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评叩谢皇上大恩,道:“多谢皇上挂念,臣已无恙,特来谢主隆恩。”
待慕容俊命他免礼平身后,才又道:“皇上看上去精神不大好,想是为国事操劳所至。”
慕容俊叹了口气道:“朕精力越来越不济了,经常浑身无力,晚上也睡不好。”
慕容冲上前一步,皱眉关切道:“父王可曾召御医把脉诊断?”
慕容俊点头道:“看过,他们也就懂些开补气养命之药的方子而已,没用。朕现在有太多事想做而没做,如果有什么灵丹妙药能够令朕恢复到几年前的精气神,那才值得一试。”
慕容评听在耳中,计上心来。
不管他承不承认,因为可足浑楟的原故,他潜意识里一直恨着慕容俊:皇上要是不在了,可足浑楟一定会将目光更多地聚集在他的身上。只是他恨的人是皇上,凭他的能力也不能做什么,若是有天灾人祸令慕容俊消失了,第一个心头窃喜的一定是他慕容评。
“灵丹妙药虽然没有,不过的确有一样东西可以令人精神振奋。”他道。
“哦?”慕容俊闻言,一时兴奋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不妨说来听听。”
慕容冲也好奇地看向慕容评。
“只是这东西吃起来容易上瘾,而长期服用对身体的坏处应该也不少。”慕容评当然不想日后落下毒害皇上的口实,所以据实而言,眼珠转了转,摇了摇头道:“微臣以为皇上还是不吃为好。”
慕容俊不耐烦道:“你且说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吃与不吃朕自然会定夺。”
慕容评佯作叹息道:“就是南晋盛行的‘五石散’。”
“五石散?名字好怪,为什么叫这名字?”
“因为它是由石钟乳、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五种名字里含有‘石’字的成份制成的。据传‘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慕容评缓缓道来。
慕容俊点了点头,道:“若是已经在南晋盛行起来,又怎么会对身体有危害?”
慕容评摇摇头道:“这个臣就不清楚了,臣也是听说来的。”
慕容冲思索片刻,道:“父王,这种东西我也听说过,是东汉张仲景研制的,对治疗伤寒确实有一定的效用。只是它是药,凡药三分毒,不吃也罢,何况父王只是精力不济,无病无灾。”
慕容俊沉默不语,想是衡量利弊,稍后冲慕容评道:“你先差医官给我配制几副。”
慕容评得旨应下。
慕容冲有些不放心,道:“父王,汉人的药我们了解不深,还是谨慎为上。”
慕容俊笑道:“冲儿不必担心,既然晋人能吃便不会有大害,我且吃上几副,若是效果不好自然不会再吃。”说完又吩咐了慕容冲一些协助几位大将调集兵力,训练新兵的任务。
这时,有人来报,说是西域高僧鸠莫罗座下弟子昙无尘等三人已候在殿外求见圣上。
西域高僧佛图丞在几十年前来到洛阳,宣扬不为暴虐,不害无辜,励行慈济。在这诸国纷争战乱的年代,大部分老百姓过了今朝不知道有无明日,征兵、打仗令他们对未来的生活没了希望,佛教这一信仰的出现适时地给了他们精神寄托,便开始在华夏大地上盛行起来,包括燕国在内,各国各地皆兴建寺庙,立起大塔,僧人也受到极大的礼遇。而鸠莫罗和佛图丞一样,都是西域一代开山立派的佛学宗师,他的弟子能亲自到来,慕容俊自然不会怠慢,忙让人将他们请进来。
不卑不亢走进来三名僧人,均着布衣芒鞋。为首的五十岁左右,面容端正,眉宇间一派详和之态,确有一番得道高僧的气魄。
他双手合什施礼道:“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昙无尘,师承鸠莫罗大师。”然后又指着身后跟随的两位僧人道:“他们是我师弟。”那两人一个高个子的约莫四十上下,红脸微髯,额头凸出;另一个矮一些,二十出头,轮廓犀利,面如刀削。
高个的施了一礼道:“贫僧法磬。”
矮个的道:“贫僧慧因。”
慕容俊笑道:“不知几位大师前来燕国有何贵干?”
