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子盯着我的脸,我仿佛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每一寸肌肤上滑过: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到嘴。缓慢、认真地移动着、逡巡着——像是要把每一处刻印下来一般。
我没有看剪子,只是保持着姿势,等待着沐离。
沐离向后靠了靠剪子,扭头看他。剪子突然笑出来,把沐离向我这边推了一把,沐离跌跌撞撞地扑进我的怀里。我立刻把他包在怀里,按住他的头让他的气息,在一瞬间充满我的周身。
“还用得着想么,沐沐真呆。”剪子甩了甩头发,看着我们微笑,“沐沐,要幸福哦。”
沐离在我怀里翻身,看着剪子。我低头看着他白皙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被新的水渍覆盖上去。
剪子走过来,捏捏沐离的脸,笑了笑。又抬头看着我,“抓住沐沐,给他幸福。”嬉笑的表情说着再认真不过的嘱托。
说完剪子就甩开头发,向走廊另一端走去。阳光在他的发梢间反射着光芒,一闪一闪的。
沐离伸出手,却又无力地垂下,只是身体更深地埋进我的怀里,像在取暖一样。
走廊那头,凌迦和林柯正端着饭盒走过来。看到剪子,两个人停下来。我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看到剪子飞快地抓起林柯的胳膊,飞奔起来,转眼间就消失在走廊拐角处。
凌迦还是那副高深莫测的表情,缓缓地走过来,停在我们面前。
“买多了,小离今天就多吃些吧。”他的笑容柔和,像是窗外的阳光一样洒在身上。
沐离点点头,喃喃地说着谢谢,被我拉着回了病房。坐在床上,凌迦打开饭盒,细细地挑着葱花和花椒,挑好后递到沐离眼前。沐离红着脸接过来,“学长,不用这么麻烦的。”
“吃吧,不麻烦。”凌迦抬眼看着沐离,“最后一次,让我照顾你。”
沐离不再说话,默默地夹起饭菜,一点一点地吃下去。凌迦看着他,微笑着。
我像是多余的那一个,手脚都不知道该摆在哪儿。沐离抬起头来,冲我笑了笑,“汤勒,我想吃芒果。”
我立刻起身,准备出去买芒果,又停下来看着凌迦。我不是圣人,也不是傻子,不是看不出来沐离是希望和凌迦单独待一会儿。
“嗯,小离我还有事。”凌迦起身,摸了摸沐离的头发,“改天再看你,好好照顾自己。”说完凌迦就转身离开了,没有看我,也没有留下时间让沐离挽留他。他最后一个背影,很决绝,很果断,没有任何留恋或是牵挂。
见凌迦出去,我扭头看沐离——你,还想吃芒果么……
“汤勒,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不好?”沐离咬了咬下唇,筷子在饭盒里随意拨弄着。
我点点头,起身离开病房。离得太远会不放心,便走到中庭去看看外面的阳光。转过花丛看到横椅上的两个人,背影眼熟。
是林柯和剪子——我以为他们俩已经离开了医院,原来并没有。
剪子埋着头,头发完全挡住了脸,只能看到他的肩膀在不断颤动着——应该是在哭。林柯并没有环抱他或是做什么安慰性的举动,只是坐在一边,不断递着纸巾给剪子。
我又走近一点,可以听得到剪子的声音了。
“靠,怎么没完……我不想,哭的,靠,你他妈别流了……”
“别擦了,脸都红了。”林柯的话里没有了之前的玩世不恭,不急不缓地安慰着剪子。
“我不想哭的,我就是,就是……”
“我知道,知道。”
“你知道个屁。”剪子骂了一句,“我他妈怎么了这是,怎么就看上他了……”
“是啊,跟了我就没这事儿了。”林柯带着几分戏谑,我看到他伸手摸了摸剪子,又被剪子粗鲁地甩开。林柯的侧脸很俊朗,和凌迦有几分相像,带着宠腻的微笑。
“滚,没心思跟你贫。”剪子粗声粗气地说,头偏向另一侧垂下。
“没贫,我是认真的。”
“你少来啊,看我不够烦吧。”
“你喜欢那小子是你的自由,我喜欢你自然也是我的自由。”林柯靠在椅背上,看着天空。
“我不能喜欢他,他是沐沐的,沐沐说不爱他是骗我的。”剪子沮丧的话,让我心里更透亮了几分——果然是沐离把我推给剪子的。
“什么骗不骗的,如果他让沐离有足够的安全感,沐离也就不躲开他了。”林柯充满鄙视的话,让我气结,却也内疚——的确是我,让沐离逃避爱情。
“三年啊,我们都爱了三年。”剪子也仰头靠在椅背上,看着天空,喃喃道。
三年之前,我们遇到了彼此,相差几小时。兜兜转转,爱情果然是容不得一秒的误差。
“你是不是打算离开?”林柯突然打破沉默,开口问道。
“就知道你明白。”剪子仰着脖子,声音被挤压出来。
“我答应过你,随时带你走。”林柯抚弄着剪子的碎发,眼神温柔。
“好,我跟你走。”剪子没有再一次甩开林柯的手,暗哑着嗓子说道。
我的心沉下去:我们之间,不被爱的人只有逃离这种选择么?三年的情谊,即使不是爱情也比友情多了那么一分,沉甸甸的惦念和关切——难道只有逃离,才能解决问题么?
