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人?!”聂晓靄的眼睛一亮,“好啊好啊,我要去看。”
“虽然这么说,不过他应该不会仅仅做糖人这么简单。总之,你见了就知道了……晓霭,你怎么了?”
聂晓靄抽抽鼻子,道:“有味道。”
聂无明也吸鼻子,“什么味道?”
聂晓靄朝左街方向露出个大大的笑容,“麻烦的味道!”
“啊?”聂无明头都大了。
哪里有麻烦,哪里就有聂老二。别说一个御敌侯,就是十个也照样拦不了。
青翠楼是一家酒楼的名字,共三层。除了酒菜,这里还提供茶水和点心。青翠楼的楼梯在中央,成大回字形,中空。因此楼上楼下互相辉映自然是热闹非凡。除了称道闾巷的吃食和干净清雅的环境,青翠楼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常常有美貌的姑娘在三楼才艺表演。这楼已有十几年,算得上是外州的老字号了。
聂氏兄妹赶到时,青翠楼前已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聂二小姐一路斩关折将、势无可挡
地挤进去,聂无明苦于在后面保驾。
人群中央是一块半圆空地,空地中心站着个十分年轻的和尚。这和尚身披袈裟,手执禅杖。面目虽清秀,气质却带煞。阳光照在他头顶,仿佛可以看见光环。
聂晓靄随手扯住一个问:“这是怎么回事?”
聂二小姐在外州也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人立刻老实回答:“这个和尚说青翠楼有妖气,还说里面住了妖怪。”
“妖怪?嘿嘿,我什么都见过就是没见过妖怪,哥,你呢?”
“我也没见过,那和尚现在在干什么?”
“聂小侯爷刚来吧,”一个熟人搭话了,“这和尚在楼周围撒了符灰符水,等日上正午阳气最盛的时候,妖怪受不住就会跑出来。”
“青翠楼的老板许他这么做?这岂不是坏了酒楼名声?”
“不知道不知道,伙计们都撤出来了,不过老板和掌柜到现在都没露面,大家都猜……”熟人对聂无明耳语几句。
太阳在一点点移动,人群渐渐安静大气不喘地盯着青翠楼的大门。有一瞬楼里喷出了一缕淡烟,聂无明揉揉眼低声问:“小宝,看见烟了吗?”
聂晓靄勾着脖子踮起脚,问:“哪儿?”
“可能是看错——不,现在!”
聂晓靄使劲瞅,“没见啊。”
聂无明不说话了,楼里越来越多的白烟喷溢,仿佛整座楼在喘息似的。目光不经意地从和尚脸上掠过,聂无明发现他轻蔑地笑了。
他也看到了!聂无明瞬间闪过这样的想法。
眼看烟雾凝聚越来越多,聂无明的心提的越来越高。
“呦,各位客官,都围在小店门口看什么呢?”一个尖细的嗓音破坏了紧张的寂静,众人纷纷让路,聂无明听见有人小声说:“老板娘回来了。”
“哈,女人对和尚,这戏越来越好看了。”聂晓靄唯恐天下不乱。
来的人,长的精明漂亮。一双描线丹凤眼、兰花头巾湘绮袄,十分惹眼。
“这是怎么了?”老板娘笑盈盈地走过来,“这位小师傅在这干什么呢?”
和尚在看到老板娘的时候眼底闪过一丝犹豫,“请问这位女施主是这家店的……”
“老板娘。”老板娘站在他面前理袖子,“怎么了?”
“实不相瞒,这店里有妖怪。贫僧冒昧问一句:女施主您的丈夫呢?”
聂无明心里咯噔一下,暗骂:好个不会说话的和尚。
孰料聂无明竟是白操心,老板娘不甚在意道:“我家官人今个一早就出门会朋友去了。”
“见朋友?哼,女施主何必掩饰,您的丈夫明明就是妖怪,此时正被困在楼中!”
所有人都顺着和尚的手看过去,三层小楼一下虚幻起来。
老板娘掩口嘻嘻一笑,凤目一转,道:“我相公的事,是我知道还是您知道?”
四周有人发出窃笑,和尚的脸青了。做和尚的可以忍各样的侮辱,但这是最难下咽的一种。好在他年纪轻轻却也是个有道高僧,只沉下脸冷嗤一声:“女施主莫要口上逞强,午时一过那妖怪被打回原形,看你到时还有何话说。”
老板娘把腰一卡,女中豪杰似地道:“我若说不,诸位乡亲怕是从今往后不敢再来我青翠l楼,今日我且应了这位小施主,权当大家饭后消遣。若是今日无事,还请各位依旧照顾生意!”
