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螭挨了他打,只好讪讪缩手,林凤致叹口气,从旁边盘子里拿了热手巾丢给他擦油,道:“好好吃饭,别尽跟我胡闹了,我实在没心情奉陪——下午还要去刑部,陪你的工夫也不多,何苦废话不休。”殷螭问道:“去刑部作甚?你不是这几日都在兵部忙得脚不点地?”林凤致凝视他一眼,道:“你也明白的,工部火药库近年频频失事,定非偶然,京中确实是有奸细。”
殷螭首先便是撇清:“不关我事!前两年我还被你关着呢,可没有偷偷捣鬼的能耐。”林凤致道:“又不曾说你!这火药库的事,怕是与北寇脱不了干系——清和四年首度击退他们之时,蛮族便有两员大将、一名王子毙于火器之下,此后他们屡屡派人潜入国境,想要窃取火器图纸,却均未成功;倘若他们知道无法获取火器机密,便想破坏工场,使我军对阵难以供应,也是难说。”
殷螭笑道:“是!你都炸过我的火药,人家当然也会来炸京师的火药,天下的花样也是万变不离其宗。”想着又道:“因此刘秉忠其实没说错,京中混有奸细,需得军管盘查——你们只为嘴上对付痛快,便不领他的良言,真是好治国经略!”林凤致道:“刑部难道不在盘查?盘查是理所当然,军管则未必是好意——倘若军管,连你的五千兵马都要归他节制,你倒愿意?”殷螭笑道:“当然不肯,所以我也不替刘秉忠说话,趁机还要咬他一口,这也叫做帮着你们,便宜自家。”林凤致一笑。
等甜品都撤去,送来压桌的清蒸鲥鱼时,一席也将到尾声。因为殷螭还是将服侍的店伙赶走,林凤致也只好拈起小银筷替他剔刺布鱼肉。殷螭偏偏搛起鱼肉来往他口边送,笑道:“别嫌脏,是你自己的筷子。”林凤致躲闪不开,只得张口吃了他一块,殷螭接着便拿这双筷子自己吃,还故意将筷尖在唇边碰了一碰,有如亲吻。林凤致登时洁癖发作,恶心得再也吃不下去了,扬声唤人来续茶水,喝了好走人。殷螭小声抱怨:“装什么佯呢?你又不是没和我亲过嘴,口水也不知道互相吃了多少,这当儿假干净起来!”
一餐饭以林凤致对殷螭的鄙视开始,结果还是以鄙视告终,然而殷螭还是洋洋自得的,觉得颇是占了几个便宜,而且对方的脸色明显又比前几回和缓得多,岂非证明锲而不舍的纠缠到底有效,总有一天重新到手?所以叫上随从走下酒楼的时候,他还是兴头正浓,从适才没说完的火药案谈起:“北寇派了奸细过来,会炸火药厂,也未必不会暗害你们,你要仔细。”林凤致道:“徐年兄府上一直派着高手保护,我则无妨——反正我也不是首座大臣,不掌实权,即便杀了我,朝中事务也照常运转,有什么紧要?”殷螭道:“少来,谁不知道林太傅是朝中紧要人物!这样罢,你搬到我营房里去,又或者我带人驻到你府上,我保证贴身保护你,好不好?”林凤致一哂,心道你也不是真想保护,无非贼心不死想求欢,找尽借口逼我和你同住,嘴上却答得客气:“怎敢有劳王爷如此厚爱?下官家中也有士兵保护,便不打扰王爷清宵安逸了。”
殷螭忙道:“不打扰,决不是打扰!我还盼你来打扰,夜里委实寂寞冷清……”他笑了几声,又道:“你不肯唱曲给我听,我却说句曲文形容给你听罢!——‘枕头儿上孤零,被窝儿里寂静。你便是铁石人、铁石人也动情!’”
他们正走在酒楼背面小巷之中,中午晴了一晌,此刻又是北风紧了上来,云暗暗如垂,天阴阴欲雪。林凤致裹紧大氅,瞥着他道:“正经书不读,《西厢记》倒记得牢。”殷螭笑道:“这不正经的书你若没读过,怎么一听就知道?”林凤致不觉一笑,也回了他一句:“‘我从来斩钉截铁常居一,不似恁拈草惹花没掂三!’”
