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府时却遇见一个穿着宽大罩袍、手持银质十字架的高鼻深目之人,看见林凤致便致礼招呼:“林大人好。”居然说话甚是字正腔圆,林凤致也回了礼,殷螭跟在后面立即追问:“这红毛鬼是谁?”林凤致介绍道:“这位便是黎泰西先生,徐尚书信奉他的洋教,想是请他来做法事的。”说着不禁微微蹙眉,自语道:“泰西先生都来了,难道徐年兄伤势如此之重?有濒湖先生在,应该不碍事罢?”
殷螭才不关心徐照的死活,对这个买了自己王府旧址地皮做洋和尚庙的红毛传教士更加没有好感,这日因为来探视的人太多,林凤致来晚了官轿无处停落,一直搁到了巷外大街上,所以殷螭也乐得不叫人牵马进来,陪着他走出徐府巷去登轿。林凤致其实有些感慨,似乎向殷螭解释,又似乎向自己说:“徐年兄所信的洋教,有个规矩,人到临终,必要请教士来做忏悔,这才走得安心,所以看到泰西先生前来,我怕徐年兄是自己感觉伤势不好了。”他看了殷螭一眼,忽然叹了口气,道:“可惜我们不信这个,所以直到临终,也不会忏悔罢——而且你这样的人,多半也不会忏悔。”
殷螭听了难免怫然,道:“你怎么总是瞧不起我?别的不说,我对你的种种不好,我可是一桩桩反省后悔过的,以后再也不会了——你对我的不好,却是从来不当回事!”林凤致叹息:“是,我对你也不好,我们之间,终究我不及你努力……”
他已经走到大街上,将至轿旁,于是转头向殷螭一笑,说道:“反正纵使忏悔也要到临终,眼下说这作甚?今日不知明日事,我们各自且过各自的难关。”
一提起这个“难关”,殷螭登时便又重新诉起苦来:“也真是的,我快要忍不住了!刘秉忠成日价寻我的不是,这回徐尚书遇刺,他也嚷嚷是我南城放进来的奸细,甚至索性就是我干的——我没事要宰徐照做什么!”林凤致心道你也没少寻刘秉忠的不是,不是照样也反咬是他忌惮徐照“清议”之名,意图一石二鸟,既除掉政敌,又栽赃仇家?这时也只能随口安慰调解:“大敌当前,王爷与太师何苦争执不休?京师如此情势,军中愈发应当齐心协力才是。”殷螭道:“哼,总有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事,倘若哪一日我终于忍不住了,也须知道是他逼我的!你们不要成天就说轻飘话!”
他这个“是可忍孰不可忍”的理由,却来得分外之快,第二日顺天府报道,缉捕行刺徐尚书的匪徒之形迹,发现其中有人最后出现的地方是西城贩马胡同,那里一带宅院,最合适隐藏的所在便是时太保府。
这时太保却是殷螭的岳丈,已故前皇后时氏的父亲时钧,原本在都察院为都御史。刘氏本与时氏有姻亲关系,但刘后在宫中与时后有暗争,外面两家也不无明斗,于是到殷螭被刘氏弄倒之后,时家不免势败,多数子弟都被寻罪名处分,或者调出京城外任,时御史见机得早,立即申请致仕退出官场,因此还平稳获得了个太子太保的赠官,安分蹲在家中吃俸禄。
时氏本来娇惯任性,作为正妻陪着殷螭圈禁,心情难免抑郁,常向废为庶人的丈夫狠狠发作,殷螭原本就在妻妾份上情薄,这一来更加避而远之,时氏无处发泄,不数年便酿成失心疯的病症,闹得宅中颇不安宁。因此殷螭放火遁逃的时候,索性便推到她身上去,做出疯妻纵火的假像。时氏心智失常,当然也无从分辩,但被大火一吓,居然疯症痊愈了几分,被有司发放回娘家之后,便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哑巴。时钧无可奈何只得收养痴呆女儿,心里自然将殷螭骂了一万遍。
等到殷螭回京,虽然一万个不想见到岳丈和疯妻,出于人情也只好没奈何去见上一见,不料时氏一见到他,立即重新发疯,操起剪刀直追出时府大门,吓得殷螭落荒而逃,赶紧命左右服侍的人统统封口不许外传——尤其不能被林凤致知道,定又对自己鄙夷之极。然而时氏自这一场大发作之后,没几日就卧床不起,到弥留之际殷螭被时家邀着勉强来探望,她居然微微唤了声“皇上”,这才瞑目不视,居然使殷螭这个薄情郎也叹惋了一回。
因为这个缘故,殷螭到底还是对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岳丈带有一份理亏之情的,所以当顺天府报称时太保府有匪徒形迹、刘秉忠立即派人去捉拿“窝藏奸细的重犯时钧”的时候,殷螭终于做到了向林凤致所言的“忍不住”,带了五百士兵冲到西城,将派来捉人的执金吾撵了滚蛋,接时钧一家老小到南城驻地躲避,扬言:“谁敢来我头上动土!”
