕躬不豫,会审亦必照常,勿滋疑虑。”将众人的议论堵了回去,大家虽然不满,也只好等着初十再说了。
然而这一日还未等至,初八那日,风云突变,时势急转。
豫王事后想起来这件事来,一面庆幸,一面惊异,庆幸的是自己这阵子都未出宫,乖乖的呆着毫无行差踏错,所以决计受不着牵连;惊异的却是林凤致所说过的话,竟然比自己预言要下雪还更灵验——那日林凤致说要让俞汝成进大理寺,初八这日,果然一语成谶。
当然,还不够十分灵验的是,林凤致并未同大理寺校尉一道去查抄俞府,因为俞汝成是在朝房被捕的,罪名是:“谋逆不轨,图谋废君。”据说连打算举事时用的讨罪檄以及代拟退位诏都搜了出来,铁证如山,俞汝成立即被送付大理寺审查。
而嘉平帝当日连下二诏,首诏先自咎一番,说竟然做得大臣意欲逼宫退位,“此皆寡人之薄德也!”然则自己实在未曾袒护佞臣,“林凤致之交由大理寺会审,日期已定,万无更变,秉公处分,尚有何疑?”因此皇帝诏中诉苦,俞汝成的图谋十分之无理,自己十分之冤屈,此事焉能不追查到底?第二诏则是又一次谕示大理寺会审之事,并加派御史台监理,林凤致纵使问出死罪,君王也决不宽赦,再度重申:“朕自秉公,尚有何疑?”两诏情辞并茂,却又语意逼人,简直让豫王隔着抄件的纸张,都能闻出林凤致的味道来。此必是林凤致所代拟的无疑了。
可是,林凤致终于扳倒俞汝成,却仍然守定大理寺会审之约,这是为何?难道他自觉混得不够快活,定要去尝尝大理寺出名的酷刑?又或者他忽发奇想,放不下俞汝成独自在那里,打算一道奉陪,来个师生天牢相会?
俞汝成这般轻易倒台,林凤致这般古怪执著,都教豫王疑云重重,摸不着头脑,直到第二日去探望皇兄,这才明白过来。
这一日养心殿的气氛却和平日不同,他一进门,便听见嘉平帝微带喘音的笑声,同时还有软软的童音叫着“父皇”,他随着门口内官的通报声进去,嘉平帝已在屏风后笑道:“王弟快过来,看看你的两个侄子。”豫王已看见了皇兄榻前围着好几名宫人,一个被宫女牵着手的四岁幼儿是嘉平帝的长子安康,一个抱在怀里的一岁婴儿是次子安宁。
嘉平帝素来体弱,少近女色,因此六宫虽备,至今却只得二子。其中安康只是嘉平帝即位之初,偶尔临幸一个服侍更衣的宫女所得,其母产子后不久即亡故,竟未曾来得及册封嫔妃之位,所以这个长子地位不够尊贵,群臣倒是更建议立王贵嫔所生的次子安宁为太子,只是嘉平帝认为二子均非中宫诞生,不想过早议立东宫,于是拖延之下,至今连二子的王号也未册封。
豫王元妃早薨,又专好南风,府中的几房姬妾等同摆设,至今膝下犹虚,既未做过父亲,自然也对孩童没什么喜爱,只是不便拂了皇兄兴致,于是过来敷衍了两句。嘉平帝的心情却是出奇的好,笑道:“不知怎地,朕今日心神不宁,总想着他们,就让傅姆带过来看看——今冬这病势,好象愈发熬不过了。”豫王又照例劝慰几句。
正说着宽心解闷的话儿,殿外又通传林凤致到了,他才进殿门,听见有女眷声音,便即避嫌止步不入,嘉平帝道:“无妨,卿只管过来,朕正要让安康拜卿做个先生。”林凤致只得走入屏风之后,那安康虽只四岁,却是分外伶俐乖巧,听了父皇吩咐,便端端正正的拜倒,称:“林先生。”
林凤致岂敢受皇子之拜,急忙回拜还礼,叩首道:“殿下,不敢!”