两人引的都是《西厢记》曲文,殷螭说的出自《墙角联吟》张生唱词,林凤致引的却是《惠明下书》的莽和尚曲文。殷螭听了不免大叫冤屈:“我可没拈花惹草过!人家送我美童我都没收,还不是想着你?”林凤致不理,紧走几步,才道:“风大欲雪,王爷还是回酒楼等一歇,下官派人将便轿接大驾回营。”
殷螭拿出牛皮糖工夫,撒赖道:“不用了!既然天要下雪,便是留客,我跟你一道回府,今夜借我安歇一宿罢。”林凤致倒不推辞,只道:“王爷不嫌寒舍简陋,亦可留驾——却恕下官失陪,今夜去徐尚书府借宿了。”殷螭气得跺脚,道:“就这么矫情,跟我睡一夜也不会吃了你!”眼见林凤致头也不回的走出好几步,怒而冲着他背影大叫:“小林,你忒心狠!我也算好话说尽了,怎么就是不肯回头?你真要弄得我们跟徐翰刘楝那两个小子一样,情分都断绝了才痛快?”
林凤致回过头来,沉着脸道:“刘公子与徐年侄并无暧昧,非我们之可比!你这样当街胡说,万一变成谣言传将出去,让人家怎么做人?”殷螭气得只笑,道:“他们暧昧不暧昧我才不管——你只想着做人,就不顾人伤心?你也和我那么好过的,早知道转眼就全当没有,那时又是何必!”
背阴的深巷中积雪凝固,北风打着旋儿自两人相距的几步之间刮了过去,呼啸着掠向空荡荡的巷尾。林凤致站在巷角望着殷螭,声音微颤答了一句:“那时已是过去,现下才是何必?人犯贱只能一次,若要再犯,就是真贱!”
这话挟着北风直直扑向殷螭面上,打得他张了张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正自僵持,猛听外面脚步急响,有人大呼:“大人,林大人!”随即一直跟着林凤致的随从带着另一人自巷尾直奔入来。
这人也是士卒服色,奔得急了,一时开口还有些结巴:“大……大人,内阁急请,说是……是……部……部……有大事……”林凤致变色道:“刑部?兵部?还是户部?”那士卒好半晌才顺过气来,答道:“回大人话,是礼部!”
林凤致听到急呼时业已做好准备,以为将要听到有可能出事那几个部门,再没想到却是在此朝政纷乱之际一直清闲无事的礼部,忽然传来“大事”。
这个变故出人意料,一时竟自全然摸不着头脑,顾不得殷螭干什么,自己急忙便走,几步冲上大街,只见自府的轿子已抬了过来。林凤致也没工夫换服,直接入轿起行。去大内的半道上,已有报讯的阁部役从迎上来先将相关抄件递进轿中,禀道:“大人,这是南京礼部发来的公函,阁部同时已接到圣旨,急请大人去商议。”林凤致来不及问话,先草草翻阅那件公函抄件,一看之下,失声叫了出来:“是谁迁了吴南龄做南京礼部尚书!”
朝廷六部,按排序礼部在第三,位于吏部与户部之下,兵部、刑部和工部之上。吏部主持考察升降官员,职权虽大却容易得罪人,户部主管钱粮赋税,油水最足,不小心也会贪赃翻船,于是负责管理国家典章、学校科举的礼部就显得既是清闲,又甚重要,而且因为主持考试,最方便栽培党羽,招揽门生,在朝野中拥有高度影响力。当年吴南龄自国子监祭酒一路做上来,本来最应该得到礼部尚书之职,却被林凤致戒备防范,明是提前擢拔,实是蓄意破坏,硬让他升了南京刑部尚书的空缺,堂堂太学宗伯,一变而去管理刑名案狱,不消说吴南龄是极懊丧的。
但这位俞汝成的高足一贯最擅长的就是韬光养晦,八面玲珑,这一点林凤致深不及他。如果说林凤致的惯技在于步步为营寻暇抵隙的进攻,吴南龄的长项就是左右逢源滴水不漏的防守,两人做搭档时默契无间,成为敌手倒也能够旗鼓相当斗一场,但林凤致干大事时常常出头露面,自愿与非自愿的成为靶子、变作弃子,吴南龄却从来不会露出自己的命门给人拿捏,永远是躲在背后做推手、立于不败之地的那一个,所以深谙二人个性的孙万年认为林凤致终究不是吴南龄对手,这话其实是没说错的。
林凤致去年告归还乡的时候路过留都,还同新任刑部尚书吴南龄一道喝过酒,顺便替吴家长子吴筠说媒定下自己远房堂兄林骏致的千金,也算做了儿女亲家,表面上亲厚又加一层,心里实则彼此都将对方当作强敌。不过吴南龄做人最是挑剔不出毛病,在家中是对妻子儿女有求必应的好家长,在外头也是见谁都笑眯眯和蔼可亲的老好人,虽然被林凤致促狭使计弄到刑部,成天对付如山案牍,不时要接到有来头的案犯托人说情走关系,再小心翼翼也难免不是枉法就是得罪旁人,但焦头烂额的吴尚书却不曾向老朋友抱怨半句,反而百忙里抽出时间亲自陪林凤致逛三山街买书籍,体贴周到尽地主之谊,所以林凤致委实也觉得自己有点小器量,跟小皇帝也不好意思尽说朋友的不是。
可是,再怎么私交甚笃,林凤致也不会忘记原则,就如吴南龄再想明哲保身,也必须局于立场奉命行事一样,所以早在放手让殷璠亲政的时候,林凤致就提醒过他:吴南龄其实有才,况且行事无隙可寻,没法不用,却万万不能大用,尤其是让他呆在最能笼络人才的所在,将来有被推举入阁、进入国家政治中心的可能,那是绝大风险!