这一下京营哗然,刘秉忠长子刘槲不待父命,便已亲自点了骁骑营冲向南城,但殷螭的手下都是袁百胜带出来的精锐士兵,足可以一当十,摆开架势严阵以待,刘槲也是个识货的主儿,一时竟不敢贸然索战,只得对峙。
可是城外铁骑已来合围,城内居然大动干戈,这是何其愚蠢的行为?他们在这里对峙,以兵部为首的众文官已急得冒汗,慌忙分头向两方调解,力求放下内斗去对付外敌。刘秉忠处是兵部章守成去劝说,殷螭处便由林太傅亲自上阵来做拦停。刘秉忠咬牙大骂殷螭包庇奸细,祸心暗藏的时候,殷螭也在耍赖大闹:“栽赃,分明便是栽赃!咬到我岳父家,回头不就正好说我们勾结北寇在城中捣鬼?时太保若被他们捉了去,保不齐就要屈打成招,我也就不明不白的被攀上了罪名,所以是万万不能交人的!”
林凤致按捺性子,同他反复辩论,试图说服他不要胡来,然而殷螭一意孤行的时候,是不听人劝的,林凤致的话尤其绝对不听——反过来还要胁迫林凤致一下:“正好,我还就怕他们劫持了你做人质,要挟我干这干那,我怎么受得了?老天保佑,他们居然放了你过来见我,你便不要走了罢!把你藏我营里我最放心,干什么都不用提心吊胆了。”
可惜这样的胁迫无法生效,因为林凤致宁死也不肯再被他劫持,殷螭到底也不敢拗了他的烈性再干逼凌的事,来回调解了三四次之后,宫中也派人传太后的旨意苦口婆心的劝说,最终各让一步,时钧自行投首大理寺接受审查,双方退兵休战,一起入宫握手言和。
可是这样的言和,又是何其虚伪不实?奸细案一时难以调查出结果,军中的裂隙却是显而易见,使得臣民们更生出对京城前途绝望的心情。
而且虽然最后殷螭在调解之下让了步,刘秉忠对文官们的不满,却又增添了一层,因为如果不是内阁为了遏制刘氏势力,又如何会引这个祸根来同自己作对?所以当文官们提出守城还须用袁百胜为将,想把他自城外营州卫所调入城内做主力的时候,刘秉忠大怒反对,坚决不肯,京营中刘氏心腹在他的纵容下也鼓噪了一回,抵制袁百胜为将。文官到底拗不过军中势力,只得放弃委任袁百胜守城的主张——于是愈发失去能够守卫京城的信心,情绪跌落最低点。
正月十五元宵节,城中当然没心情张灯结彩,于是冷清清的过去了。到十七那一日,针对城中形势,却有国子监的太学生们带头,写出了一份《京师止乱揭子》,印了百千张四处散发,试图匡救朝廷,安定人心。
同日,自居庸关南下的蛮族铁骑,已折返向北,抵达宛平、大兴之间,遭遇上神武卫调来的守兵激烈厮杀。从山海关过来的敌军,则已纵深进入兴州左屯卫和营州右屯卫之间,兴州卫望风而靡,营州卫却是袁百胜的属将在驻守,连日交战之下,居然以沽河为界将他们死死扼住不得前进。
宛平一战神武卫守兵损折严重,蛮族的先锋部队却也往良乡与房山方向退却。战争没有擦着京师城垣的边,然而激战当日住在南城的居民都已听到了火炮声响,登上南面城楼甚至隐约可见厮杀战场,京中百姓在正月里,就已嗅到了血与火的第一丝腥味。
国朝两座国子监各有特色,如果说南京国子监以风雅清谈见长,北京国子监就是以议论闹事为要。南人尚虚,常常为名器探讨得笔斗不休;北人则务实,总在听闻朝政有弊端的时候,喜欢攘起袖子跑去宫门以监生的身份大闹一场——所以北京国子监其实是京师当局最头疼的存在,却也是市民们最乐于追随的舆论引导中心。
但这一回国子监太学生们写出《京师止乱揭子》在街头散发,却很难得的使朝廷大臣松了一口气——一贯走偏激路线、仗着学生身份使朝廷无处下手对付,只能捏鼻子容忍的国子监,这一回竟是出奇的懂事,呼吁各方保持克制,相信朝廷,同舟共济度过难关。如今京城中正是官与民不合,文与武不合,再加上殷螭与刘秉忠对峙,奸细案扑朔迷离,“监国派”、“迁宫派”时时闹嚷,上下都乱成一锅粥,官员间的裂隙尚能尽力弥缝,军民对朝廷信心大丧,却是极其危险的处境,再这样下去,不用北寇进攻,只怕京中就要自行崩溃弃城降敌了。
