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足浑檎拉着姐姐一起围着屋内方桌坐下,又亲自替她倒上一杯茶水,嬉笑道:“我的好姐姐,既然事已至此,不如你帮帮我成就一段佳缘吧。”
可足浑楟端起茶盏,细细抿了一口后放回桌上,道:“你若是嫁回去,我就不能时常见到你了……姐姐在宫里很寂寞……”
可足浑檎靠坐在她身边,低头抿嘴一笑,道:“我才不要回家乡去。若是嫁成了,嘿嘿,一样也可以经常来宫中探望姐姐,给姐姐解闷的。”
可足浑楟疑道:“照你这么说,你的心上人应该就是这邺城中人?”
可足浑檎站起身,无限向往道:“那时我还小,只见了他一面,便记了这许多年。”
她又急忙坐回可足浑楟身边,靠着她的肩膀神秘兮兮道:“姐姐,你还记得我那次女扮男装混迹军中的事吗?”
可足浑楟笑道:“怎么会不记得?你虽然一直顽劣不堪、闯祸不断,不过,只有那次爹爹打你打得最凶狠。”
可足浑檎哈哈大笑着得意道:“那顿打我挨得一点也不后悔!”
可足浑楟一把搂住妹妹,道:“猜也猜到了。你的心上人只怕就是那次在军中结识的吧?”
可足浑檎撇了撇嘴,叹了口气道:“其实根本算不上结识,他都不认识我,不过是我有机会一睹了他的风采罢了。”
可足浑楟点点头道:“听你这么说,他那时就已经英明神武,现在过了这些年,应该也成就了一番事业。若是你真嫁过去也不算屈就了我们‘可足浑’家。”
听她此言,可足浑檎心中大喜,道:“姐姐,这么说你肯帮我啦?哎呀!你真是我的好姐姐……爱死你了!”她一时兴起,抱着可足浑楟又亲又摇。
可足浑楟连忙推开她,嗔笑道:“多大的人了,还是没个正经样子。”
她一边又端起茶盏送至唇边,呷了一口,一边正色道:“说说吧,那人是什么家世?”
可足浑檎笑道:“家世?你一定也知道,他就是‘吴王’慕容垂。”
她话音刚落,只听“晃啷”一声,可足浑楟手中的茶盏落地而碎。
她一怔,道:“姐?”
可足浑楟摇头厉声道:“这人不行!”
可足浑檎面色一变,道:“为什么?”
可足浑楟“忽”得站起身,道:“你不知道他已经有了家室?!”
可足浑檎平静道:“早就知道。只是若能嫁他,我不介意做妾。”‘啪’地一声,一计响亮的耳光打在了她的脸上。可足浑檎象个木头人一般捂着被打的半边脸呆在当场。
她不是因为吃痛,而是因为惊讶。平素姐姐虽然表面上待她严厉,可实际上却总是呵护备至。从小到大,她这个做妹妹的经常调皮捣蛋,抢姐姐的东西,还经常对姐姐恶作剧,但可足浑楟从来不舍得打她一下,还常常夸她率真可爱……可是,就在现在,她居然打了自己一耳光,这让可足浑檎一时无法接受。
可足浑楟已是柳眉倒竖,满面怒容,斥道:“我这一巴掌是为了打醒你!你知道慕容垂是什么人?!”
可足浑檎听她一问,这才反应过来,怔怔道:“他不就是皇上的五弟嘛?”
可足浑楟连连冷笑,道:“不错,他是皇上最不待见的兄弟,若是被皇上抓到他的错处,是一定要往死路上整治的。你最好离他远点。”
可足浑檎一摆手,意志坚定道:“我不管他是谁,这辈子我只嫁他!”
可足浑楟目光如刀,冷冷地上下打量了着可足浑檎,一字一顿道:“有我在,这辈子,你休想!”说完便要开门出去。
“先别走!”可足浑檎几步抢上前,拦住她,异常冷静,道:“姐姐,我不想做你!我不想躺在一个男人怀里却想着另一个男人!”
