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泽绍忽然不好意思再继续凝视穆世了。移开目光,他看了看桌面上的饭菜。
饭是白米粥,菜是两盘没有油星的青菜,也不晓得是被煮过还是被炒过。楚泽绍看了眼穆世:“怎么吃这个?厨房里没有肉吗?”
穆世也坐了回去。把筷子架到饭碗上,他一本正经的答道:“不,我喜欢吃的简单一点。”
楚泽绍饶有兴致的望着他:“苦修?”随即伸手做了个手势:“您继续,不必拘束。”
穆世没了筷子的拖累,渐渐恢复了往日那种淡漠而堂皇的气派:“谈不上。”他态度客观的摇摇头:“那还谈不上。”
楚泽绍也摇摇头:“那这是为什么?”
穆世笑了笑,似乎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楚泽绍发现自己让他为难了,便笑道:“我不耽误您用早餐,您请继续,不必招待我。”
穆世本来也不饿,在楚泽绍的炯炯注视之下,食欲更是无影无踪。双方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相对而坐,偶尔突兀的笑一下。
后来,楚泽绍开口打破了僵局:“穆先生,你初来利马,下午我想开车带您出去四处兜兜风,不知你愿不愿意赏光。当然,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好景致,不过是看看环境而已。您意下如何呢?”
穆世点头:“那自然是好极了,不过又要烦劳您陪伴,实在是不好意思的很——”话说到这里,楼上忽然传来一声长而锐利的尖叫,紧接着咚咚脚步声从外间楼梯上传下来,一个满含恼恨的女声响起来:“你这头愚蠢的母猪!现在连我的吩咐都听不懂了吗?”
回应她的是一阵女孩子的抽泣:“太太,我不敢了,求您饶我这一回。”
楚泽绍听出那发威者乃是昆迪娅。他偷偷瞧了穆世一眼,穆世对此抱着一个充耳不闻的态度,非常镇定的换用汤匙舀了米粥,吃相斯文的尝了一口。
外面似乎是开始动手了,那犯了错的女孩子被打的呜呜直哭,后来就听昆迪娅吆喝道:“达瓦,把这个蠢货拖到外面晒太阳去吧!”
这道命令发布下去后,外间倒是暂时安静下来了。
楚泽绍实在是想和穆世说点什么。忖度了一下,他压低声音笑道:“穆太太脾气不小嘛。”
穆世听了这个评论,忽然就皱起了眉头:“她一贯如此,不可救药!”
楚泽绍哈哈笑道:“大概是起床气。”
穆世觉得他的笑声很刺耳,又想自己不该对着外人乱讲家务事,便叹了口气,不再多说。
楚泽绍若有所思的瞟了一眼角落中的普嘉,发现这青年生的白白净净,倒像个军队中的文职人员。
普嘉没有留意到楚泽绍的目光,他现在又觉着饥饿了。
穆世草草吃了一碗粥,然后便起身张罗着要同楚泽绍出门。哪晓得他刚站起身,遥遥的又传来了昆迪娅的怒骂声:“泽郎初!你瞎了眼睛吗?不要以为他宠着你们,你就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你们这种东西,也可以越到我的头上来吗?”
穆世沉了脸,头也不回的下令道:“普嘉,把泽郎初叫过来。”说完又对楚泽绍一点头:“抱歉得很,让您见笑了。”
普嘉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领回一名高挑清秀的青年回来。那泽郎初一脸倒霉相的走到穆世身边,撒娇似的诉苦道:“少爷,我这回真没犯错,是太太找碴要骂我。”
穆世见泽郎初那模样怪可怜的,便一时忘情,伸手在他脸上拍了拍:“那就躲开她。”
泽郎初苦着脸答道:“我躲了,可是太太瞧见了,就怪我眼里没有她。”
穆世这回在他脸上掐了一把,而后做了个手势,让普嘉将他带走了。
穆世这人比较好面子,如今寄人篱下了,尤其要保持一点形象。然而他那大太太似乎是窥透了他的心事,故意的要给他难堪。穿着睡袍黄着面孔,她站在楼内厅中一手夹着纸烟,一手搔着乱发,用挑衅的眼神瞄着穆世。而穆世身边的楚泽绍停住脚步,对着她微微一鞠躬,很有点绅士派的问候道:“穆太太,你好啊。”
昆迪娅吸了一口烟吐出来:“楚先生,我不好。”而后一歪头将目光转到穆世身上,嘎嘎笑道:“亲爱的穆先生,我刚刚冒犯了你的泽郎初宝贝儿,怎样赔罪才好呢?”
