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没有窗户,密如铁桶的硕大屋子就是大牢的刑房。即使是阳光明媚的大白天,这里也是一片黑暗,所以屋子四周每隔几步就立着一支半人高的铁烛台,里面点着成人前臂粗细长短的巨型蜡烛,将这屋子笼罩在一片昏黄的光晕中。
透过那片黄光,段洛瞧见稳坐在正前方审讯案桌后的上庸王慕容评。
慕容评面无表情,道:“你第一次来这里,不妨先熟悉一下,若是还不仔细招来,以后只怕要常来走动。”
段洛环顾四周,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黑乎乎的陈旧墙壁上印着斑斑驳驳的片片暗红,显是之前众多被用刑的囚犯留下的。再定睛细看,各种捆人、吊人的铁链;折磨人的铁棒、尖刺;已经烧红了的火炉、烙铁;还有很多她也看不明白的刑具应有尽有。
饶是她平日胆大心细、个性刚烈,见了这样的阵仗也是吓得一脸惨白。
慕容评见她有所反应,当下露出满意的神色,摆手让人搬来一张椅子放在自己的正前方,又示意段洛坐下。
待她小心翼翼坐下后,他悠悠道:“我向来不喜欢对女子用刑,尤其是吴王夫人你。我只是想知道你伙同高弼对皇后下蛊是受谁人指使?”
段洛淡然道:“我并未对皇后下蛊,又何来指使之人?”
慕容评哼哼两声道:“这个早有人证、物证,不容你辩驳。”
段洛道:“既然不容辩驳,直接叛我死罪便可,又何劳上庸王三番五次前来?”
慕容评愣了愣,旋及微笑道:“我们好殆亲戚一场,只希望夫人你能比高弼先招供出来,这样想来罪责可以轻一些。”
段洛再也忍耐不住,腾地站起身,怒目而视道:“巫蛊之罪何来轻重?横竖都是一个‘死’字!你只不过是想牵连进我相公,加害我们一家人!你这样做可有想过亲戚之情?”
慕容评叹了一口气,道:“此事与我何干?不过是皇上派我来审你们而已,要是高弼先招出来,夫人你再想招,只怕我也没空闲听了。”
段洛轻蔑道:“高大人那样刚正不阿、忠肝义胆之人又岂会诬陷我相公?倒是皇后,本该心胸宽阔,母仪天下,却使出这样猥琐的招数置我于死地,真正为人所不耻。”
慕容评示意撤去座椅,道:“既然吴王夫人不需要坐,那就站着吧,反正一会儿跳舞给我们看也不需要座位。”
‘跳舞?’段洛心中犯疑。
慕容评站起身,缓步从座位上走过一边,指着墙上悬挂着的一件铁片做成的衣服道:“这件铁裙许久没有人穿过了。”
他又走到屋子另一处,那里有一只悬挂在空中的铁笼,大约三尺见方,铁笼下是尚未燃起的火堆。慕容评拿起火钳拨弄了一下,道:“穿上铁裙,关进笼子里,再点燃这堆火……我想,这‘铁裙之舞’若由夫人表演起来一定优美动人。”
段洛听他讲完,眼前一阵眩晕,脚下踉跄几步,几乎要瘫倒。还好,她顺手一扶,手上一阵刺痛,“啊”了一声,不过借着这一扶倒是又恢复了平衡。
慕容评回头看向段洛,轻笑道:“难道夫人想要‘梳洗’一下?”
段洛忙看向方才手扶的地方,原来是一张铁床之上放着的一只巨大的铁刷,刷头上是密集的根根铁针。她的手想是不小心扶在了铁针之上。
慕容评继续道:“我说的‘梳洗’可不是夫人以前在吴王府里每日间的梳洗打扮,而是一种极为残酷的刑罚。是让夫人先躺在铁床上,再用滚开的水在准备‘梳洗’的地方浇上一遍,然后用铁刷子一下一下地刷去身上的皮肉……”
段洛突然“哈哈”大笑了几声,虽然脸色有些铁青,却仍然淡淡道:“原来威胁和恐吓就是这样的。”
她虽然心中充满恐惧,却心气极高,显是不为所迫。
慕容评双手一摊,目光扫过屋内一干刑具,道:“这屋里有几十种刑具,每一种都不是用来威胁和恐吓的,而是用来实实在在地折磨人的。不知道夫人能捱到第几种?”