嘉平帝道:“卿无须多礼,朕正想着,日后赦卿回来,便给朕做个太子太傅罢,朕子若是交给卿训导,实是放心。”林凤致并不平身,以额抵地,声音郑重,说道:“陛下,罪臣明日便是罪民,纵使法外宽仁,得免死罪,自来国朝亦无罪民赦还为官之例,圣口万勿枉言。”
嘉平帝不语,隔了一阵才道:“明日……便是大理寺会审了,朕怕是不能去了,卿自保重。”林凤致道:“国朝自有法度,罪臣不敢希图侥幸。今日便是来向陛下辞行,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嘉平帝叹道:“今日便要去了么?不意与卿缘分如此之浅……卿曾许朕半年之约,此刻想来,却是一场空欢喜。”林凤致抬起头来,脸上竟微微含笑,说道:“陛下,人生本来都是空欢喜,罪臣倘若法网逃生,今后天涯海角,也必终身铭感陛下这一月之情。”
豫王在旁听着他们君臣对话,渐渐只觉身体一阵一阵发冷,这才明白,林凤致对付俞汝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布局。
俞汝成的图谋,原本是借着废黜代立之名,行大权专揽之实,所谓推举,无非幌子,也不必非豫王不可,宫中二皇子又或外藩诸王,都一样能成为备选招牌,豫王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何况本朝制度,亲王并无涉政实权,所以豫王虽然也萌生过野心,却难以做出什么实际举动,虽然一度靠拢过俞党,但被林凤致一揭穿警告,便也敛迹束手,做个安全的旁观者。
而俞党要干这个图谋废立的勾当,除了找个推举的招牌之外,更重要的是得有君王无道的借口。嘉平帝即位四年,尽管体弱多病,常常废朝不临,偶尔还有微服荒唐之事,其他政务方面倒也无可指摘,反因柔懦无为而传出了简易宽仁的好名声,暂时是找不出显著的劣迹来废黜他的。所以俞党想举事,也只能一面栽培党羽,一面寻找机会,在未曾轻举妄动之前,朝廷纵知其暗蓄异志,却也不可能抓着真凭实据。
林凤致入宫受到宠信,使嘉平帝传出了偏爱佞幸之名,等于向心怀不轨者给出了废立的大好借口;而其后利用朝臣矛盾而操纵朝政,在纷争中悄悄剥夺俞派一系的兵权,削弱俞党势力,这又使俞汝成不得不警惕疑惧;最后,公开弹劾使林凤致成为众矢之的,而嘉平帝借病将会审押后的举动,又使臣民滋生疑虑,皇帝声望愈发降到谷底,这正是俞汝成最佳的、也是别无选择的举事时机。
他想谋反,因缺乏借口而按兵不动,于是便制造出借口引诱他;他手中势力还不够足,暂时没敢动,于是慢慢剥夺他仅有的底牌,步步紧逼让他不得不动。这是个自林凤致入宫便已悄悄布下的陷阱,可笑俞汝成竟懵然无知,还自己主动的往下跳。
那么此事过后,因为公开弹劾导致名望大损的皇帝本人,又当如何补救呢?不要紧,林凤致便是现成的替罪羊,只要如期审讯,按法定罪,示天下以公正无私,皇帝的名声又能得以维持,所损失的,不过是个小小七品翰林官而已。
林凤致发入大理寺会审,最严重的下场是斩首弃市,最轻的结果也是褫夺官职、驱逐出朝,当然,鉴于弹劾罪名虚多实少,俞汝成本人又已罪发入狱,再加上林凤致倘若抗辩有道,大理寺可能会酌情给一个折中的处分,判他个流放充军。然而他如今业已身败名裂,一旦离开宫禁保护,只怕未几便会给愤恨的百姓当路击杀;就算逃脱民愤,他也只不过是个文弱书生,偏生又姿容过人,充军到烟瘴边远之地,置身于粗野军士之间,豫王毫不怀疑:他肯定没法好生活着。
豫王这才明白,那一回林凤致说自己事情了结之后便会离去的时候,眼中那一丝奇异的神情是什么,原来,那便叫做必死的决心。
林凤致做了嘉平帝剪除野心党这一布局的弃子,而且很显然,他本人是主动积极、甘心乐意的,来做这个弃子的。
俞汝成公开弹劾他,自以为是一场你死我活之争,殊不知林凤致一开始就已经将自己置于死地,根本没想过求活,一心只要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到底是何等的不共戴天之仇,才会使一个人这样的恨苦怨毒,至死方休?
豫王又突然想到,以俞汝成的谨慎老练,怎么会在未成事之前,就先拟好了讨罪檄与退位诏,白纸黑字留下把柄?只怕,这两纸证据,乃是伪造,林凤致的文章师承于他,师生的文风惊人的相似,只怕字迹也是能完全模仿的吧。
这些背后的勾当,嘉平帝是不知道呢,还是明明知道,却纵容林凤致去做,甚至与他合谋去做?眼下嘉平帝能够毫无挽留、并不回护的让林凤致独赴大理寺,对他多半也无特别的深情迷恋,那么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嘉平帝也实在没法容忍俞党存在,定要除之而后快。
一向柔懦无为、胆小怕事的皇帝,为什么一定要大费周章、步步设局来扳倒一个大臣呢?除了不能容忍对方威胁自己的宝座,是不是还有另外有不能不痛恨的缘故?难道是因为俞汝成曾经鼓动过自己的野心,让自己险些儿做出了背叛皇兄的事?