昙无尘道:“我们三人得师傅之命,周游诸国,传经授道,广结门人。今日拜见燕国皇上是为了通关文牒而来。”
慕容俊道:“大师预备在我燕国呆上多少时日?现在可有住处?若是没有朕给你们安排一下。”
法磬道:“谢皇上关心,只是暂留几日,我们已寻了城外的卜问寺住下了。”
慕容俊站起身,缓步走到昙无尘身前,和颜悦色道:“我们一向敬仰佛法深远可以拯救黎民,似你们这样的得道高僧在大燕不需要什么通关文牒也一样畅通无阻。大师且安心逗留传道,随时可以进出关口。”
昙无尘愣了愣,显是没有料到慕容俊会这么说,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两位师弟。
慧因笑嘻嘻地上前几步,拿出随身携带的通关文牒,双手承至慕容俊面前,道:“皇上对佛法的厚爱、对僧侣的照顾令我们感激涕零。只是这通关文牒嘛,我们已经周游的其他诸国都盖上了玉玺大印,若是单单差了燕国的,就没有那么圆满了。
慕容评听言,觉得这三个和尚委实过于纠缠,皇上明明已经给他们行了莫大的方便,他们却似是不领情一般。当下笑道:“我也略通佛理,这‘圆满’一说用在这里岂不谬误?大师乃化外之人,难道有收集玉玺印章图样的爱好?”
慧因道:“这位是……”
慕容俊介绍道:“这位是我的王叔,上庸王慕容评。”
昙无尘连忙道:“王爷说笑了,我们一心侍佛,哪有闲心收集这些,只是等到游历结束需要对家师有所交待,这通关文牒上的大印就可以见证我们走过的国家和关口。”
慕容俊沉吟片刻,接过通关文牒,转身走回龙案前放置好,唤人取了传国玉玺前来。
昙无尘见了玉玺,目中精芒一闪,急上前几步。只见这玉玺方圆四寸,上纽绞五龙,正面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字样。细瞧这玺的本质非金非玉,光华黯淡,显是在未经发掘雕琢前已经有很长的年代了。他心中暗喜,不由又想再靠近些观看,却被一只手摁住了肩膀。
昙无尘未出家前就已武功高强,在西域独霸一方,后来被鸠莫罗收伏,跟随这位不但精通佛理、武功也出神入化的师傅学习,更是进展神速。当下身形一缩,原地滴溜溜转了几圈便脱了桎梏,还未看清对方是何人便下意识地手呈虎爪状直袭对方的腰间。需知高手的防备本能极强,一旦遇到危险,身体往往会先于头脑做出反映,不然昙无尘无论怎样也不会在这燕国大殿之上动手。
“冲儿!”慕容俊惊呼一声。殿外几十名持刀护卫立时冲了进来。
昙无尘这才看清对手是一位身着火红华服的绝美青年,知道他身份必定显贵,当下强行收力。
慕容冲没有料到这老和尚武功如此高强,是以一开始便吃了轻敌的亏,见他招式袭来,虽然立刻收手后退,还是有些迟了。饶是昙无尘及时收力,没有伤到他,却也不小心抓去了挂在他腰间的“凤凰石”。
“阿弥陀佛,贫僧失礼了,实在是惭愧。”昙无尘低头向慕容冲赔了一礼:“却不知这位公子为何要对贫僧下手?”他说这话为的是向慕容俊表明若不是慕容冲先出手,他也不会被迫出手。
“冲儿,不得无礼。”慕容俊见有惊无险,自然舒了一口气,道:“这是幼子慕容冲。”
“中山王,没受伤吧?”慕容评连忙走到慕容冲身边关心地寻问。慕容冲摇了摇头,又转身面对昙无尘道:“大师好象对我们燕国的传国玉玺有些关注过份了。”他眉梢一挑,又道:“需知燕国大礼,朝臣不得近皇位十尺之内,百姓则要退至十丈开外,我是好心提醒你。”
昙无尘笑道:“小王爷误会了。再不多时贫僧与‘卜问寺’主持还有一场佛辩,所以想快点拿回通关文牒,好及时赶回去。一时心急,不免多走了几步。”说完将手中碰巧抓下的“凤凰石”伸手准备还给慕容冲:“无意得罪了小王爷,还请见谅”。
他不经意瞟了一眼手中的“凤凰石”,一瞬间露出难以掩饰的惊讶之色,那伸出一半的手未等慕容冲接下,便又收了回来,低头仔细观察起手中的石头来。
“还不还给我?”慕容冲疑道。
昙无尘再抬起头来时已经一如常态,笑道:“小王爷,这石头……不知道是什么珍贵之物?”