林凤致相信学生一定会重视自己的意见,处分不了吴南龄,便尽量不给他大展手脚的余地,更别提试图驾驭之了。刑部那等地方最不易干出政绩,以吴南龄的个性与能力,也不会喜欢动辄就落下话柄的职务,多半做上几年,就要趁势收山保得全身而退。做过了一部尚书,一般来说便失去了竞争另一部首长的权利。所以林凤致虽然对吴南龄背后推手的力量不敢忽视,却觉得在明面上还是能束缚住他手脚的。
岂料吴南龄却将官场常规的“不可能”变成了“可能”,一位刑部尚书,竟自公然调任做了礼部尚书,到底进入了南京朝廷的政权最中心。南京礼部传来的公函抄件上,签署人明晃晃是他的大名,让林凤致怎么能不惊骇!
而且,虽然皇帝不能对朝廷的人事任免独断独行,但任免各部门高级首长的最终决定权,还是掌握在皇帝手里的。林凤致明明提醒过小皇帝不要将吴南龄升迁入阁,以免被他操纵,谁知道殷璠终究不曾遵从——难道南京的局势已恶化至此,小皇帝都没法保住自己的任何权力了?还是这孩子自信大胆,急于冲破朝堂之上被迁都派占上风的不利处境,索性起用这个最不可测的大臣,企图玩火?
林凤致亲手教养殷璠近十年,不免对这个皇帝学生带有盲目护犊式的偏爱,打死也不肯承认这孩子其实还小,经验不足,聪明不够,常常错乱出昏招——然而事实证明,殷璠屡出昏招的手法,委实连做先生的都难以理解,无法预料。
而小皇帝这一次所出的昏招,还不止是违反先生的告诫调任吴南龄,另一件更大的事,使得林凤致读公函时便已气得不住发抖,入内阁后拜聆了圣旨,更是两眼昏黑,竟然久久伏在地上,不能起身。
文渊阁中各位辅相都在,只是一起摇头,礼部尚书张晋明尤其唉声叹气:“这个当口,竟要大婚,也不知道怎么想出来的——我等却如何向太后交代!”
南北分裂之际,关隘血战之时,那圣旨却是一道不急之务:“世袭一等勇义侯建威将军高子钊之女高氏,贤顺轨则,淑诚虔恭,堪能正位闺房,为朕中馈。特使使持节授皇后宝册玺绶,择吉成礼,以正中宫。坤德永贞,母仪天下,敬之慎哉!”