穆世听了这样露骨的言语,气的鼻子都要歪了。一时间他忘记了所有客套,一把拉了楚泽绍的手,扭头就急急的向外走去。
话不投机的一天
宝石光大酒店,是利马城内最高级的娱乐场所。
这座建筑共有七层,是城内数一数二的大楼。夜幕降临之时,周遭密集安置的霓虹灯大放光芒,将整座大楼打扮的流光溢彩。身穿红色西式制服的门童站在晶亮的大玻璃门前,向往来客人不住的欢迎鞠躬。
酒店一侧的停车位早已被占满,门前道路上也靠边停了长长一溜汽车,车门开关的砰砰声响同楼内传出的靡靡之音混合在一起,居然在这贫瘠闭塞的山地之中也营造出了一派繁华气氛。事实上,在利马这个小小王国之中,宝石光大酒店更像一爿小小的租界,世界各国的新鲜玩意儿通过印度被源源不断的运送到这里,只要你有足够的钞票、或者黄金、或者鸦片,那就可以在这里成为文明世界的奴隶主。物品、服务、人……商品琳琅多样的简直让人感到奇异。
楚泽绍,目前看来,是个热情而狡猾的人。他笑容满面的邀请穆世到宝石光观看来自印度的歌舞;可穆世别有心思,眼里哪还看得进歌舞。不大耐烦的随着楚泽绍进了五楼剧场内的包厢中,他一屁股坐下,又客气又无奈的对着楚泽绍一笑。
楚泽绍将面前矮桌上的果盘子向他推去,然后笑模笑样的翘起二郎腿:“穆先生,我们这里啊,偏僻的很,乡下地方,没有什么可消遣的。日后你若是住的腻烦了,尽可以多来这里散散心。”随即他欠起身,手挪椅子靠近了穆世:“顶楼更好玩……”他见神见鬼的压低声音:“女孩男孩全都有,模样是个顶个的好,绝对全是新鲜货色。”
穆世垂下眼帘听着,心里有点不大痛快。同楚泽绍出来逛了一天,他几次想要开口谈点正事,却总被对方打太极似的将话题调开。他这人心思敏感,此刻就有点疑神疑鬼,怀疑楚泽绍别有用心,在拿自己开玩笑。
楚泽绍留意着他的反应:“一会儿上去玩玩?”
穆世看了他一眼,有点儿笑不下去了:“楚主席的好意我是心领了,不过也不急在今天,改日吧。”
楚泽绍状似亲热的拍了拍他的大腿:“穆先生,你若亲眼见了,就舍不得不急啦!哈哈哈!”
平常男人之间,勾肩搭背都是正常的举动。不过穆世受不得这个,他下意识的挺直了腰,想躲,却又及时控制了动作:“是么?”
说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态度中便透出了些疏离的意思。楚泽绍却暧昧了语气,盯着他的脸笑道:“不是么?”
穆世将脸转向前方的戏台。
当他摒弃掉敷衍的微笑时,他瞧着是相当的气派俨然,简直带了点禁欲似的一本正经。
楚泽绍的脑海中又回响起了关于穆世的传言——一套一套,简直都出了奇。空穴不来风,纵算是那传言中有夸张的成分,但八九不离十,总是该有根据的。
好那帮卫士,清一色的美男子。楚泽绍在这段时间内冷眼旁观,发现穆世身边全部都是高大青年;护卫、侍候、跟随……全是这批人。
“真能搞……”他心里暗想:“那么多人……几乎就是后宫了嘛!只是他既然喜欢男人,何必还要娶三位太太呢?”