段洛却象是赌上了一口气一般,道:“那就要试试看了。”
慕容评见她如些坚决,也不由心生佩服之情,又劝道:“施巫蛊怎样都是死罪,可是能死得痛痛快快也未尝不是一种福气。夫人,你再考虑一下。”
段洛冷哼一声,道:“不用考虑了,那样的代价我付不起!”
慕容评一边摇头,一边叹气,而后示意行刑的四人围了上来,准备行刑,又道:“夫人若是受不住了,愿意画押指认指使之人,随时可以喊停,我立刻就给夫人找医官止痛。”
段洛一脸冰霜,再不理他。
……
午夜之分,刑部大牢的门却悄悄地打开了。夜色掩饰着四个披着黑色披风的身影一闪而入。
打开门的是展燕然,进去的四人是由容楼带领着的慕容垂、慕容令和慕容潆。
容楼本不欲带上慕容潆,可是,先是见她为叔母流泪不止,亲手做了精美的点心,挑了几本好书想要让狱卒拿进牢里去给段洛,却不被准许;又见她接连两日,每日都要往大牢跑好几趟,低声下气央求狱卒,只为见段洛一面,却不得相见,心中有些不忍,便也带上了她。
牢里阴森的过道中,一行人匆匆而过,展燕然脸色很凝重,悄悄在容楼耳边道:“夫人不妥。”
容楼皱了皱眉头,却不说话,只将目光扫过旁边那一桌酒菜以及歪歪歪斜斜倒着的几人。酒菜已经杯盘狼藉,八个值夜班的牢头、狱卒或躺倒在地,或趴坐在桌边,竟全倒了。想来是展燕然假意犒劳,却在酒菜里下了蒙汗药所至。
几人疾步跟随展燕然很快便往段洛的囚室而去。
未到跟前,便听见吴王夫人低低地呻吟声。
慕容垂心知不好,顾不得牢门未开,几步冲到最前面,隔着铁栏呼唤妻子:“洛儿,洛儿,你怎么了?”
容楼从未见过这样表情的慕容垂,那一脸的关切,一脸的焦急,还有一脸的温柔,和那日在大堂内看似没有任何影响的人仿佛不是一个人一般。
展燕然也赶上前来,打开囚室的门,点上灯火。除了容楼和他留在室外,其余三人都走了进去。
段洛蜷缩成一团,身上的衣裳显然被重新换过,却仍然能看出又有大片血渍印透了衣裳。她的头发如稻草般散乱成一堆,脸部蜡黄浮肿,紧闭着的双眼眼睑也肿得老高。她的上齿紧咬着下唇,咬得那么用力,以至鲜血滴滴渗出,似乎这样才能令她分散身体其他部分的疼痛,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因疼痛忍不住发出低吼般的呻吟。
这哪里还是平素那个美丽端装,出口成章的叔母?慕容潆整个人好象呆了一般,立在一边,左手挽着的装点心的小竹篮失手摔落在地,右手拿着的书也散落一旁。
“洛儿……”慕容垂哽咽着一时无法说下去。
“娘……”慕容令的心象被刀绞一样。
两人全蹲下身去,俯在段洛身边。
听到丈夫和儿子的声音,段洛慢慢清醒了过来,道:“居然做梦了……”她还以为自己在梦里。
慕容垂轻轻抱起她,却感觉到她的身体因轻微的触动,疼痛得一阵哆嗦。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柔声道:“洛儿,我真的来了,相公我就在你身边。”
段洛努力想睁大眼睛,无奈双眼肿得实在太厉害,她用尽力气也只睁开了一条细缝,但是也足够瞧见面前的慕容垂,微微一笑,道:“还好,能见上一面。”说完,她又伸出手,只见十只手指上的指甲全都支离破碎,结了厚厚的一层血痂。
那只手抚上旁边慕容令的面颊,轻轻地摩擦了一阵,道:“令儿……”
然后她的余光扫到了呆立在一边的慕容潆,于是向她招了招手,道:“没想到你这小丫头也惦记我,过来……”
慕容潆这才回过神来,走到段洛身边时已是泪流满面。
段洛四下摸索了一番,在角落里拾起那面小镜,轻轻擦拭着。
慕容潆见状,连忙道:“叔母,你要照镜子?潆儿来帮你。”
段洛摇了摇头,道:“丫头,别傻了。叔母再也漂亮不起来了,是用不着镜子的。我想把这镜子送给你。”说完将小镜放在慕容潆手中,又道:“这镜子是我娘给我的,又是我娘的娘给她的……我膝下无女,平时和你挺谈得来,就送给你吧。这镜子名叫‘水月’,除了可以梳装之用外,若是你心烦意乱,神不守舍时随身携带会有缓和情绪、镇定精神的作用。”
慕容潆一时痛哭流涕,一把拉过段洛就要往外拽,边拽边道:“叔母,我带你出去吧……等你好了,你照镜子,我给你……梳头……”
段洛挣脱她的手,道:“令儿,你先带潆丫头出去。我和你爹还有话说。”
慕容令似有不舍,不愿离去。
段洛正色道:“难不成你见娘虚弱了就不听话了?!”