高子钊乃是永建朝追赠卫国公、谥忠武的已故勇义侯高东华嫡子,承父之爵继续镇守东南,掌握南直隶二十万守军统辖大权,可谓留都武将中最强劲的实力派。金陵高氏自前朝便是当地大族,随太祖起事转战二十余年,为国朝打下东南半壁江山,故定鼎时获封一等侯爵,世代镇守国都;不意太宗朝时却将国都迁向北京,其间自不免有些权势场的斗争,高氏留守南京,权柄暗中被削,未必不是国家怀有戒心的防范之举。但高氏一族在留都这等闲散所在世代为将,倒也安分逍遥,又兼素来忠义传家,即使在永建朝被殷螭滥加指挥,断送高东华一条性命在安南,高家也不曾对朝廷有半分怨言。如今高子则又殁于朝鲜,追赠义国公,谥忠信,这一个“忠”字,更是钉牢在高氏门楣之上,为万众所仰,等闲不敢玷辱这一美名。
所以小皇帝忽然颁旨册封高氏嫡女为后,这种做法之用意诸大臣是能够明白的:今年才十五岁的殷璠,当然不至于是惑于女色,在国家多事之秋的时候却忙着娶妇成亲小登科,而是这孩子实在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没法分化南京群臣中强势的迁都派,便想到去拉拢一贯有“忠”之声名,却又往往超然事外保持中立的高氏势力,也就是拿自己婚姻做赌注,豁出去也要摆脱不良局面,尽快获取兵权来救北京了。
这个想法不能说坏,效果却是糟之极矣——因为这道册封皇后的旨意一下,南京的反应暂且不计,北京这面却定然又要人心不安。权势场中消长平衡的较量大家看不见,所能看到的表面现象,就是皇帝在战乱的时候忙着大婚,自私自利只顾个人成家,并且娶的还是留都重臣的女儿,分明是打算真的留在南京,永久抛弃北京城了!
这是大婚事件将要给北京军民带来的最恶劣影响,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后宫尚自留在北京,祖母母亲都身在险地,做孩子的不忙来救援却忙着娶媳妇,这是哪门子的规矩?不奉母命擅自娶妻是一罪,未询朝臣擅立皇后是一罪,置宗庙社稷、先帝陵寝于不问,只顾闺房燕尔之乐,更是罪莫大焉!不孝不义复不忠,这样的罪名,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实是要使臣民都对之离心离德的最危险处境,再怎么焦急无奈,都不应该的——这孩子竟然将历年来所学的人君之道统统置之不理,真是昏了头!
林凤致伏在地下听旨的时候,心底只是一片哀鸣,全身都虚脱无力。直到内阁服役的文书过来搀扶,他才勉力起身,强笑道:“这等事……太后还未知道?”
但太后那边是决计瞒不过的,未过片刻诸臣便被召入慈宁宫向太后禀告此事。询问完了,诉说完了,忧急完了,安慰完了……诸臣都遵旨退出之后,只剩林凤致仍留在垂帘之前。一向把持得定的刘后也不再顾及风度,在垂帘后微微啜泣出声:“安康这孩子……枉费先生苦心了,居然做这样的傻事!”
林凤致业已恢复一半镇定,却是俯首不言。刘后过了良久,才将语声中的泣音给抑制了下去,问道:“先生,这事……难道就是先生以前曾经说过的,那个姓吴的臣子暗中……”林凤致摇头道:“不是……禀太后,至少明面上不是。”刘后道:“那南京礼部……”林凤致道:“南京礼部呈上大婚典仪单,固然有吴尚书签名,可是,另有密揭抄件……吴南龄不赞同陛下此刻大婚。”
其实还不仅仅是密揭,因为这密揭说是秘密而实际上已公开,据说在转呈皇帝的时候,被不怀好意的小人私自开启,抄录流传出来。于是连北京这面都可以看到专呈皇帝的密揭了,吴南龄义正词严的从孝道、国事、舆情种种角度出发,请圣上暂时打消大婚的念头,押后等到北方平定、太后安全,再行典礼。
因为“不小心”被人恶意外传了密揭,使得吴南龄上疏惶悚认错,自请降罪——然而这密揭中的话语句句是圣贤之道,兼顾上下,忧心忡忡,任是私下里咬牙暗骂吴南龄实在是个骑墙党的迁都派势力,都不好公然抨击他。一向以中庸之道出名的吴南龄第一次站到了小皇帝与南京群臣的对立面,然而这态度又是如此谦谨,如此正直,因此反而更树立自己道德楷模的形象,从南到北两京官员,即使觉得他做人学究气,却也觉得不好挑剔与无可厚非。
吴南龄善于利用人,最厉害的地方就是被他利用的人都懵然不觉——林凤致知道,甚至连迁都派势力,也是吴南龄慢慢在南京培植出来的,可是这些人不但不知道吴南龄是他们的领袖,反而在看见这密揭之后,误当他是个迂腐的对头。
所以吴南龄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因为他不公开做赢家。
刘后到底是深宫中的女子,当然不能理解吴南龄这样做目的何在,但这份拦阻小皇帝大婚旨意未遂的密揭一公开,殷璠在臣民中的声望会变得愈发降低,太后也是能隐约猜觉的。这些复杂的政治斗争委实非她所长,这个当口做母亲的心只是纷乱不堪,只能又问林凤致:“先生,眼下……如何是好?有没有法子救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