想到这里,他斜了穆世一眼。穆世靠在皮制沙发椅中,两只手搭在扶手上,正神情淡漠的望向前方戏台。他有着光滑的额头和笔直的鼻梁,侧影很是俊美。
楚泽绍的目光下移,落到对方的手背上。
穆世是一贯衣冠楚楚的,虽然夏末的利马温度不低,但他依旧西装革履不肯马虎。银质袖扣严密的系了,他像旧式的中国女人一样,浑身上下可接触到外界空气的,除了面孔就是这双手。
这双手的手指匀称修长、皮肤润白细嫩,无名指上的钻戒在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表明他的已婚身份。
楚泽绍也把头扭向前方。
对着满台的载歌载舞,他很冷静的暗想道:“一双好手。”
当夜,楚穆二人从宝石光回到楚家大宅。穆世陪着楚泽绍白耗了一天,可也没法子抱怨,而且还要感谢楚泽绍对自己的招待。告辞之后他独自回了楼,而楚泽绍刚要离去,忽听得附近处传来了呜呜咽咽的低泣声。此时天色已黑,突然响起了这么一阵动静,可是够吓人的;幸而楚泽绍胆子大,觅声走去一瞧,却是昆迪娅坐在小树下的一张长椅上哭泣。
“穆太太!”他很大方的招呼道:“怎么这个时候还在外面?”
昆迪娅手里还拿着一瓶洋酒,听了问话就醉醺醺的抬起头,咯咯的笑道:“那我该在哪里?”
楚泽绍向东楼一扬下巴:“该回房和您的丈夫一起休息了。”
昆迪娅闭上眼睛一仰头:“哈?我丈夫?”她动作狂乱的摆手:“我没有丈夫!我还没有真正结婚哪!哈哈!”
楚泽绍闲来无事,故意的逗这醉鬼:“那穆先生又是您的什么人呢?”
昆迪娅弯腰抓住裙角,提起来扇了扇,昏昏沉沉的答道:“他是个令人恶心的混蛋!”
楚泽绍看了东楼一眼:“穆太太,为什么这样讲?”
昆迪娅打了个酒嗝儿,而后摇摇摆摆的站起来,用手撕扯着自己的卷发,乜斜了眼睛嘻嘻笑道:“他每天除了烧香拜佛,就是和卫士们鬼混……他不需要女人的……”她又开始毫无预兆的抽泣:“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我要回家去……”
话说到这里,东楼内跑出两位女佣,向楚泽绍匆匆鞠躬之后,便不由分说的架起昆迪娅,将她连拖带拽的拉回了楼内去。
楚泽绍听了昆迪娅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开始做起痒来。
他很满意、却很不满足的回了居所,对着他那十九岁的小夫人玉丹罕问道:“你看穆世这人如何?”
玉丹罕认真的想了想,而后答道:“他瞧着慈眉善目的,可是又不很亲切。听人说他是吃长斋念佛的,应该是个好人吧。”
楚泽绍颇想向玉丹罕讲述方才昆迪娅的哭诉,不过看了看玉丹罕那张纯洁天真的面庞,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穆家的卫士们在小客室内的长沙发上坐成一排,正在乱纷纷的说笑。泽郎初坐在众人面前的桌子上,摇晃着脑袋不时插嘴——他的体内流淌着藏人的鲜血,一头短发卷的好像绵羊。
穆世毫无预兆的推门走了进来,见青年们在沙发上坐的很整齐,便伸出手从一端开始走过去,依次拍过了众人的脸蛋。泽郎初跳下桌子,讨好卖乖的迎上来:“少爷回来啦?”
穆世摸了摸他的头发,他随即就低下头在穆世脸上亲了一口。
他年纪还小,又生的可爱,天生就具有撒娇撒痴的优势。穆世一歪身坐在了普嘉腿上,又拉泽郎初也过来坐。普嘉受了如此压迫,忍无可忍的叫出声来;旁人见了,便旁观嘻笑不止。后来普嘉一手搂住穆世的腰,一手用力去推泽郎初,然而泽郎初不但不走,还回身隔着穆世去向普嘉还击。穆世被夹在中央,笑闹之下,也就将白天的不快暂时忘却了。
穆世对待手下的这帮卫士们,素来是恩威并施。现在是他施恩的时候,所以瞧着十分和蔼慈爱;况且他也的确是喜欢和卫士们玩笑。一屋子人最后闹成了一团,有些胆大的卫士投穆世所好,开始凑过去抱了他做些亲热举动。穆世陷在了美男子堆里,兴奋的把什么都忘了。
谈话录
楚泽绍盘腿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致的摆弄着面前的那条二尺来长的小玉龙。
玉是碧玉,手艺也精;这件玩意儿真算得上珍宝了。穆世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状似无意的说道:“听说楚主席喜欢玉,这件东西,主席就拿着当个小摆设吧。”
楚泽绍从未喜欢过任何玉石。听了穆世这番客套话,他抬头向对方一笑:“穆先生很细心嘛,晓得我爱这个。”
穆世笑了笑:“楚主席喜欢就好。”
楚泽绍斜了他一眼:“穆先生,您太客气了。我们又不是初识——其实从我这方面来讲,已经把您当成很亲密的朋友了。”
穆世缓缓的微笑起来,果然是慈眉善目的模样:“听了这话,在下真是深感荣幸。”
楚泽绍把腿放下来站起身,走到穆世身边稳稳落座:“又客气,嗯?”