半年前,沐离逃开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现在轮到剪子了么?
我想走出去阻止剪子的决定,却没有理由站在他面前说任何话——他逃避的人,就是我;他离开的原因,还是我。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柯拽起剪子,搂着他的肩膀,从我眼前起身准备离去。
我想说话,却不能开口。不知名的力量把我留在原处,像是有什么阻止了我,全部的动作。
我怕,从今以后,再也无法见到剪子,这个曾经抱着我,开心地大声笑,大声叫的男孩子,我怕,却更怕有所动作,会让我们之间的关系更复杂。
剪子挣开林柯,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窗户——那里是急诊室,他在意着沐离,如同沐离在意着他。
“小翦,既然担心我,何必一声不响地离去?”沐离的声音突然响起,我们三个的表情恐怕都是惊异的——他从对面的花丛后走出来,微笑着看剪子,摊开双手把奔向他的剪子抱住。
“沐沐,你明白的。我必须离开。”
“小翦,对不起,对不起。”
“别这么说,你才是我最重要的人。”剪子抱紧了沐离,拍了拍他,“居然躲在那里偷听,真不是你的作风。”
“小翦……”
“我就出去转一圈,散散心就回来。”剪子在沐离肩膀出蹭了蹭,“很快就回来,我不会离开你太久的,你知道我舍不得你。”
“林柯,小翦就麻烦你照顾了。”沐离揽住剪子,冲林柯说着。
林柯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很郑重,很认真。
我也相信,林柯会照顾好剪子。我也希望,林柯能给剪子幸福——我给不了剪子的,林柯都可以给他,甚至更多,更多。
“沐沐,凌迦走了吧?”
沐离点点头,“我欠他一份情。”
“那他呢?”