豫王不禁冷汗浃背,脸上却还得强作笑容,不露声色,恍惚中听见嘉平帝道:“呵,倒是忘了,卿入宫至今,正好是陪了朕整整一个月,今日也是百姓入宫诉冤的日子呢——可惜再没有一个林卿过来找朕了。”他伸手拍了拍林凤致的肩,又道:“今日太后也要过来,卿先回避一刻,不忙走,让朕多留你半日罢。今年身子比往年更差,卿这一去,怕再也没人这样真心待朕了。”林凤致默然,又道了句:“皇上善自珍重。”
过不片刻,果然殿外传报,太后的鸾驾到了,林凤致乃是外臣,不便相见,于是退到隔间跪拜迎接。豫王只见母后携着刘皇后的手进来,后来还跟着时妃以及皇子安宁的生母王贵嫔,另外还有一个妃子,一个贵人,都是后宫稍稍有宠的眷属,因为来的宫眷多,豫王也不太方便留在御前了,见过太后之后,便也遵制退到隔间。
太后每次见皇帝,无非是一通长篇大论苦口婆心的唠叨,尤其如今朝堂多事,皇帝又卧病不起,老人家又恼怒又担心,不免唠叨得更是兴头。连豫王在隔间都听得腻味起来,转头见林凤致恭立在南窗下,长窗外映入的雪光照得他青罗官袍一片冷肃,豫王心里也不知道什么滋味,忽然凑过去悄声问道:“老俞到底对你做过什么?让你都不想活了?”
林凤致神色漠然,闭口不言。豫王道:“你这么个美人儿,死了实在可惜,小王若有能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林凤致道:“多谢王爷好意,罪官心领。”仍是一副冷冰冰无动于衷的样子,豫王连讨了两个没趣,不免不忿,又想:“老俞也算经营多年,难道当真就这么容易完了?老俞啊老俞,你不要让本王太失望呀。”
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让豫王很快便后悔不迭:早知道自己一贯乌鸦嘴,实在不该想这句话的!
这个“很快”,快到了太后的唠叨兴头尚自未尽,皇帝的后妃宫眷都还围在嘉平帝御榻之前,猛听远处杂声乱起,小宫监屁滚尿流的跑进来报讯:“不好了,不好了!混在南熏殿诉冤百姓里的乱党杀了执金吾,直向右翼门杀过来,请皇上速速起驾回避!”
豫王事后想起来当天的情形来,只能用八个字形容:鸡飞狗跳,鬼哭狼嚎。
继之以小宫监来报的,便是负责大内宿卫的明甲将军盔斜缨乱的跑到殿前,报称乱党已逼近后右门崇楼,皇城之中显然有参与叛乱引路者,如今守卫空虚,调遣不及,再次促请皇帝移驾。但消息突如其来,嘉平帝本来在太后的长篇大论唠叨教训下便已经不住咳嗽,一听急报,一个岔气,登时发喘,竟涨得面目紫红,嘴唇发乌,吓得内侍们一窝蜂抢上去拍背揉胸,太后急叫:“太医呢,太医!”
因嘉平帝常常发病,每日身边都有太医不离身的轮值,今日在养心殿的乃是丘太医,本来回避在偏殿,听太后一叫,急忙飞身抢过来给皇帝施药。不料那定喘散平日管用,这时嘉平帝心火上冲,喘息却是愈发急促,殿口又奔来一批宿卫急请移驾。丘太医急道:“皇上龙体现下万万不可移动……”明甲将军急道:“不成了,定是禁军中有人勾结作反,崇楼立即便要失守,万一到了隆宗门……”这时宫眷们已吓得战战兢兢,在傅姆乳抱之中的婴儿安宁更是惊啼起来。嘉平帝于急喘之中,断断续续的道:“速……速调左右侍卫死守……死守……请太后豫王先移驾……”可是太后虽然平素不怎么疼爱大儿子,这当口又如何能舍弃奄奄一息的皇帝而去,双手攀住榻沿哭得粉泪交流,哪里肯走。皇后以下各妃嫔见太后不走,又怎么敢走?
只延捱了片刻,便已报称乱党到了隆宗门外,而且所谓“乱党”,决非民盗匪徒,乃是骑甲鲜明的一枝卫军,幸亏宿卫拼死守住掩在养心殿外的最后一道门楼隆宗门,对方一时还攻不进来,然而仓促之间,养心殿左近的宿卫不足百人,亦缺弓箭火枪之类防御武器,如何能够长久抵御?何况如今情势不明,也不知整个皇宫是否已被控制,别说嘉平帝眼下病势急作移动不得,便是能够移动,明甲将军也不敢再提移驾之话,殿内儿啼女哭,响成一片。太后跌坐榻尾,紧紧攥住刘皇后的手,只是喃喃的道:“完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