所以这份揭贴的出现,对于朝廷来说委实是一剂救时良方,尤其其间分析刘太师与各方的诸多矛盾,言辞颇是中肯,称刘氏也是定鼎勋臣之后,世受国恩,然而位高者颠,权重者危,本来便易惶悚不安,如若朝廷深加戒备,清议百般不容,岂非生生将他们推入对立面去?世间的事无非求大同而存小异,在这危机四伏的关头更不应当只耿耿于各派系之别,刘氏固然应该自省其过,官民人等却也不宜严加苛责,将刘太师的合理建议也一律打作用心不良,为攻讦而攻讦,实非正道。
朝野一向以清议为最正确的舆论,没想到这回常常占据舆论主流的太学生们,却将清议也分析出了弊端,然而揭贴中叙述委婉又详尽,说服力极强,不觉使一直乱嚷嚷的各方人士都沉默了一下,大臣们更不免对平素最爱闹事的太学生们也刮目相看,同时暗暗怀疑其后莫不是有高人出手?
至少殷螭的头一个怀疑对象便是林凤致,以关心时钧受审结果为理由入城拜会诸大臣,便趁机问了他一回。林凤致坦然道:“叶相昨日也问过下官——然下官实是不知。”殷螭道:“你最能装佯,我才不信!除了你谁写得出这样文章?”林凤致反问道:“太学生公车上书,古已有之,南宋陈东领头倡朝廷起用宗泽为将,抗击金人,又何须大臣背后指使?王爷这话,也未免小瞧国朝士子了。”
拿史实做论据,殷螭自然辩驳不过林凤致,何况以他的朝堂知识,也弄不清楚大臣出面安抚,与太学生联名呼吁,两者效果有什么区别——林凤致却是明白的,如今朝野正处于离心离德的恶劣环境之中,尤其是军民对朝廷的失望与不信任已达到极点,这个当口大臣出面说什么话都会遭到自然而然的抵触,官方话语权业已失效,军民更倾向于相信他们自己人的声音。
国子监的学生是尚未走上仕途的读书人,身份不同于“官”,却又是青衿生员,有着见到官府无须跪拜的特权,与平民又有一定区别,其实可以算作一个介于官民之间的士子阶层,也是沟通“朝”与“野”清议的桥梁。所以太学生的《京师止乱揭子》,其稳定人心的效果,要强过朝廷发布《谕京师军民告示》何止十倍。
偏偏乱世中事态变化总是出人意料,在太学生呼吁下各方情绪正渐渐稳定,尤其上至内阁官员下到平民百姓,正努力试图与刘氏势力达成共同谅解的时候,城外蛮族铁骑的暴行升了级,导致城内连带又险些发生一次大乱。
京城中在稳定人心的时候,蛮族主力也正自被击破的居庸关大举入长城之内,最先的一部分军队,与宛平一战被击退到良乡的先锋铁骑会合之后,却没有再度来攻打京城,而是稍微调转目标,直击房山一带,搜乡烧山而去。
房山那一面其实多山脉少居民,却是国朝历代皇帝的陵寝之所,靠近房山县的便是最新的两座皇陵——重福帝穆宗的泰陵、嘉平帝仁宗的永陵。陵墓的地宫掩藏在地下,普通盗墓贼挖不开,遇上军队来动手却难免遭殃,何况陵园中还有大量建筑与祭祀品,以及守陵的内监与宫女(包括待罪的妃嫔)?历来纵使改朝换代,挖掘前朝陵墓也是极不仁义的事,统治者一般都避免这么做,但蛮族到底是化外之民,丧葬风俗与中土不同,又兼这回在京畿一无所获,难免气愤,又可能听了投降的汉奸怂恿,想着皇陵多宝藏,于是竟冲着泰、永二陵而去。
皇陵自然也有国朝军队驻守,在缺乏高墙深垣掩护的地方却远远不是铁骑对手,短兵才接,已接连派人向京师告急求援,房山地区驻扎的卫所乃是兴州中屯卫,也出尽全力抵抗,一叠连声的请求京师同时出兵,未必不能前后包抄歼灭这支胆敢来惊扰先帝陵寝的野蛮骑兵。可是蛮族主力大军正源源不绝的自居庸关进来,铁儿努的大纛也出现在了关口,山海关过来的铁骑又有一支绕到东南下角的武清县迂回向京城推进,靠近的天津卫正忙着出师抗击……反正总而言之,负责京营调动的刘秉忠有一堆理由不能分兵相援,而其中更厉害的一个理由,却是如此——兴州中屯卫的守将,正是继俞汝成之后掌管俞军的孙万年,归降朝廷后爵封武显将军,刘秉忠认为此人大有勾结蛮族的嫌疑,难道没可能是他与蛮族合谋,引诱京城贸然出师,趁机破京?