老板娘这席话说的泼辣自信,加之她人又漂亮,气氛一扫刚才的阴霾,人群爆出一片叫好声。唯独聂无明和那和尚依旧面色不定。
午时将到,聂无明死盯着楼前一团浓烟,眉心也顺下汗来。忽然利阳如刀贯穿而下,聂无明压抑地惊呼一声,那团烟雾已消弭殆尽。
吁一口气,聂无明正庆幸没什么东西跑出来,殊不知自己的举动全被和尚看在眼里。
“午时了!怎么什么动静都没有!”人群发出不满的抗议。
和尚一转身,带不容置喙的威仪,“不要急,这说明妖怪道行不低,不过它必被打回原形,大家随我去看即可明了。”
其实这些人多半已经不信了,只因为好奇和尚怎么收场才稀稀拉拉地跟进。聂晓靄奇怪的是亲哥哥忽然转了性,竟紧紧跟着那和尚。
整个青翠楼都空荡荡的,打眼一望,连个活物都没有。众人正在唏嘘,和尚却脚步不停地直取一个隔间,将门踢开道:“大家请看,妖怪在这儿!”
人们一下围上去,静了静,公然哄笑起来。道:“哪个是妖怪?还是全部都是妖怪?”
原来那隔间是个大厨房,里面动物甚多,什么鸡鸭鹅都有,水缸里还游着活鱼。
“是黄狗和黑鸡!它们是妖怪!”和尚一语道破,哄笑声更大。
老板娘及时出面:“好了,这位小师傅,你要等也等了,要看也看了。不管你是飘香馆派来的,还是风尚斋请来的,我都不计较了。这里是二两银子,你且拿去吧。”
和尚脸涨的通红,末了狠狠道:“红尘俗世,有眼无珠。以虚以假,临死尤妄。”忽然和尚瞥到聂无明,眼睛一亮,当下抓住他道:“你跟我来。”
众人一看急了,纷纷挡住道:“快放了小侯爷。”
和尚也是真有本事,一手扣住聂无明一手捏动口诀,仿佛一阵风过,聂无明定睛一看已是城外柳林坡,不远处碧波荡漾,还似旧时相识。
聂无明是何等人物,反手一推一放,把那和尚拧倒在地。
“小师傅不是坏人,错就错在做事不解释。说吧,找我何事?”聂无明说着顺手将他拉起来,和尚略松一口气,行礼道:“贫僧失礼,贫僧法号东贤,是安国寺住持。”
“安国寺可是第一宝刹,想不到住持竟如此年轻。”
“施主相信贫僧?”
“我相信我的眼睛,小师傅不是恶人。”
“施主果然慧根深植,既然如此贫僧就直说。刚刚青翠楼前,施主是不是看见了白雾?”
聂无明皱眉道:“那是什么?”
“是被逼出来的妖怪灵力,又叫妖氛、白灵。”
“你想叫我帮你作证?”
“哼,对那些浮世愚人说明又有何益,贫僧只求海内清明,不想管世人眼光。只是那里的妖怪已认得我,怕再难下手,所以请施主帮助。”
“对不起,这个忙我不帮。我妹妹刚才也在,估计现在要急疯了,我得走了。”
“慢着,既然已知是妖为何不帮?”
“东贤师傅,那老板娘是知道实情的吧。已经知道却还是维护,她和老板怕是有真感情。而且青翠楼打我小时候就在,也没听说过客人被害。世上妖怪这么多,你还是去找些不拖家带口的吧。”
东贤一时语塞,半响又不甘地抓住聂无明,“那两个妖怪没下手说不定只是一直没有时机。”
“十几年了,十几年都没有时机,何妨慢慢等上一辈子,反正妖怪命长。”聂无明拉开他的手径直去了。
青翠楼后不远即是老板夫妇住的平房小院。院子独门独户甚是幽静。
老板娘拎着一壶热水进屋,正对的榻上躺着两个人,一个一身黄衫、年届花甲,一个黑衣束腰、英俊可亲。二人都面色如金,气息如离。老板娘调好了水温就挨个给他们擦脸。过了一会,黑衣人悠悠转醒。
“小,凤?”黑衣人话虽说的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却笑得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你,哭了?”
