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螭素来是个好事之徒,觉得徐翰接待这位刘公子的态度未免奇异,哪能不去探究竟?笑道:“原来是刘家小十四,我记得他!那时他还未取字呢,从小文气,连弓都不会拉,怪不得刘秉忠送他给别人做儿子。”随手将书册丢给林凤致,怂恿道:“出去看看?”林凤致端坐不动,道:“何必多管闲事——窥探主人私事也非君子所为。”殷螭笑道:“你说过你不是君子的,而且我看看亲戚,也不叫窥探,走罢。”
林凤致被他硬拉出去,手中还抓着书卷。殷螭深通偷窥之道,找借口支开徐家下人,轻手轻脚摸至客厅,自大厅后门入去,绕到屏风背后,支楞耳朵听厅上说话。
但厅中只是静默无声,过了半晌,才听一个声音叹息道:“满腔积郁,久欲抒于知己之前,却不道仲羽兄避嫌远膻,一至于此!今日原是弟来的不是了,就此告辞。”说着便是起立之声。
徐翰居然未出言挽留,只道了声:“嘉木兄慢走。”殷螭才发现赶到已是终场,好戏未曾看着,一急便重重跺一下靴子,大声道:“来的是小刘楝?还记得本王不?”
他拖着林凤致大踏步的走入去,满脸来认亲戚的热诚模样,只见已向门外而去的一个书生愕然回过头来,殷螭见他穿着襕衫,服色还是举人,未中进士,心道:“这孩子长到二十多岁,还是这般弱不禁风,恁地不象刘家人!”其实他也记不得这表侄小时候的模样,而刘楝也只是斯文白净而已,远远谈不上“弱不禁风”,只是殷螭一直颇恨刘秉忠,不免连带他的子侄也一律给贬评。
徐翰的脸色颇是难看,也不知道是跟刘楝有过口角,还是着恼殷螭过来搅场,却也只能起立引见:“这是靖王殿下,这是林太傅大人。”刘楝恭恭敬敬的拜了二人,便即道罪告辞。
殷螭不悦道:“怎么才见便走?我回京还未见过令尊,正要探问。”他所称的“令尊”自然是指刘楝的嗣父刘崇义而非生父刘秉忠,刘楝只是道了谢,说道:“家父托庇康健,不才未敢打扰徐兄府上会客,失礼告辞。”
他的神色也不甚自然,却是执礼甚恭,躬身倒退到厅门口,这才一揖到地转身而去。徐翰忽然唤了一声:“嘉木兄!”刘楝又一次回头,徐翰顿了一顿才道:“小弟实是失礼——有蒙嘉木兄亲来致贺,愧不敢当。”刘楝微微一笑,道:“仲羽兄不是早谦谢过了么,何必一再多礼?兄年初大喜之日,弟还要来叨一杯酒。”
徐翰道:“多谢嘉木兄美意,寒舍愧不敢领。”这句话分明是婉拒,刘楝笑容中不免有一丝苦涩,道:“八年知己,竟然遭兄鄙薄如此?”徐翰道:“不敢,盼兄好自为之。”刘楝便只一颔首,道了句:“仲羽,谢你良言,刘楝就此别过。”这一句话声音极轻,尾音微带模糊,行动却不再拖泥带水,一径去了。
他这最后一句话未曾称“兄”,只呼了徐翰的字,仿佛还带旧日友情,徐翰这个直爽人也不禁怅然若失了一刻,随即转过身来向殷林二人谢过有失招待之罪。殷螭当然居之不疑,林凤致说了几句谦辞,忽道:“仲羽世兄,我来京仓促,家中无书,无以打发闲暇,不知可否借几卷书籍破我寂寥?嗯……这卷时曲填得颇有意趣,我便不客气告借了。”
徐翰才看清他所执书册的题签,却是殷螭在蝴蝶厅中乱翻后又丢弃给林凤致的,他的神情一时微微有点怪异,却也没说什么,只道:“年伯既然赏鉴此书,不妨将去。”林凤致又说了些客套话,见徐照仍然未归,便即辞去。徐翰挽留用膳不果,于是亲自送出府门去。
殷螭当然跟着林凤致一道走,并且便轿还故意贴着林凤致的官轿而行,林凤致好不耐烦,揭帘向他道:“请王爷回驾罢,下官还有公事。”殷螭笑道:“天大的事也比不上到了时辰要用膳——林大人,你上次可是答应了谢我一顿酒,正好今日巧遇,不妨兑现。”林凤致道:“那好,便等下官写了帖子,送去丰乐楼让他们先行备办,再请来叶、杜几位阁老作陪。午膳业已来不及了,便请晚上驾到。”殷螭叫道:“这等没味道的宴席我才不要!我也不敲你竹杠,咱们换了便装,去小酌两杯不成么?我还真没跟你一道喝过酒。”林凤致道:“那么等下官回宅换衣,王爷也请回营换过服色——一来一去,午膳已误,还是晚上罢。”殷螭洋洋笑道:“少来推托,我带了便装在轿里!眼下便一道去你家换衣,然后走去丰乐楼不是正好?我才不会教你推三阻四给骗过!”
