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白玉堂侧着身体,一只手臂环在展昭的身上,问道:“猫儿,记不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
展昭已经困得有点迷糊,随口道:“什么日子?”
白玉堂笑道:“是你的生日啊,忘记了?”
展昭被他一说,才想起来的确不错。十一月初八,明天正是自己的二十四岁生日。
白玉堂微笑道:“这么多年都没正经过过生日吧?快睡吧,明天好好的给你补一个。”
展昭也不睁眼,只是微微笑了起来。却向着白玉堂翻了个身,把自己的手臂也搭在了他的身上。
淮扬菜名满天下,有“东南第一佳味”的美称,与川、鲁、粤菜并称为四大名菜系。北宋年间,淮安以楚州最为繁荣,而楚州饮食文化则以文楼最为出名。
古镇河边,一座清雅楼阁。虽然已是十一月间,但二楼的床边雅座还是敞开了窗子,天气晴朗,月色皎洁,明晃晃的撒入窗阁之中,映照在桌上的精细菜肴之上。白玉堂和展昭两人相对而坐。
平桥豆腐,文楼汤包,清炖狮子头,梁溪脆鳝,水晶肴肉。楚州的确是一个颇有风味的小城,就如现在摆在他们面前这几样楚州最有名的小菜一样,风雅而不显做作,精致而不失天然,火候精准,滋味醇和。
桌案上一壶梨花酒,两只青瓷杯,两人只是浅尝酌饮。
窗外隔水相望便是萧湖之中的曲香楼。幽幽乐声断断续续的从湖面上传来,伴着波光粼粼,令人顿感幽雅神怡。白玉堂兴致顿起,应和着乐声的节奏,以指节轻扣桌沿,低声吟道:
“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果然好一个江南。”
展昭微笑看着白玉堂,他经常觉得白玉堂有很多种样子。猫鼠之争的时候,他桀骜不驯,不拘小节,诡计多端但不韪公理,行为顽劣但不失大体,是个风流倜傥的江湖侠客。昊天楼上,乱军阵中,做出生死抉择的时候,他是个敢作敢为、能进能退,有担当、懂取舍的英雄豪杰。为了救自己而服下问情丹,被自己情急之下打了一巴掌的时候,他的神情何其悲苦却又执拗不堪,是个心怀着无比深情的人。为他裹伤的时候、他向自己述说兰儿身世的时候、想各种办法逃避吃药的时候,他又像个寂寞的大孩子,为了一点点温柔就会害怕,而又任性的不愿意将这份寂寞显露在人前。而如今在这江南月色之下,饮酒品茗,赏乐吟诗,他又俨然是一个意蕴幽深的雅士,一个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这样的人,又怎能让人不怜不叹,不敬不爱?
想着,笑道:“不错。好一个江南,好一派景致悠然。好一个风流天下的锦毛鼠,好一个英雄侠义的白玉堂。”说着向白玉堂举起杯来。
白玉堂见展昭突然赞起自己来,有点不习惯,便回敬他道:“还有,好一壶梨花,好一个生辰。好一只谦谦君子的猫儿……好一个豪气干云的南侠!”说罢,也举起杯来。
两人相视而笑,轻轻碰杯,饮干杯中酒。
展昭自嘲道:“若有后人得知,御猫和锦毛鼠两人逃亡在江湖,在这楚州文楼之上大言不惭的互相吹捧,不知会作何解?”
白玉堂笑道:“后人怎么说你,我可不管。过生日的人最大,连寿星都这样称赞我了,那五爷只好说自己当之无愧了。”
展昭摇摇头,边笑边提壶将两个人的酒满上。
正谈笑间,却闻听得外间传来一阵嘈杂,好似有人在喝骂,接着又传来碗碟打碎的声音和女子的哭泣声。
白玉堂脸色便有些不悦。展昭知道白玉堂生平最讨厌别人打断他的雅兴,便开口唤道:“店家!”他内力纯厚,中气十足,是以这一声唤虽然音调平常,但却盖过了一片嘈杂声,外间的人全部听得清清楚楚。
店小二本来正在外面拉架,听得展昭这一声呼唤,连忙跑了过来向两人打了一恭,问道:“两位客官,有什么吩咐?”
展昭目光望向外间,问道:“什么人在外面吵闹?”