慕容冲道:“只是一块‘醒酒石’,本身倒没什么珍贵。”转念又道:“大师觉得他应该很珍贵吗?”心中疑云顿生。
昙无尘呵呵笑道:“不是,贫僧只是觉得小王爷一身王族贵气,身边相陪之物定是稀有珍品,所以才会有此一问。这块凤凰石价值平平……”他嘿嘿笑道:“若蒙小王爷不弃,贫僧愿意以一颗释迦牟尼真身舍利子与你交换这块石头。”
他此言一出,连坐在皇位上的慕容俊都不禁愣了愣,法磬、慧因也瞬间目瞪口呆。
据传,释迦牟尼涅槃后,弟子们在火化他的遗体时从灰烬中得到了很多颗珠状真身舍利子。佛祖的这些遗留物被信众视为圣宝,争相供奉。但在后来的战乱争夺中,绝大多数舍利子都散失、湮没或毁坏了,所以现在剩下的都极其珍贵,若是被有缘人得到,可以净化心灵,功德圆满。昙无尘所说的舍利子正是其中之一,绝对是万金难求。
见慕容冲脸上阴晴不定,他又笑道:“小王爷不必怀疑。所谓佛渡有缘人,贫僧正是瞧出小王爷有些慧根,也是随便将舍利子送给你的意思。”
“大师不是要交换吗?怎么又变成是送给我?”慕容冲冷冷道。
“只是,贫僧见这石头上的雕刻精致,也是和了贫僧的法缘,颇为喜爱,希望能获相赠。”昙无尘双手合什,道:“小王爷不妨考虑一下。”
慕容冲思索片刻,伸手道:“不换。你把凤凰石还我。”
昙无尘面有难色,又道:“佛祖的真身舍利多少人求之不得,你真的不换?”
慕容冲笑道:“这块石头虽然不值什么钱,对我却意义非凡,所以不得不让大师失望了。”
昙无尘左右瞧了瞧,有些恋恋不舍地将凤凰石还给了慕容冲。慕容俊和慕容评都不免面露可惜之色。
稍后,他和另外两位师弟取了盖上燕国大印的通关文牒告辞而去。
是夜,慕容冲躺在卧榻上,却辗转难眠。黑暗中,他手里攥着那块“凤凰石”轻轻地磨擦着。这块石头到底有什么玄机能令西域和尚要花一颗佛舍利来交换?想了好几天了,他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其间他找容楼问过,却也没能得到更多启发。
忽然,他听得窗外有很轻微的“悉悉索索”之声,当下将目光聚集在镂花窗上,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只见窗缝里细细伸进来一根细长的管状物,而后便有白色烟雾缓缓从管口喷将出来,他知道定必是害人的玩意儿,立刻聚了内力,凝神屏气。
过了一会儿,窗子的搭扣便被人从外面挑开了,窗子悄无声息地被打开。等屋内的白雾散尽,一个矮小的黑色身影便跃窗而入。
进来这人一身黑色短打,套着头套,只露出一双精芒闪动的眼睛。他脚下无声,猫着腰行至榻边,瞧了一眼装睡的慕容冲,而后便在这屋中翻找开来。
这时,慕容冲一个鲤鱼打挺凌空跃下卧榻,顺手从剑鞘中抽出悬在一边的长剑,一个箭步拦在黑衣人面前,厉声怒喝道:“你是何人,怎敢夜闯王府?!来人啊,将刺客拿下!”说完剑眉一皱,一剑挥出,光华闪处,发出一股剑气,涌侵而去直袭向来人。
听他厉喝,黑衣人显是吃了一惊,知道大批护卫很快就要到了。见他剑招已到身前,反身一个侧步避开那一剑,却撞翻了屋中间的木桌,就要跃窗而逃,无意间瞥见慕容冲左手中攥着的“凤凰石”正隐隐发出温润的珠光,黑衣人精神一振,顾不得逃跑,打腰间拔出一口缅铁精制的软剑,迎空一晃,顿时挺硬,“刷”地遥遥斜劈一招,剑气潮涌就罩向慕容冲左手而去。
慕容冲见他剑招所至便明白来人志在自己手中的“凤凰石”,也不敢怠慢,长剑倏然一抖,笔直得疾向黑衣人刺去,势道之劲厉比大枪长矛犹有过之。黑衣人只得先行自救,收剑换招,软剑再一劈,不但磕开了敌剑,同时之间,一股森冷剑气反击敌人,威力强大,手法诡奇无匹。
两人你来我往,剑来剑挡,一下过了十几招。慕容冲发觉对手的招式大部分以阴柔奇幻为重,教人感觉似是有一股邪气,不象是华夏武功的路数,心中立刻就联想到几日前殿上的三个西域僧人,他们其中一人正是想得到自己的凤凰石。但是,面前这黑衣人的武功又实在不如在殿上和自己交手的昙无尘。