老板娘狠狠地捂住他的眼,“你有种就死在大街上,谁爱哭谁哭去。”
手拿下来时黑衣人依旧闭着眼,只说了声:“好。”未了,自己先咯咯傻笑起来。
“黄伯,怎样。”
“就在你旁边,还没醒。”
“是吗。”黑衣人露出温柔的笑,“正午时,有我,护着,没事。”
老板娘一下心软了,俯下身偎着他的额角,“现在该怎么办?”
“那人,很厉害。”
“我知道,”老板娘握着他的手,“看他的眼睛就明白,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
“不,”老板娘掩住他的口,“我们自己解决不了,你忘了,我怀着你的孩子。”
老板不说话了,只温柔的看着她,她的名字叫妻子。
“我们去请山王!”老板娘坚定地说。
自从本该在屋子里的聂晓靄哭着从外面跑回来说哥哥被妖僧抓走了之后,聂府鸡飞狗跳了好一阵子。最后聂氏兄妹双双被罚在家思过,老天爷似乎也在为他们鸣不平,一早就阴沉的吓人。
只有老爷子不受影响,训完话就握着茶壶养生去了。
聂无明瞅准机会跃上墙头准备开溜,聂二稀奇道:“你怎么比我还不安生,好歹呆个半天,哄聂青海高兴。”
聂无明骑在墙头上,道:“有个人,见不着就不踏实,实在不能再拖了。你乖乖等我回来,想要什么我帮你带。”
聂晓靄眼一眨,嘴一咧:“城里的马家面皮!”
聂无明招招手就跳下不见了。
聂无明望着撤得空荡荡的桥洞,一口好牙挫的吱吱响:胡公子啊胡公子,我是报恩又不是讨债,你至于吗至于吗?
其实,聂无明倒误会了。这回胡然是真有事,暂停歇业两天。桥洞底一张被砖头压住的纸笺上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一般人远远看见没人又有谁会去查看桥洞呢。
当时虽是上午但天昏地暗、黑云密布,似是黄昏。聂无明心情低落,走在大小青石板拼就的路上,忽然就飘起了雨滴。行人仓皇躲避,聂无明也闪进一家小酒馆。酒馆的伙计正在挡门,见来人道:“这位客官,本店要,啊,大少爷,不不,该叫小侯爷了。”
聂无明捋捋头发道:“小二哥,既不方便避雨,能不能借把雨伞?”
小二道:“旁人不借还能不借给您那?您等着。”
聂无明站在门口,只觉得这雨一下天就更黑了,风也刮得厉害。小二取伞回来道:“小侯爷,天冷小心,这有点温酒,您喝过再走。”
聂无明饮了温酒,留下一块碎银就上路了。或许因为酒的缘故,黑风黑雨里倒真不冷了。街上只有近景看的清,人都像进了箱子似的看不到了。浑浑噩噩一个人走到个路口,聂无明忽然听见雨里夹杂着细若蚊吟的歌声,虽疑心自己听错却忍不住停下脚步,不一会又传来击鼓叫好声。辨了方位,聂无明寻声而去。
举着伞走过一条条汇着小股清流的街,聂无明也没去想声音真的会传这么远吗?可千真万确地,原先飘渺的乐声越来越清晰了。
眼前的建筑再熟悉不过,青翠楼三字牌匾被两边的红灯笼照的无比清晰。楼还是昨天的楼,可不知什么变了,让它在这诡谲的黑暗里与日光下不同,透心凉的不同。
聂无明使劲摇头。迷眼看这三层高的酒楼灯火通明,其间传出阵阵笑语,栅栏窗格上映出摇曳的色彩。
黑的天,橙的楼,白窗怪影红灯火。好似再以整个天地为背景演一出巨大的皮影戏。聂无明头皮一阵发麻,喉结上下滑动。上台阶,收伞,伸手推门——一瞬间扑面而来的灯光将背后的
影子散成无数。
楼内外完全是两个世界。
所有的人都被聂无明吓了一跳,不过马上回过神来继续觥筹交错、高谈阔论。这儿处处洋溢着红尘世界的凡俗气息。
小二乐颠乐颠地跑过来道:“小侯爷,就您一个?那这边有请,今天三楼有表演,小人给您找个好座。”
真是三楼一个好位置,聂无明第二次甩头安慰自己:没事,一切只是多心。
被青翠楼巨大阴影压抑的酒劲此时又有抬头的趋势。有点懒的温暖袭来,聂无明道:“给我来碗醒酒汤。”
“您还要别的吗?”