“你说什么?!”可足浑楟一脸震惊。
可足浑檎平静道:“你和上庸王秘密私会了好几次,我不说并不代表不知道。”
“你……!”可足浑楟又怒又惊,却被妹妹噎得无话可说。她心中暗暗后悔自己行事不小心,居然让妹妹洞悉了。
可足浑檎又上前一步,靠近姐姐,柔声道:“姐姐,娘去的早,一直以来都是你照顾我、疼我,这些我都有记在心里,是以,虽然我已经有了爱的人,却还是听从你的要求打算嫁给皇上慕容俊。我知道你心里很苦,一个人在后宫独挡一面很不容易,还要顾及我们‘可足浑’家,所以,才愿意牺牲爱情来帮你。可是,你要知道,你想得到的权势、地位,于我而言并没有任何价值……既然现在皇上不愿娶我,我为什么还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
可足浑楟叹了口气道:“檎儿,你知道我苦,却为何还要用上庸王的事要胁我?”
可足浑檎眼眶里早已蓄满了泪水,只是强忍着没让它流下来,道:“没有!我永远不会要胁姐姐你,我只是希望,我们姐妹俩至少有一个人能按自己的选择去爱。”
可足浑楟眼神中一片黯淡,轻轻推开挡在面前的妹妹道:“你容我想一想,这事还要从长计议。”
门外,呆立着慕容潆。
她本来是打算到檎姨这里玩耍的,因为这个小姨年纪虽已不小,却仍孩子气十足,游戏起来十分投入,又经常能想出一些玩乐的新花招。要敲门时,却正听见那一记耳光清脆响起,她一惊之下,准备去敲门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只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争执。越往下听她的心跳得越快,人也越慌张,想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踌躇不已。
还好,当听到母后最后说完要“从长计议”准备出来时,她的身体先于头脑做出了反映--飞快地跑到长廊的尽头,隐身廊柱后。一直等到母亲的身影完全消失,她才无力地瘫软在地。
母后和叔爷关系暧昧她虽然不能接受,却是很早以前就知晓了。可是现在,居然连原本准备做皇妃的小姨也离经叛道,要嫁给已有妻室儿女,伉俪情深的垂叔……她觉得身边的世界真是太混乱了,为什么老天不能让她活得单纯一点?
天还没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容楼干脆披了件外衣,起身来到屋外院中。他今天异常兴奋,因为昨日慕容恪说好今日开始要亲自指点他的武艺。自打上次谈话之后,慕容恪就忙于各类事务没有半点空闲,所以也一直没有教导过容楼。这样看来,他这个师父拜的实在有些名不副实。
见时候还早,容楼独自在院中耍起了拳脚用来消磨时间。一趟拳脚下来,些微出了点汗,感觉身体酣畅淋漓,他便凝神收势,抬头瞧见天边还只是露出一抹鱼肚白,无奈只得转身又回到自己房内。
他取过汗巾,擦了擦汗水,又倒了一杯水,一边喝一边寻思:恪师号称燕国第一高手,他的亲自指点不知道会和自己在神机营中的训练有什么不同之处。在神机营中见过了不少高手名家,不过平日接触比较多的教官中间最厉害的也就是慕容令、悦离这种水准的。慕容垂偶尔亲临,虽然也会露上一两手,明显高出了慕容令等一大截,可是却次数不多,实在难以尽兴。慕容恪的声名之盛犹在慕容垂之上,他的亲自指导,真的是相当令人期待啊。
胡思乱想之间,估计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容楼便向磨剑堂走去。
他刚刚穿过一侧门进入堂内,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从另一侧的门口踱入,正是大司马慕容恪。容楼连忙施礼道:“恪师早。”
慕容恪微微一笑道:“哦,这么巧。不必多礼了。”
二人一前一后走入磨剑堂中。
刚刚各自坐定,一向温和的慕容恪此刻却脸色严肃起来,他看了一眼容楼,道:“今日,我便要传授你武艺。在此之前,有几件事情我要问一问你。”
容楼避开慕容恪那无法直视的目光,垂首毕恭毕敬地应道:“弟子聆听教益。”
“这些年来,你在我燕国军中,活的快活吗?”