听得远处的脚步声嘈杂而近,黑衣人知道时间不多,急攻几剑,剑上杀气渐显,想取慕容冲左手。后者出其不意骤然将手中凤凰石抛向空中,与此同时,长剑连挽几个剑花削向黑衣人的颈项。
那黑衣人的注意力已被扔向空中的凤凰石吸引,是以顾不得和慕容冲对招,身形一侧避过慕容冲的剑,就地跃起,伸手就想去抢已经要落下的凤凰石。慕容冲岂能容他得手,也一跃而起,手中长剑直削他的颈项,同时飞起一腿踢向他的□。黑衣人见状只得使了一个千斤坠的功夫,急速下降,但也未能完全避开。慕容冲那一脚正中黑衣人的腰际,那一剑虽未能削去他的脑袋,却也将将捋去他头顶一片头套。黑暗中,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赫然罩着一个光溜溜的甑亮脑袋。
两人无论是轻功还是武功相较其实都是不分上下,只是慕容冲跃起之时正值黑衣人下落之际,是以取了他力竭的巧。黑衣人只所以中招,是因为眼见凤凰石就要到手,一时疏忽没有提防慕容冲的这招,是以躲过他一剑后也被他踢得斜飞出去,摔出窗外,见讨不到便宜,就此逃了。而慕容冲落地时,手中又稳稳地攥着那块凤凰石,心中了然,暗自冷笑。
待王府护卫一干赶到想追将出去之时,慕容冲只挥挥手淡然道:“穷寇莫追。”心里想着:我自然知道上哪儿找他。
次日一大早,容楼出门要去军中报到,却正巧被展燕然堵在了门口。
容楼见他的表情有异,问道:“有事?”
展燕然拉他一起到了墙角,又瞅了瞅四下无人,才道:“我本来打定主意不告诉任何人。不过做朋友这么久,我思前想后还是不能不告诉你。”
容楼奇道:“神神秘秘的,到底什么事?”
展燕然松开拉着他的手道:“我今夜就走,以后我们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
“走?”容楼更是疑惑:“没听说你们大军要调遣啊?”
展燕然低头道:“是‘我’要走。和贺兰雪一起!”
“你们?……”容楼暗暗吃惊,小声道:“难道……你和她一起私奔?”
展燕然点了点头:“她爹把她许配别人,已经等不到我功成名就能配得上她的那天了。”
容楼道:“我知道。只是这样的话,你之前在军中的努力不但白废,而且还要背上逃兵的不耻之名……你真的舍得?”
展燕然笑道:“舍得。有舍才有得,她也是一样。”
“那你们准备去往何处?”
展燕然摇了摇头,道:“走一步看一步,我打算往南边去看看,具体哪里还没有决定。”
容楼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展燕然笑道:“说声‘珍重’吧。”
容楼点头道:“好。珍重!”
……
第17章
第十七章
黎明时分一片阴霾,灰蒙蒙的天空,阴沉沉的大地,犹如乌云遮日时的黄昏一般悲望迷离。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虽然时候的确尚早,可是若在平日里怎么着也会有几个早起的商贩、零星挑粪的农人走动一下,可是今天整个邺城都仿佛沉睡了一般--燕国一年中少有的沙尘倾袭的日子终于到来了。今日的沙尘并不算很大,但是强风卷起地面细小的沙石和土粒,还是足以让空气变得混浊,使呼吸变得困难。
几个带刀侍卫模样的人俱头戴笠帽,以重纱遮面,被沙尘淹没的天地包裹着,骑马挥鞭急驰。他们压低身形,紧贴马背,抿住嘴巴。既便这样,夹着细小沙砾的劲风还是会时不时地将一些沙土灌进他们的鼻腔。由于赶得太急,那几匹俊马口中呼着白色的热气,也免不了吃进一口口沙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