店小二道:“啊……没什么要紧事,两位客官是打外边来的吧,所以有所不知。那是本地的一个有名的泼皮,名叫胡三,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他,就是一个混不讲理的无赖。偏他又很会赌钱,所以手里总有几个钱,到我们酒楼来吃饭喝酒,我们又不能不招待。他喝醉了就发酒疯,这不刚才跟我们新请来唱曲的姑娘闹上了……打扰两位客官的雅兴了,真是抱歉,真是抱歉……”
白玉堂见小二说话很诚恳,倒也就不以为意,只笑道:“泼皮?五爷倒要见识见识。你与我把帘子拉开。”
小二依言,将雅间厚厚的竹帘卷起,搭在梁上,好让两人能够看见外面。
远远看去,只见楼梯边有一个衣衫邋遢,形容猥琐的男子正在摔盘砸碗,对着一个老汉大声叫骂。旁边有一女子怀抱乐器,似在低声哭泣。那泼皮一时便像橡皮糖一样往那女子身上贴去,被老汉拉开,他便对那老汉连推带搡,大声喝骂。那女子起身要下楼去,却被那泼皮一把拽住,“好姐姐,好妹妹”的乱叫。
白玉堂看的失笑,对展昭道:“大好风景,让这么一个东西污了眼。”说罢摇了摇头便要起身。
展昭笑着按住他去拿画影的右手,说道:“哎,何必如此?让我来。”
白玉堂一笑,又坐了下来,说道:“也好。”只端起酒杯来。
展昭却从一旁的筷桶抽了一支竹筷,手腕运力微微一抖,那竹筷便“嗖”的一声如一支箭般飞了出去。只听得外间一声惨叫,原来竹筷正射中那泼皮的左边臀部。展昭手里只使了两分力道,筷子本身也无甚分量,所以只钉进了皮肉,并不伤筋骨。
而这里白玉堂却险些把刚饮进口中的酒喷了出来,呛的连连咳嗽,边咳边笑道:“你你……你这是跟谁学的……咳咳,跟谁学的歪点子啊?”
展昭笑道:“还能跟谁?”
只见那胡三左手捂着臀部,兀自在大吼大叫,反映不过来这筷子来自何方。臀上疼痛,一时又不敢将筷子拔出。只迁怒于那卖唱父女二人,挥拳就向老汉打去。
白玉堂一皱眉,眼疾手快,也抽了一支竹筷,手腕轻抖,隔空掷了过去。可怜那泼皮一拳还未打出,右边臀部上又多了一根筷子,不偏不斜,和左边那支正好对称,直气的哇哇大叫。白玉堂又从下酒的小菜碟中拿起一粒花生米,手指运力,看准胡三的脑门,一指弹了过去。
胡三双手捂着臀部,脑门上正正挨了白玉堂一记花生米。白玉堂使得力道不轻,弹的他头破血流,身体不听使唤,往后便坐倒下去。不料臀部上却还插着两根筷子,这一坐坐得胡三狼嚎鬼叫,皮球一般又从地上弹了起来。高声呼喊:“有鬼!有鬼!”便连滚带爬的跑下楼去。
展昭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向白玉堂道:“展昭果然还是木讷的很,学不来玉堂你三分手段。”
白玉堂摇头笑道:“哎,一双筷子一粒花生米,换来寿星一笑。这顿吵闹捱的也值了。”
外间一片混乱间,似乎众人都不知道刚才是谁人仗义出手。但是根据适才胡三背对的方向,也就是筷子飞来的方向,坐在这边的似乎只有展昭和白玉堂两人,是以越来越多的目光已经开始向他们投来。
展昭笑道:“玉堂,咱们走吧。”
白玉堂微笑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两个五两一锭的小银锞子,往桌边一放。两人拿起靠在窗边的青峰与画影,身形一闪,就从窗口消失不见。
萧湖水畔,枯枝残叶,秋风瑟瑟。此时若有一位诗人在此,定要叹一句:“榈庭多落叶,慨然知已秋”。
只是在此时的二人眼中,却看不到这一番萧瑟。只觉任诗中描写的千万轮中秋明月,也不及眼前这被残枝剪碎的片片月影,这般灵动美妙。世人都说“触景生情”,殊不知情到深处,亦能移景。
展昭双手撑在地上,坐在湖边望着波光粼粼,一腿盘膝,另一腿随意蜷在身前。白玉堂站在他的身后,让他的脊背靠着自己,
白玉堂低声问道:“猫儿,我们就这样漂泊下去么?你会不会觉得……”
展昭微微笑道:“不会。”
白玉堂道:“真的不会?你不要骗我。”
展昭道:“既然江湖本是在人的心中,那么漂泊与否也是一样。只要我们在一起,又何必去计较住在什么地方?”