霎时间,容楼瞠目结舌,心中无比的错愕。他绝没想到慕容恪会在指导他武艺前问出这样一句话。实际上,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问他这样一句话。
他自小便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父亲容老头死前就靠着拣死人身上的东西为生,容老头死后他更是沦落到连饭都吃不上的地步,还好加入燕国的军队。加入军队后,只管打仗杀人便可以吃饱肚皮,能活着他觉得已经很好了,至于“快活”二字却是从来也没想过。后来他莫名奇妙地被选入了神机营,日夜苦练,过得浑浑噩噩,只知道争强斗胜,人却似是行尸走肉,似乎脑子里连多余的想法也没有了,完全成了战斗的机器。最后就连训练的痛苦似乎都感觉不到了。直到他被慕容恪带到了现在的这个环境,遇上了慕容冲、慕容滢、还有红袍会的一干少年,似乎才算是真真正正的过了一段人过的日子。也就是这段时间,他才感到自己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要说“快活”,只怕这几个月倒是比他整个前面所有的日子加在一起还要快活几分。
慕容恪一句话问出来,容楼回顾往事,只觉百感交集,几乎有一种想放声大哭的感觉。
“弟子实在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容楼嗫嗫道。
慕容恪锐利如针的目光似乎已经看到了容楼的内心最深处。他的双目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之色,道:“你也许暂时还说不出来,不过你自己一定要好好想想这个问题。你在这世间所作的一切努力,最终不过是为了活的快活而已。”
稍顿了顿,慕容恪又接着道:“而怎样才能活的快活就决定了你的武功最终会练成何种模样。”
“弟子不明白……”
慕容恪言语中跳跃过大的节奏让容楼有一种跟不上的感觉。就好比二人过招,对方招招所出都是冲着自己全然无法预料到的地方。除了洗耳恭听外,他完全回不上一句话。
慕容恪道:“天下武功流派虽多,但是殊途同归,最终的境界却大抵相同。但是,随着修炼者本身的气质不同,却大体可分为六类。如果修炼了与自己自身气质不相符的武功,则迟早有走火入魔之险。而所为自身的气质,其实就是怎么样才能让自己活的快活。”
他的声音朗朗在这室内响起,隐隐有些回声,“剑乃百兵之祖,‘武道’有时候又被称为‘剑道’。六类不同的‘剑道’则分别为‘王者之剑’,‘霸者之剑’,‘侠者之剑’,‘勇者之剑’,‘隐者之剑’和‘妖魔之剑’。
我练的是‘侠者之剑’,所以也只能传授你‘侠者之剑’。至于是否能配合你的气质,那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侠者之剑,仁为锋,义为魂,礼为形,智为心,信为骨。
仁者,心德也,心德就是良心,就是天理。
义者,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自反而不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此乃刚义之气。
礼者,体也,中正有规。
智者,知也,无所不知,则无不可为。
信者,诚也,对剑诚,对已诚,方可得剑道无上心法。”
容楼听完,心中忐忑,讪讪道:“弟子一生只在战场上厮杀,只怕是与侠无缘了。”
慕容恪哈哈大笑道:”我这一生又何尝有过能仗剑云游、行侠天下之日。我们常说一句话,‘重要的不但要看一个人说什么,还要看一个人做什么’。实际上,重要的还不仅仅是看一个人做什么,更要看一个人想做什么。我虽然没有南晋谢安的‘品人之术’,不过也自信双目未盲。你是万中无一的习武天才,此刻灵台蒙垢不过是暂时状况,等到锥处囊中,必其末立见。如果你这次能过我这一关,日后自有苍龙出海,凤舞九天,风云聚会,飞腾变化之时。”
慕容恪的目光中流露出罕见的炽热光芒,道:“容楼,吴王慕容垂之剑,乃是勇者之剑,绝对不是适合你的剑;霸者之剑,虽有惊天动地之威,却也与你气质不和;妖魔之剑,不过石虎之流,终究落得世人唾骂;天下纷争未尽,万民不论胡汉,无不处于水生火热之中,隐者之剑,独善其身,不合此乱世;王者之剑,我无缘得见,无法作出评价。我所知者,唯有侠者之剑,才可在你身上发扬光大。我俗事缠身,技止于此,但愿你终能悟此大道,上窥无上剑道奥义!”
“弟子跪谢恩师教诲!”容楼心神激荡,跪拜于前。
慕容恪满脸肃穆,道:“先不用谢,你仍然有我这一道关口要过,无论你是真椎还是假椎,只有经过这次考验才有机会被放入囊中。马上去穿好盔甲,全副武装后到练武场去,我在那里等你。”
容楼选了一口健钢打造的好剑,寻思了一下,又找了一副锁子甲披挂起来。
锁子甲是用大小不同的铁环相扣制作成的盔甲,集轻便灵活和良好的防御力于一体。他一边为自己全副武装,一边心中有些惴惴不安:恪师特地强调要穿好盔甲到练武场去,无疑是要有格斗受伤的风险,难道恪师要亲自下场动手不成?