林凤致委实拿他毫无办法,只好叹着气放下轿帘,两乘轿子一前一后回到太傅府,殷螭终于死皮赖脸跟了他进去,一道在林凤致通常休憩的书房内卸了大衣服,换成平常缙绅服色出门。
林凤致一直拿着自徐家借来的那册书,换衣时随手放在书架上,殷螭便要讨便宜,笑道:“我拿给你的,你便要讨了来?可别说你真的爱看——你这正经人几曾读什么时曲?”林凤致心道你真自作多情,指着书册道:“你可知这时曲是谁的作品?”殷螭根本连封面都不曾细看,这时晃了一眼,念道:“《寒绝乐府》——什么人作的?我不曾听过。”林凤致道:“二十四番花信风,楝花风最后,自此寒绝——因此‘寒绝’之名,乃是刘楝的自号。刘公子早慧多才,清和初年便有‘文学神童’之誉,北曲歌词独步方今,这一册《寒绝乐府》在京中极是风行的。”说着翻开几页,道:“别的不说,只这一曲《万古愁》长歌,酣畅淋漓,声随泪下,便足以脍炙人口。”殷螭啧啧道:“富贵公子青春年少,有什么不足?竟然写个曲子都是‘万古愁’,真是吃饱了撑着!”
他们步行去酒楼,便自府侧角门出去,各带了一名随从在后面远远跟着,两人谈着话缓步转上大街。殷螭心想总说甜言蜜语未免腻味,何况林凤致又不肯接口,如今既然看见闲事,不妨拿来作谈资,于是仍然说着刘楝:“徐翰那小子,见到刘楝有似乌眼鸡,倒不料他还收着人家的得意歌曲,莫不是从前有一腿,后来闹崩了?便似你和我?”林凤致好气又好笑,道:“世上哪有那么多龌龊事?刘公子与徐年侄各有家室,又都是圣贤门生,岂能学你这下流所为!”殷螭笑道:“是,我下流,你也跟我一道下流过的,就别装佯了。他们要不是有点勾当,刘楝做什么要跑来找徐翰?还作出一副凄凉的样子?”
林凤致对他专爱想龌龊事的作风一向无语,因为在议论别人,却不免多解释几句:“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刘公子同徐年侄乃是国子监的同舍,本是知交,刘公子这些年来冤抑不舒,大约觉得徐年侄定能理会,孰知却不得谅解,心里难过也是有的——哪里是什么私情!”
京中这几日时晴时雪,这天难得放了一缕阳光,他们怕遇上熟人,只是低头在街角走着,靴底踏着未扫净的白雪,轻轻吱嘎作响。殷螭想要去携林凤致的手,林凤致却笼袖背着双手走,捉之不着,也只能叹气,问道:“冤抑?他一个相府公子,还有什么冤情?”林凤致瞧着他道:“你被关着固是不知,出来便不曾打听?也算当年轰动一时的科场案,刘阁老罢相,正是因此而起。”殷螭笑道:“我知道刘崇义被你们过桥抽板就够了,管那么细作甚?何况还只是牵丝扳藤的干系。”
林凤致叹了口气,说道:“那是清和五年的事,那一年壬申科乡试,刘公子年少折桂,夺得顺天乡试第一名。然而那一年乡试颇有些管束不严,出榜后便由科道纠参,指出其中有几名录取的举人试卷有舞弊情状,恳请覆试考查——原本刘公子才华出众,得这状元头衔也是份中该当,但他身为首相之子,一举夺魁,到底嫌疑难明,因此科道官特地拈出他的名字来,称宰臣子弟抡元,委实令人疑信参半,何不请刘状元一并覆试,庶几清白可定?”