白玉堂听到此话,心中说不出的喜悦。慢慢的坐下身来,双臂环到展昭的身前,轻轻将他抱住。
展昭道:“只是可惜了玉堂你辛苦盖起的竹舍。”
白玉堂笑道:“那有什么关系,想住的时候我们再盖便是。赏心乐事谁家院?它之所以叫做谁家院,意思本就是如此。如你所说,只要我们在一起那便是赏心乐事,又何必计较在谁家庭院?”说到此,白玉堂忽然想起一事,又说道:“对了,还没有把礼物拿给你。”
展昭微微回头笑道:“什么礼物?”
白玉堂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细长的物件交到展昭手里。展昭见那东西入手沉重,外面还有一块杭绸包裹,看起来定是一个贵重物件,不禁责怪道:“何必这样浪费钱?”
白玉堂道:“你看看是什么再说。”
展昭将杭绸上面的丝带解开,绸缎便在手中滑了开来,露出当中的物件——却是一根真正晶莹光润的玉笛。
“玉笛?”展昭有点吃惊,将那支玉笛拿在手里仔细观看。虽说古往今来,诗文中常有相关玉笛的描写,但是真的用玉雕琢一根笛子是十分困难的事情。不禁花费巨大,手工也要十分精致才可以。而手中这根玉笛通体由翠玉制成,光洁圆润,淡淡的绿色花纹流淌在白色中。拿起来细细摩挲各个音孔,说不出的舒服趁手。
白玉堂问道:“怎么样?”
展昭不语,微笑着轻点了点头,问道:“你从哪里得来的?”
“这你就不用管了。”白玉堂将自己的下颚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说道:“第一次在家里听过你吹笛子之后,我就想一定要送你一支玉笛。这根笛子在我手里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机会拿给你。”
展昭知道他的性情,便也不再多问,只将笛孔慢慢送到嘴边。
熟悉的旋律在耳边再次响起,展昭吹的正是他与白玉堂初次“相顾谁家”的时候那首曲子。不知道是笛子的缘故,还是心境的缘故,笛声中少了一分百转千回的委婉,却多了昭昭然一分清亮通透的气象。
白玉堂口中轻轻随着笛声哼唱着旋律,双手一面将他抱得更紧。
待到一曲已毕,白玉堂才问道:“猫儿,这是什么曲子?”
展昭道:“我也不知道。”他慢慢放下玉笛,“是我小的时候听见一个人吹过的。那时候我每日都在山脚下玩耍,而每日山里很远的地方都会传出来笛子的声音,吹的就是这首曲子。日复一日的听着,自然就记了下来。”
白玉堂笑道:“很好听。猫儿,你也教我吹笛子吧,我也想吹这首曲子。”
展昭道:“好啊。等回去我就把曲谱写下来,左右无事,慢慢的教你吹。”
“好。”白玉堂轻声应着,闭上眼睛,把额头靠在展昭的侧脸。
两人便不再说话,就这样默默的坐了很久。
秋水寒潭,碧波荡漾。
六界之中,唯人有情。神鬼佛魔固是可以命延千万年之久,但这千万年的生命却不会有一刻宝贵过这人间的相守,这也就注定了人世间的相守永不可能亘古。同这相爱如斯的两人一样,深深沉浸在幸福中的人们,往往听不到分离的脚步声正在一步步的走近。
<第十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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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阴谋
相依相守,人间画卷。月残秋深,萧湖水畔却是一派暖融融的温馨迤逦之象。
但是就在此时,没有人知道展昭和白玉堂所处的偏僻湖畔背后的一片密林中,正有另一位英雄侠士立时便要魂断在一番不得见天日的阴谋之中。刀光突现,杀气弥漫在深夜的密林,鲜血飞溅,惊得林中戾鸟高声怪叫,“扑啦啦”四散飞逃。
白玉堂和展昭的手同时下意识飞快的按上了画影与青峰。
“玉堂,你听到什么没有?”展昭微微回头,低声问道。