来到练武场上,骤然只见慕容恪身穿沉重玄甲,负手站立于场中。
容楼还是第一次看到一身戎装的慕容恪。
那是当时最为坚固厚重的步兵玄甲,重量超过四十斤,泛着森冷的光芒,配合着慕容恪学者贵族的风度,加上他异常高大但又匀称优雅的身材和渊挺岳峙的气势,当真是宛如传说中的武神一般有着不可一世顶尖高手的迷人风采。
看见容楼穿着一副锁子甲,慕容恪眼中似是流露出一丝笑意,道:“少一分防御,多一分敏捷。我就猜你一定会选锁子甲。现在,我也穿上了铠甲,这样等会儿你放手攻我时也就不必顾忌,尽量施展你的杀招好了。”
容楼迟疑道:“我怎能向恪师出杀招?”
慕容恪目光一凝,喝道:“今日我是在对你做最后的、也是最严厉的考验。如果你通不过我的考验,那么受伤乃至丧命都是有可能的。当然这并非我所愿,所以我才让你穿上铠甲用来降低这种风险。真的考验一旦开始,就连我自己也无法控制。此时此刻,你要把我当成你追寻剑道时的阻拦者,这种时刻讲究的是遇魔杀魔,遇佛杀佛,如果你做不到,那就是考验失败,你大可转身放弃。因为如果你无法在需要的时候抛开一切杂念心无旁骛的话,也就注定你永远无法臻至剑道大成的极致!”
容楼也是天资聪慧绝伦之辈,慕容恪一席话的点拨之下如何不透?闻言则淡淡笑道:“剑道,当真会有极致吗?如果有极致,一旦到达,不就要永远停止甚至只有后退了吗?”
慕容恪双眸之中异芒大作,道:“剑道本身或许永无极限,但是剑本身却有极限。就好比人的精神也许总能超越极限,但是人的□却终究有着极限。要想超越这种极限,唯有弃剑。”
“弃剑?”容楼皱眉,露出思索的神色。
“放弃□的剑,成就精神的剑。绝圣去智,至道去剑。去剑之初,人无剑,人就是剑。人自己就是剑,自然就去剑了,此时的极致就是人剑合一。修为深入,人无剑,人亦非剑,唯有剑心。剑心通明,就是这个层次的极致了。再往深处,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已非我智能及。”
“神至则气达,气达则精聚,精聚则力生,力生之后方有用力之法。得法后又失法,才能算得上是初窥剑道。”
容楼目光闪动,道:“何为精,何为气,何为神?得法后又失法,又是指什么?”
慕容恪撇了一下嘴,道:“神就是心,气就是真气,精就是精力,精气神浑然一体,才可出剑。得法与失法不是亲身体会怎么也说不明白的。” 说罢,伸手从身后的剑架上拔出一口剑来。
剑一入手,奇变陡生。
那口剑一入慕容恪手中,剑和人立刻就形成一个无法分割的整体,那纯粹是一种气势和心灵上的契合,奇妙而又确凿无疑。
慕容恪那锐利的无法直视的目光如闪电般注视着容楼。容楼刹那间只觉得宛如赤身□处于冰天雪地之中,没有任何一个细小的动作可以瞒过眼前这位燕国的第一高手。而慕容恪的剑上则发出一股如铜墙铁壁般的剑气,直向容楼逼了过来。容楼必须要运气抵抗,否则当场就要败亡下来。精奥之处,妙不可言。
慕容恪神情泰然,很自然的一剑挥出。
容楼立刻明白了什么叫做精气神浑然一体。慕容恪的一剑挥出,每一个动作都自然柔和无比,没有一丝一毫的牵强之处,剑身在他强大的内力催动下不住的抖动变幻,每一个变化都快如闪电,但是每一个变化却又清清楚楚地展现在容楼眼前,而每一个变化又都能自然地弥补前一个变化露出的破绽,令人顿时产生一种无法招架的失落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