殷螭笑了一声,道:“说什么人家有嫌疑,多半是你们拿话头对付人家的爹罢!刘崇义其实老练小心,破绽难寻,你们便找人家儿子的不是,也算能耐?”林凤致道:“这是京中清议所共论,岂是我等所能左右?要知清和四年之前,刘氏权势滔天,违例擢拔子弟之事也有不少,空穴来风,其来有自,刘公子虽是无关,却也当不起众恶聚焉,众口铄金——何况覆试之后,也不是没给他洗刷清白。”说着却不禁又微微一叹,摇头道:“可惜,试场上的清白洗刷得干净,人言中的清白却找不回来。又何况因为科道攻击激烈,刘阁老仅有一子,最相爱惜,不免也回了些心浮气躁的话,与群臣交讦不已;又倚着首相势头,硬将几位言官贬降,朝野中落了下乘之名,不得不辞相乞退。刘公子也由此含愤,次年竟未曾参与会试,就此杜绝仕途,大好前程生生断送,可惜,可惜。”
他连说三回“可惜”,惋惜之情溢于言表,殷螭不免讽刺:“这清议不就是你们把持?害了人家名声,还假惺惺叹什么可惜——他就是会试中了,入朝也要被你们想办法摘出去罢,谁让他姓刘!”林凤致默然,半晌道:“不错,当时刘氏已全掌京营,日常颇有跋扈之处,朝中实是疑惧,刘阁老也不时为家门谋私,京中百姓评议甚恶,各部也是忍无可忍——清议并非谁能主使,却可以为我所用。”
抬起头来,阳光耀目,不觉又长长叹一口气:“我曾听徐年兄同我讲那洋教,说道西洋人自称先祖犯了大罪,被天帝逐下尘世,此后代代子孙,都背负着所谓之‘原罪’,须得行善积德才能偿还。如今刘公子错生权贵之门,便再清白无辜,也是心迹难明,岂非也如背负着父兄之原罪?只可惜却是无法偿清。”
这番话并非如殷螭所言是假惺惺,却带真实同情——林凤致也曾被清议压到最低贱的角落,纵使身居二品,执教东宫,也逃不脱众人的鄙夷,在百官面前抬不起头,做不得人,须要自己押上性命做注一场狠赌,才终于将耻辱名声扭转回来,岂是容易?而刘楝的“舞弊得状元”之嫌疑,虽比自己当年“以色侍主”的辱名要好上一些,处境却比自己更是糟糕,因为只要刘氏占据高位一日,他便被钉在耻辱柱上一日不得脱身,这原罪竟是刻在骨血里的,永生永世去除不掉!
又何况自迁都之变以来,刘氏杀伤京师抗议百姓,擅自签署戒严令,与火药厂爆炸有干连,又当众殴打言事官——这些事一桩桩都是极为朝野所疑惧,为清议所不容,刘氏的名声越发下降至谷底,并且他们好象也不甚在乎,有股业已忤逆、索性如此的味道。这样的情况,刘楝身为刘秉忠的亲子,刘崇义的嗣子,又怎么逃得脱京师的恶评如潮?
所以刘楝不再参加会试,并不是因为如殷螭所言,考中进士授官也要遭群臣排挤,而是无论考中与否,都挂着一个“特权舞弊”的嫌疑,进退两难,左右不是人。殷螭到底贵为亲王曾登大位,没有走过仕途,根本不懂得作为一个士子,多么重视官场清议之名;同时也不会懂得作为心高气傲的读书人,放弃科举是多么痛苦的事——因为本朝最是看重科第出身,进士官乃文臣中的贵品,纵使是高官子弟,也不屑借父兄之爵位获得荫官,而定要走科举之路以证明实力,刘楝被“人言可畏”硬生生堵了这条路子,心中冤抑,决非只是做不上官的失落。
殷螭从来不读正经书,一落地就是富贵身,当然不能理会这意气纠结之痛,只觉得刘楝身为相府贵公子,为个名声问题就怨愤不已,连写歌曲都是“万古愁”,未免小题大做,又听林凤致提到徐府,不由又道:“他被你们排挤,却定要找徐翰分说什么?姓徐的小子也不过兵部五品官,又帮不得他忙,谅不谅解也没关系——多半还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林凤致叹道:“你没有朋友罢?你的清白倘若连朋友都不相信,心里是什么滋味?何况……徐年侄也非不信刘公子并无舞弊嫌疑,而是立足正在反面——徐年兄便是清议之中流砥柱,近来刘氏风声委实不好,徐年侄也只得请刘公子好自为之,这便是尽旧日交情了。”殷螭免不得嗤之以鼻,直批“矫情”。
偏偏林凤致也是他口中所讥嘲的“矫情”人物之一,同行去喝酒都不肯稍微亲昵。说话间到了正阳门大街的丰乐楼,进去拣了雅座坐了,店伙送上滚茶,便来请示菜单,殷螭道:“你做东,你先说。”林凤致便连点了几道殷螭爱吃的口味,又让他,殷螭好久不曾来过这里,望着墙间挂着的菜牌竟一时不知选择,胡乱说了几道,忽然醒起:“怎么我爱吃的你都知道,你爱吃什么我却一点不知?你跟我说,你爱什么,忌不忌口?”