他的骤然靠近让穆世深感不适。在这种不适的氛围中,穆世决定再将那个令人不适的话题再提一次:“楚主席,上次我向您提过的出兵一事,不知您考虑的如何了?”
楚泽绍饶有兴味的瞟着穆世。穆世依旧是打扮的一丝不苟,短发上的发蜡散发出隐约的香气。
“穆先生是很急着回家嘛!”楚泽绍轻描淡写的说道:“在这里住得不惯?”
穆世听他口风不对,便抬手做了个否定的手势:“不,这里很好。不过您应该理解我的现在的心情。实不相瞒,我有两位叔叔开始宣布支持基沙尔,基沙尔已经有一个儿子,老人家们总是很重视继承人的……”
楚泽绍忽然打断了他的叙述:“对不起,我很想知道穆先生的年龄。”
穆世愣了一下:“我是……二十八岁。”
楚泽绍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和神情了。微笑着望向穆世,他别有深意的问道:“您有三位太太,为何会直到现在还没有子嗣呢?”
穆世转过头,和楚泽绍对视了。
双方好一阵子没能说话。后来穆世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停住,强抑不满的背对着楚泽绍答道:“子嗣这种事情,全是凭天意的。”
楚泽绍晓得他已听出了自己那话的用意,却也全不在乎。穆世的背影非常挺拔利落,虽然不高,可是因为匀称,所以瞧着很有一点男性的美感。
“也许他不过是碍于面子、假正经罢了。既然可以和那许多卫士同床胡闹,他又怎会在意同自己要好几日呢?”
想到这里,楚泽绍忽然怔了一下,大梦初醒一般暗暗质问自己:“你在发什么疯?你要把姓穆的弄上床吗?”
理智的灵光一闪而灭,楚泽绍检讨内心,发现自己实在是很想继续出言挑逗穆世。
“天意……”他笑吟吟的翘起二郎腿:“穆先生,恕我直言,卫士们是无论如何生不出孩子的,您多少也该匀点精力给夫人们。这样,不就天下太平了?”
此言一出,穆世的身体似乎是一僵,随即他转身面对了楚泽绍,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大概是极为不满了,慈眉善目上笼罩了一层沉郁之气。不过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没有变脸色,只微微的叹了口气:“楚主席,这种事情大概不值得让我们认真一谈吧?”
楚泽绍哈哈一笑:“朋友之间,本来就是天马行空,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的。穆先生难道还对此感到不好意思么?”
穆世微微一皱眉头,似乎是要摆手似的将手抬起来——随即却又厌烦的放了下去,半玩笑半喟叹的摇了摇头:“这个话题,不雅。”
楚泽绍见他被自己逼的恼不得笑不得,心中就忽然生出了一种撒野般的快感。
“我是粗人,不懂文雅,让穆先生见笑了。”
穆世很西洋派的一耸肩膀:“这没有关系。”
双方沉默片刻,楚泽绍站起来,缓缓走到穆世的斜后方。
穆世比他矮了大半个头,从他这个角度俯视下去,正可以看到穆世的半边脸同鼻尖。穆世生着一个非常漂亮的挺拔鼻子,为他的英俊锦上添花;可惜这英俊似乎并未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因为以他目前的地位,最重要的乃是权力和财富,至于其它方面,都淡化得很、不值一提了。
“我有兵。”楚泽绍很冷静的想:“打仗对我来讲算不得一回事;就像金钱对他来讲算不得一回事一样。不过我现在不是很缺钱,我想用我的力量换点别的新鲜玩意儿,比如……”
穆世这个时候已经回过身来面对了他。他以为楚泽绍距离自己如此之近,必然是有机密要讲的,哪晓得等了许久,对方却只是望着自己沉默不语。
两个各怀心事的男人对视片刻,分别都觉出了尴尬。
“楚主席。”穆世在走投无路之下,不得不硬着头皮又旧事重提:“请给我一个具体的出兵时间吧!报酬方面,我这里一切好说;您的意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