慕容令听她这么一说,只得拉了慕容潆离开囚室。
慕容垂见室内就剩自己和段洛,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道:“洛儿,你最喜欢赵壹的《刺世嫉邪赋》,我抄了整整三天,抄了一千遍。那天从书房出来的时候,我就打定主意去找皇上,他让我承认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夫妻两人,不求同生,但愿共死。只是,在死之前,我还想再见你一面,能和你多说上几句话,所以拖延了几日。”
他捧起段洛的脸,仔细看着,轻轻抚摸着。虽然那张脸因为刑罚的折磨而不再美丽甚至有些丑陋,但慕容垂的神情却象是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大婚夜晚,亲手挑开红盖头,第一次邂逅了那个美丽的少女一般,无限柔情道:“早知道他们这么折磨你……我那天就该直接去找皇上,这样你就不用受罪了……”
“你说什么?!”段洛挣扎着推开慕容垂,一脸茫然道。
慕容垂轻轻又搂住她,柔声道:“我说,今天我们已经见着面了,明天我就去求见皇上,让他治我施巫蛊害皇后的罪名,他要的不就是这个吗?然后是死是活,随他处置,我们就都不用受苦了……”
“慕容垂!”段洛用尽全力又一次推开了慕容垂,一脸愠怒,若是她有足够的力气恐怕早就跳起来了,道:“你那一千遍都白抄了!大丈夫自当心向天下,救百姓于疾苦。现在无论胡、汉,百姓都不得安生,你可以做的事情还很多,怎能轻易将性命生死交由旁人定夺?!”
慕容垂道:“洛儿……”
段洛一时气极,重咳几声,无奈牵动了伤口,痛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努力喘了一口气,平稳住呼吸,又怒道:“你若象呆鸟一样跑去认罪找死,不但会害死你,更会害死我们的儿子!我受了这些苦楚却也不愿自尽解脱,对罪名抵死不认,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我们段家的声誉,还有你和儿子的安危。我若是害怕疼痛自尽而亡,自然不用受这许多苦楚,但是难免落下畏罪自杀的嫌疑,以后你们要如何自处?我抵死不认,这罪也就是有名无实,最多判我一个人死罪,怎么也不会株连。你若是跑去找皇上认罪,必属株连之罪,岂不是要害死我的儿子?!……咳,咳,咳……”说到激动处,她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带出一口血痰。
慕容垂轻轻抚顺她的气息,道:“我不能让他们再折磨你了!今天我要带你离开,大不了我们全家都离开燕国,逃到别的地界去。”
段洛一手挥出,重重打在慕容垂右脸上,喝道:“你什么时候决心做起丧家犬来了?!滚!你给我滚!”然后拼着一口气,挣扎着站起,跌跌撞撞地不停把慕容垂往囚室门外推,一边推,一边道:“我死也不会跟你走的!慕容垂,你记着。若是你一意孤行害死儿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慕容垂知她现在身体极弱,不敢相抗,只得被她推出囚室。
段洛从里面背靠铁门,以身体重量死死抵住,也不再回头看慕容垂:“相公,我心意如何你应该知道……生死由命。你们都快走,莫要让我再生气了。”
慕容垂站在铁栏门外,两行热泪滑落衣裳。他有多少年没有流过泪已经不记得了,原来似他这般视死如归,钢铁铸成的男子也会有伤心落泪的时候。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容楼和展燕然立于远处,一言不发,看着这样的生离死别,心痛不已,也为段洛这样有气节的女子感叹神伤。
半月后,段洛和高弼都未能认罪,死于狱中。
段洛死后,皇后可足浑楟的病情慢慢好转,宫中便有人传言施巫蛊之人已死,诅咒便自行解除。
皇上下旨,调吴王慕容垂出任平州刺史,镇守辽东,一月后出发。此举分明是借机将慕容垂调离邺城这个权力中心。
皇后传旨为了体恤吴王丧妻之痛,将妹妹可足浑檎赐于吴王,立为正室。
懿旨已下,不容慕容垂违抗。
但是据说大婚的那夜,这个再次身着喜服红袍的男人却一步也未踏入洞房,而是守在亡妻的灵位前,抱着灵牌喝了一夜的酒……
第14章
第十四章
夜探大牢之后,容楼曾经问过慕容冲能不能想办法救出吴王夫人。
慕容冲只淡淡回答道:“我能做的事情很多,却不是每一件都要去做。你的问题慕容潆已经问过我了,她没告诉你吗?”