林凤致笑而不答,殷螭微觉郁闷,道:“真没跟你正经吃过饭——除了在你家吃的那回,还有去辽东路上胡乱打尖,都不曾好生吃,我不知道也不能怪我!可是你怎么就知道我?”林凤致好笑,道:“你八年里的衣食哪一样不是我经手?尤其是膳食,府里有人专门替你烹饪还不够,每每想着花样折腾我,要点外头的菜色送去;知道我要一一尝过,还故意连日点奇辣的口味害我犯胃疼,你自己却又全部倒了不吃——这些事你自己都忘了!”
殷螭确实忘记了,因为一直只挂在嘴上自己对他的思念多么痛苦,他坚决不来相见又是多么狠心——便忘了那八年林凤致其实默默将自己照顾得无微不至。这时忽然醒起,失声道:“对,你吃辣的会犯胃疼,喝酒会吐血。”赶紧将店伙叫回来,划掉几道口味重的,重新改了清淡菜肴,又去掉酒水加沏普洱茶,同时抱怨:“真是的,我还想灌醉了你占便宜呢,怎么就忘了你不能喝酒——我的运气真是不好!”
林凤致鄙视他这种三句话不离占便宜的下流风格,也不搭腔,举筷让他一让,便自顾自先吃凉碟。随从在隔壁座警戒,店伙退出办热菜,殷螭在没旁人的时候愈发涎脸,道:“喝闷酒已经无趣,何况还不能喝酒,咱们找点乐子罢。”林凤致道:“那便叫小唱给王爷解闷。”殷螭厚着脸皮笑道:“我不要外人打扰!你唱给我听——不要赖,我以前只道你正经,家里连本闲书都没有的,想不到你也赏鉴时曲,那么就定是会唱的,唱一曲罢!”
其时士大夫闲暇常以词曲消遣,精通音律乃是文人风雅,尤其江南一带昆腔盛行,南籍士人中会清唱大曲的委实不少,林凤致年少时也串过戏文,这时却是搁下多年业已生疏,何况哪里肯唱给殷螭取乐?板着脸道:“我半点也不会,你要乐就叫小唱,嫌丰乐楼的陪侍不够出色,即刻写条子传南城歌伶来服侍也成。反正我做东,一切记我的帐,王爷不必替下官省银两。”殷螭叹道:“好没趣!你明知道我只想跟你两个人呆着,如今还有谁能在我心里眼里?你拿乔这么多日了,有什么气还没出足?也该回心转意跟我好了罢。”
林凤致直接都不回答,店伙陆续送上热菜,服侍周到的将羹汤一类替两人分碗盛开,殷螭嫌其碍事,赶出去自己卷袖子动手,又央求了两句“回心转意”的话。林凤致皱眉道:“何敢劳动王爷——你不会弄,让我来罢,看洒了一桌子银耳羹。”殷螭索性从对座搬到他身边腻着,笑道:“小林,其实你也对我好的,为什么便非要赌气?我知道你公事也忙,对付不了南京那头,关外战事又连日不利,所以连我都烦——可是我们要是好了,我决不烦你!正是烦恼的时候,晚上多个人陪伴岂不是好?我也可以替你解闷的。”林凤致哂然道:“谢谢王爷关心,下官并不需要。”
殷螭的长项是吃瘪的时候决不气馁,自荐解闷被挡回来都不在意,喝着林凤致盛给自己的甜羹,过一阵又想出别的话题来撩拨:“你可知道近日京中也有官员开始讨好我?知我好哪一口,连日送我美童服侍,好笑的是居然还有人送回我以前最宠的那几个孩子,说是什么合浦珠还,真真有趣!”林凤致道:“哦,那么恭喜王爷重拾旧欢。”殷螭笑道:“你心里一定喝醋,不许装佯!你放心,我才不要呢。那几个当初见我被圈禁了撒腿就跑,如今还想覆水重收?再说,说他们是孩子,八年前倒是十四五六岁,如今早二十大几了,人老珠黄,也敢指望我要!”
林凤致瞥了他一眼,殷螭登时觉得说错了话,忙里不迭的赔笑解释:“不过我没嫌你老——我从来就没嫌过你老了,比我大几个月都没在意过的!你怎么能同他们比,我们的情分……是不同的。”林凤致反转筷子敲他手背,道:“不要拿手抓东西吃!我碟子里的便比你那边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