“我让他去买芒果了。”沐离笑了笑,我恍然想起芒果还没买,匆匆离去。
等我买好芒果回到急诊室时,沐离已经在床上半卧着看书了——仿佛他从未离开病房一样。
“我给你削,等一会儿。”我把芒果放下,坐在他床边开始削芒果。
沐离点点头,冲我勾起嘴角笑了笑,温和如水,恰似当年。
天各一方
第三十二章
一路从S市直奔北京,追回了自己的爱情——沐离并没有走太远,而我也没有慢太多节拍。然而,我终究是要会S市的,我不能为了爱情的冲动,放弃学业。
和沐离相处了短短两天时间,只有我们俩。病房里阳光大好,一如曾经的某个午后,他的脸上全部是淡如清风的笑容,却让我心里一直冲满了浓郁的甜蜜。在没有人的时候,我们会不断地、不断地亲吻着对方,像啄木鸟或是某种采花粉的蜜蜂,在幸福的端点上跳跃着、跳跃着。
两天后,沐离送我去机场,他的病已有好转,眉眼间也带着令人安心的笑意。然而此去,带着眷恋和不舍,倒真的体会了一把长亭送别的哀伤和无奈。直到上了飞机,我坐下来,才真正地敢于去回想这段时间,发生过什么。
我们之间,太多的羁绊和障碍,几乎耗尽了沐离全部的精神。而我,却一直远远地、远远地望着他,没有给他半点支持。凌迦对我的指责,没有一点不是狠狠地戳痛我,因此不知如何去反驳,甚至去改过。
如今,刚刚抓回爱情的我,又不得不和沐离分别。他痊愈后,也要回到学校去,还是要回到凌迦和他合租的房子了去——尽管我对此颇有微词,但是沐离坚持不搬出那里。不知道原因,心里忐忑得很,却不敢再多问。
我不能怀疑沐离对我的爱,那里充满了幸福和悲伤,我,要让他幸福,忘记悲伤。
回去的时候,沐离告诉我,剪子回到了上海,过几日就要随林柯去法国了。心中也很是惦念剪子,毕竟他的远走是我造成的。
因而一下飞机,我就直接打电话给剪子,幸好接通了。
“剪子,我是汤勒,在上海。”
“汤,汤大木头!你怎么回来了?”剪子的声音有些慌乱,让我不由得笑了笑。
“废话,我还要上课呢,当然得回来了,你在哪儿呢?我过去找你。”
“……我在学校。”剪子沉默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
“好,我去找你,去校门口等我。”说完我便挂上了电话,再不挂估计这小子就找借口推托我了,就算尴尬,走之前还是要见一面的啊,不然我怎么可能放心。
拦辆出租,直接去了剪子的学校。一下车就看到剪子歪歪地站在那里,一身白色,在阳光里有点晃眼。
我走过去,才看到林柯也在。他明显很不耐烦,叼着烟,看着墙壁数蜗牛。剪子一看到我居然晃了晃身体,脸色有些白。我了然——确实有点尴尬,不过以剪子的个性看,实在不该有这样的反应。
说起来,他今天真的有点奇怪——衣着、神态、表情,都好像沐离。这,算什么?
“汤勒,我要走了。”剪子踢了踢脚底的石子,走过来直接开口,表情有点黯然却有点期待。
期待什么?我的挽留么……
“那,要一路平安。”我嗫嚅出口,见到剪子前没觉得有什么,见到了才发现我已经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生怕看出来些什么,什么我所不能承担的东西。
“你风尘仆仆赶过来,就为了说这个?”剪子倒是乐了出来,仰头看着天空。
“我,就是想看看你,给你道个别。”
“没什么好道别的,林柯会照顾我。”剪子退后一步,拉住林柯。林柯脸上有些疲倦,却还是带着痞气冲我一笑,“你身边的人都有别人照顾,你就直接坐等就行。”
“你什么意思?”我表情一定很难看,语气都粗重了几分。
“林柯,都快走了,有意思么?”剪子白了林柯一眼,林柯立刻重新扭头数蜗牛去了。
剪子,你既然知道没意思,干嘛还要把林柯拽来,给我看?