“那,就再上两个冷盘。”
“好嘞,您等着。”
聂无明看着小二走开,慢慢觉得眼皮有些沉,想要好好休息一番,可心却在鼓噪,很不安。
这时面前的幕布拉开,几层人的眼睛一起望上去。
出现的是一位宫装少女,踮起的脚尖立在巴掌大的银盘上。女子秀鼻珍口,眉眼又清冽锐利,眼梢处晕染着嫣红,冰冷在上同时又妩媚动人。
更后面一层纱幕里传来节奏分明的击点声。女子当即和着音乐翩翩为舞。
舞姿曼妙,翩跹若仙,更似蝴蝶。
醒酒汤被端上来,聂无明一边赏舞一边喝,头脑却愈加昏沉了。 “咄!”的一声巨响,振聋发聩。聂无明强打精神向下看,只见东贤和尚不知何时已站在众人中间。九环禅杖余音未止,显然刚刚的声音正是它发出的。
老板这回同老板娘一起出现,舞姬默默下场,音乐声住,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大胆妖孽,受到教训后不思悔改,还聚集同伙迷惑世人!我若不收了你天理难容!”东贤一手合什一手握杖仿佛金刚下凡。
“小师傅此言差矣。”老板娘与昨日不同,脸上的冷笑让人心惊,“昨日之事大家已作误会和解,我与官人都不愿计较,你又何苦相逼。”
“相逼?哈,降妖除魔何来逼迫之说。身为妖孽,就该躲入深山克己苦修,有朝一日或可得道。你们这些侵扰人世的,只有三个字:杀、无、赦!”
东贤说道三个字时已抡起禅杖,余音刚落鸣动的杖头已冲向老板。
“铛”一声悦耳轻响,东贤的动作忽然定格,和尚自己也是一愣。待他又欲发难时清音又起,仍是一下,东贤又僵住了。
仿佛在看滑稽戏一般,东贤和尚一顿一顿地跳起舞来。所有人都哈哈大笑,不仅如此,随着声响间隔缩短,东贤开始做出身不由己的动作。
“哈哈……”众人笑声更大。东贤脸憋得通红,几乎碾碎一口银牙。
“谁……是谁……!”东贤的禅杖左一下右一下就是打不到老板,气得他几欲吐血。聂无明悄悄离开座位晕头晕脑地摸进后台,里面约莫有五六个人,见了聂无明也没二话,拳脚立
即招呼过来。聂无明却不还手,只仗着武者本能一边躲闪一边冲向纱幕。眼看要窜进去,刚刚献舞的舞姬冲过来扇出一阵熏风,聂无明头一沉跌入纱帐。
指甲扣入掌心,聂无明半跪在地上试图用疼痛保持清醒。触目都是晃眼的红,这里铺满了妖红妖红的红地毯。
“铛”的一声,就在身边响起,聂无明攸地瞳孔收缩,略微颤抖地抬头:
先是一只脚,黑的鞋白的袜,半收在褶皱堆砌的月白长衣底,几多阑珊。
再来是长衣和外袍。如上所述,长衣是月白的,单纯的月白,外衣是深紫的,边缘绣着夔纹。外袍垂下的部分和长衣混作一堆,暗映流光,打着妙不可言的褶。
再上是黑漆的案台,再上是垂着五色流苏的古筝。接着,聂无明看到一只手,漂亮、修长,指尖像月牙,亲切的叫人疑窦丛生。
用力一握,掌中的钝痛仿佛从远方传来,鼻子也嗅到猛然加重的血腥。聂无明一鼓作气,把那人一览无遗。
有点迷茫,原来紫色的外袍只是披着,并未穿他在身上。他顶上挽髻别一根木质长簪,其余头发披散着,任意落在前后。一只手支着下颌,一只手拨弦,两只眼却笑望着聂无明。
乖乖,男人这么长,到底是谁?
胡然身边有一座细长的莲花灯,灯芯幽幽蹿着青光。
“胡,公子……”聂无明确认般低唤一声。
胡然几乎是开怀大笑,他前仰后合外袍几乎滑落,只是诡异的没发出一点声音。
聂无明诧异地瞪着他,有点今夕何夕的混乱。
看着他就更晕了……聂无明自暴自弃地想。手扶着案台想借力,即将跌倒时被一只手牵住,身体一倾,回头一看,胡然被青灯闪的鬼气的脸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