这样的想法在刘秉忠看来足够作为谨慎从事按兵不动的理由,对于一帮忧心皇陵被破、国朝体面大失的臣子来说,却是难以接受,甚至太后也特召兄长入宫,含泪请求赶紧发援兵,先帝陵寝若受骚扰,未亡人有何脸面活在世上?但刘氏的猜测也是理由十足,比方说为什么当初孙万年自请去守兴州卫靠近皇陵?为什么往年蛮族都来攻击西北门,今年却直奔南面方向?为什么殷螭偏巧也驻军在南城,莫不是三方合谋,打算给攻打南门的蛮族大开方便之门?
这最后一个猜测当然又使殷螭怒冲冲撒泼闹了一场,立即要求赶紧调入内城,不在南城既担嫌疑,又喝荒芜凄凉的西北风了,朝廷当然坚决不准——因为内城即皇城,放这个祸根带兵靠近大内,还能指望他干出好事?所以内阁为首的诸文臣其实可怜,既要防范刘氏夺权,又要害怕殷螭篡位,两头都是烫手山芋,还盼着他们能够互相制衡、却又不要互相内斗闹乱子,委实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用殷螭挖苦林凤致的话来讲,就是:“一帮聪明人,尽干糊涂事!什么不是你们越弄越复杂,搅混了水让人钻空子,还怨人家不上道?”
林凤致其实不止怨殷螭不上道,包括内阁大臣们的主张也一并是暗自抱怨的,可是磨破嘴皮,调停难做。而就在城中文武扯皮不休的时候,外面铁骑却没一日闲着,不日急报传来,房山县城已陷落,兴州中屯卫在连续被困三四日不见援军的情况下,竟然由孙万年带头投降蛮族。
这个投降消息使满京哗然了一下,登时原本主张招抚的大臣都挨了痛骂——早知孙万年是害死先帝的逆贼,狼子野心不足共事,却偏偏要引狼入室,终于还是露出真面目,祸害皇陵了吧?而且因为殷螭与孙万年本是盟军关系,大家不管他们盟军其实也内斗过,只将他们划分为一类,于是孙万年投降,连带殷螭也蒙上卖国贼的大嫌疑,刘秉忠登时奏请朝廷连他也索性问罪,万万不可在京城中也出现投降党!
这个当口殷螭善于应变的能耐立即显现,拿出全部力气,哭嚎得震天响,跑入宫中大闹,一副“父兄皇陵被侵犯,我才是真正苦主”的痛不欲生架势,害得本来业已收泪正和大臣们商议对策的刘后,又不得不恪守长媳寡妻的本分陪他痛哭一场。面对这么一个苦主,朝廷问罪也无从问起,殷螭更加攘袖发狠,说要亲自领兵赶往房山去砍杀蛮族,京营既然不肯归自己调拨,那么便请求将袁百胜调过来帮忙,挖我殷家的坟,这等不共戴天之仇岂能不报?刘秉忠若是胆敢来拦,就是无君无父,不忠不义,实在该杀!
这个“无君无父,不忠不义”的反咬煞是厉害,京城军民在大骂孙万年投降的时候,其实也难免埋怨刘秉忠不肯出兵援救,导致皇陵失陷。所以殷螭泼闹的能耐,就是转移舆论斥责的目标,让刘秉忠又一次成为众矢之的。
而在殷螭将责任引到刘秉忠身上的同时,城外也来提供证据——房山失陷之后又两日,南城门忽然逃回小支溃兵,护送着一干皇家内眷,却是原守陵的内监与宫眷,其中还包括殷螭在位时为皇后闹出的巫蛊案做了顶缸、被打发去守皇陵的许才人。据说蛮族铁骑业已冲入泰、永二陵,却在降将孙万年的苦苦劝说之下,没有烧杀抢劫加掘坟,甚至还释放了待罪守陵的宫眷们,不曾干奸 淫掳掠的勾当,国朝的体面居然保住了几分,于是大家对孙万年的看法从无耻投敌变作了苦心可嘉,愈发怨怪刘秉忠不肯援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