容楼道:“我原以为,以你的为人不会见死不救,照这样折磨下去,只怕吴王夫人性命不保。”
慕容冲忽然很认真地瞪着容楼的眼睛,道:“我的为人?连我自己都看不清楚,你居然能知道?”
容楼也不示弱,同样很认真地瞪着慕容冲的双眼,道:“你能为救哥哥而置自己于虎口险境,可见重视亲情。既然如此,如果你有办法为什么不能去救吴王夫人?”
慕容冲听完怔了怔,没有想到自己畋猎大会上的小伎俩会让容楼生出这样的‘误会’。他想了一会儿,转而讶然一笑道:“也许是因为她不姓慕容。”
容楼正待争辩,慕容冲却抢先问道:“这事本与你无关,你能不能不管这件事?”
容楼道:“不能,所以我尽力而为。”
慕容冲恍然笑道:“那你不是和我一样?”
容楼不解道:“我尽力而为,你却什么都没做,怎能一样?”
慕容冲摇了摇头,轻蔑道:“非也。什么都不管本是最容易做到的事情。最容易做到的事你偏偏不去做,可见你也是能做的事情很多,却不是每一件都要去做的。这么看来,我们岂不是一样的?”说完,大笑着拂袖而去。留下容楼愣在那里,寻思半晌,只当他是因为好胜,明明没有办法救出段洛却故弄玄虚找些借口而已。
慕容恪以最舒服的姿势斜靠着坐在书房里,将手上握着的一张大红色的请柬展开看了看,又合起丢在面前的案桌上。请柬的内容大概是明日起上庸王慕容评在家中设下三天三夜的大宴,为吴王北上饯行,诚邀大司马等几位朝中大臣一同赴宴。
慕容恪调整了一下坐姿,闭目养神了一会,心道;这上庸王的确是不简单。他因为主审“巫蛊咒皇后”一案间接得罪了慕容垂,事毕立即就摆出姿态主动设宴向吴王示好,用以试探他,还邀上自己前去做和事佬。慕容垂若是去了,有自己在,大家至少可以维持表面上的一团和气,也便于他慕容评推卸逶迤,必竟是为皇上办的事。另外也可以通过这次大宴观察一下朝中各派的势力分布;若是慕容垂连被邀同去的几位重臣的面子都不给,硬是托事不去,朝中各派势力对吴王的立场当然也就心知肚明--摆明了就是要公开和慕容评作对。日后上庸王再针对慕容垂的话,包括慕容恪在内的所有朝臣在场面上自然也都无话可说。这老狐狸的算盘打得真是不可谓不精。
他睁开眼,扫视了一下案桌上摊着的众多官文,而后一份份阅读起来。这些官文都是燕国境内各地的文官武将承报,由专人快马送来的,就等他过目后再挑选其中的重要事项上承慕容俊。
他一目十行地快速看过,心中却想着别的事情。
段洛、高弼的案子疑云重重,但是牵扯上了后宫的主人以及女人间的恩怨,慕容恪也不便插手。其实这件事,他一直冷眼旁观,就等着慕容俊真把慕容垂也套进去的时候再介入处理。因为,他对五弟慕容垂的军事才能十分看中,知道目前燕国中无人能出其右。现在这样的多事战乱之秋,似吴王这样的人才确是燕国的中流砥柱。只要他没有谋反叛国之举,慕容恪就是赌上脑袋也是要把他保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