白玉堂轻轻点头,答道:“听得不是很清楚,但是方才一瞬间确听到有利刃破空之声。”
展昭道:“听声音相距甚远,声音虽低但是异常清晰,出手之人想是内力修为十分了得。”
白玉堂拿起画影,站起了身来想了一想,心中觉得奇怪,说道:“这楚州地处淮南,整个淮南地界一无江湖名门大派,二无我朝重要屯兵重地,我只道这里不会有太多的仇杀纷争,看来不然……”
展昭手执青峰也站了起来,望向适才林中惊鸟飞散的方向,说道:“玉堂,我们去看看吧。”
白玉堂微一迟疑,点头答应。
衣衫轻响,两个身影轻盈,一前一后湮没在残月笼罩之下的密林中。
正所谓艺高人胆大,黑夜的深林静寂无声,诡异难言。展昭和白玉堂两人压低呼吸,放轻脚步,小心的向深处前行。
挂着些许残叶的树枝微微颤动了一下,一蓝一白两个身形轻轻的落在了上面。白玉堂见展昭踩上的那根树枝较为纤细,便轻声道:“来我这边。”说着抓住他手臂,护着他跳到自己身旁。
其实细论起来,展昭的轻功绝不逊于白玉堂,两人可说是各有千秋。如若两人都使出全力的话,展昭的速度不一定及得上白玉堂,但是他的内力修为实在白玉堂之上。是以“水上飘”这门最考究轻功的功夫,白玉堂练的却不如展昭。两人昔日曾在镜湖之上比拼过这门功夫——同已一岸为起点,另一岸为终点,直线穿越过湖面,谁踏下的步数少谁就算取胜。那一战曾经吸引了不知多少人的围观,两人的绝世轻功自那时起便在江湖上传为了佳话。不过那一战结算下来,白玉堂一共在湖面上踏了二十一步,而展昭只踏出了一十七步,却与他同时到达了对岸。而且落地之后,白玉堂的鞋尖上、袍襟上均被湖水浸湿,显现出水渍。而展昭却只有双足鞋底的前端各有一小块湿渍,是以无疑是展昭胜出了一筹。
既然镜湖的水面都托得住展昭,更不要说眼下这实实在在的一根树枝了。但是此刻白玉堂心中对展昭的宠溺已到极致,到了容不下他有一分一毫闪失的地步。展昭心中何尝不知?是以并不多言,便随着他的搀扶跃到了他身边。
站定脚步,两人稳下身形,这里大约已是他们方才看到惊鸟破空的位置。但是屏息向四下查看,却看不出什么端倪。林中阴暗,地上暗影重重叠叠,一时难以用肉眼分辨树影或者人影。
白玉堂低声道:“似乎没有人。”
展昭屏息闭目,摇头轻道:“我好像能感到有人低微呼吸之声,但是非常微弱,断断续续。”
白玉堂听他如此说,也静下心来细细分辨,点头道:“的确。只是气息如此薄弱,恐怕此人已经是濒死之际。”
除了这一股微弱的气息之外,林中再难听到任何声音,两人便从树上跃了下来,徒步在林中慢慢寻找起来。
这时,忽听得“啊”的一声怪叫从背后传来,倒将两人唬了一跳。两人疾转过身来,却原来是一只乌鸦扑楞楞的从地上飞起,扑到了树丛之中。白玉堂道:“好端端的这乌鸦干什么跑到地上来?”两人心中起疑,便回头向刚才乌鸦所呆的地方慢慢行去。
行了几步,展昭忽然低声道:“前面有人。”
白玉堂亦点头道:“不知道是否我们所说的那个人。”
荆草丛生,两人以剑柄拨开已经枯萎的杂草,费力的向不断传来低微呼吸的一个草垛走过去,终于发现了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俯卧在草垛边。
细看下去,这人显然已经垂死,周遭的杂草已然都被血染成了黑红一片。展昭和白玉堂合力将他的身体翻转过来,却见他的前胸和下腹各有一个伤口贯穿,伤口非常粗大,像是被体积很大的刀类利器所伤,仍在汩汩不断的流出血来。
白玉堂伸两指去探了探这人的鼻息,又按了按他手上腕脉,向展昭摇了摇头,道:“难救了。”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有人到来,重伤之人似乎竭尽全力的挣扎了一下,只因受伤过重,所以展昭和白玉堂看到的只是一个轻微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