“我去法国,一年。”剪子直视着我,眼光直利,让我很想逃开,那仿佛诀别般的注目。
“嗯,我知道了。”
“你和沐沐,要好好的。”剪子的声音愈发低沉,有些像鸟类的哀鸣。
“嗯,我知道的。”
“我,一直挺喜欢你的。”他的声音已经几不可闻了。
“……我知道。”
“从三年前起,也不知道要到多少个三年后。”剪子突然放松了语气,我感觉到他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了。
“嗯。”
“我今天这样很像沐沐吧?”他的声音甚至有些欢快了。
“嗯。”直到此时,我才敢抬起头来看看他,目光很清澈,没有泪水。
“……给我个拥抱吧。”我看到剪子的手蜷起来握紧,又张开。
看着他清澈得宛如湖水一般的眼睛,突然萌生了不忍和不舍,很多很多,在心头攒动。
张开手抱住他,抬头抚摸着他有些直硬的头发,细细碎碎的头发便在指尖散开。他没有哭,他不是沐离,他是剪子。
在我松开他时,剪子突然又拉回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亲吻了我的嘴唇。有些震惊,却又明白他此时的心情。因此,只是愣在那里,并没有做出其他动作。
“你就当在吻沐沐吧,我走了,你保重。”剪子猛地转身,容不得我再多说些什么,就拉起林柯跑向了校园深处。
看着那个快速离去的身影,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和剪子便天各一方。物理距离自然是守在欧亚大陆的两端,心理距离却远隔了几百万光年。
回到学校,感觉却恍如隔世——不过几天的时间,我们的世界又重新洗牌了。
过了没有几天,凌迦打电话给我,说他也要走了,去美国的某个实验室。电话里,他说得很急,要我多多关心沐离,说是不在他身边,也要尽到照顾他的责任,等等。
我们之间从来都是这样,得到爱情的人,留守在身边;得不到的人,远远地逃开。
沐离并没有在电话中提起凌迦的事情,我也就比较识相地没有问起。我们之间的电话更多的是在询问彼此的身体状况,学习进度或是社团工作上的事情。而且,大部分时间,是我在诉说,沐离在倾听,偶尔他会说起自己的事情,也大半是在回答。
我更喜欢发短信给他。在图书馆里,随意找到的诗集,便录入一段给他;在食堂里,买了某样菜很喜欢吃,便推荐给他;走在外面,突然起了风,便提醒他加衣服……每日每日,我从未感受过如此平静的幸福,淡定如水的生活,倒有了浓重的真实感。
千里冰封
第三十三章
感情有了寄托,日子就会轻快起来。圣诞节就这样悄然而至,S市极少有积雪,倒是北京已经是白色的世界了。这样的北京,让沐离的心情一直很好,他是那么得喜欢白色。电话里他的声音都轻快了很多,带着上扬的尾音。
“小离,出去要记得带围巾,不要总是站在雪地里。”
“嗯,我知道的。外面风景真的很好。”他的话语里带着笑意,我几乎都可以想象出他微微笑着的表情。
“嗯嗯,圣诞节打算怎么过啊?”我假装不在意地问他,心里却担心他会有什么安排。
“圣诞节啊,25号,那天有考试。”我听到簌簌地翻动纸张的声音。
“啊?圣诞节考试?”我愣了愣,什么考试啊,这么缺乏人文关怀。
“嗯,没办法。我把活动都推了。”沐离的声音有点闷闷的,估计正扁着嘴戳日历呢。
“别气了,我陪你吧。”我笑了笑,试探地问了问他。
“……开什么玩笑。”他顿了一下,嘟囔着说出来。
“呵呵,到时候打电话给你。”我继续笑,偶尔逗逗他还是十分有意思的。
“……切。”沐离又顿了一下,哼了哼,“学会调侃人了啊。”
“别生气,那天也怪冷的,你考完试就赶快回去,我给你打电话。”
“嗯,知道了。我要复习,挂了啊。”沐离说完就挂上了电话,我在电话这边咧嘴笑了起来。
圣诞节,我是一定要陪你的啊。
2004年12月25日,北京格外寒冷,凛风阵阵。
下午三点,我从机场赶到了沐离的住所,细碎的雪飘荡着,楼门关着。我只能在楼下等沐离。没有打电话给他,我担心他的考试还没有结束。
下午四点,落雪变得很急。我有些冷,在原地跺跺脚,跳了几步。楼梯口已经寂静,没有任何人经过或是归来。
下午五点,我抬手看了一眼表,又跺跺脚。沐离的考试应该结束了,为什么还没有回来?拿出手机却又放了回去——也许,他还有其他的事情。
傍晚六点,天空已经变得阴沉了,雪没有停。我站得有些累,腿有点麻了。从上海过来并没有戴帽子,甩甩头就会有雪花落下来。实在是很冷,我抽出烟盒,弹出一支烟来。靠在墙角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有些暖意在身体里蔓延开来。
晚上七点,天黑透了。沐离还是没回来,我想了想还是拿出了手机,拨打他的电话,无人接听。沐离今天有考试,他可能根本就没带手机出门。雪越来越大,我越来越冷,只能不停地在那里踱步。
晚上八点,我几乎看不到远处的景物,只能眯着眼睛不断地抽烟。不是没想过离开,却担心我刚一离去,他就回来了。我们之间,已经承受不起任何的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