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君恩不由好奇,靠近。
大牛忽然睁开眼睛,那双虎目里没有了精光,混沌似浑浊的泥塘,带着丝死气。
卢君恩怔了怔,问:“我听说你有武功,能徒手举起两个重逾千斤的石狮子,你这样的人,为什麽不跑?私情被发现,你即不关心你的情人,也不管自己的性命,你到底有什麽目的?”
大牛闭起了眼睛,懒得看他。
卢君恩踢了踢他,却发现他的手脚一直在发颤,一点都没劲道。
卢家的孩子都学过一招两式的防身术,虽然只有卢君行坚持了下来,卢君恩和卢君见一样,只会最粗浅的皮毛。但是只这点皮毛,也教卢君恩知道大牛受了很重的内伤。
他们昨天为避免大牛逃跑,特地拿了麻绳和铁链锁住了人。但是棍棒下的都是皮肉伤,最多骨折骨裂,怎麽会有内伤?
卢君恩蹲下身,按上了大牛的脉门。
大牛竟然一动不动。
学武者的脉门就是他的命脉。牛大的手脚完好,没有被钩断手筋脚筋的迹象,但是体内一丝真气都没有,全跑光了。
“谁做的?”卢君恩骤然放开了手,“有人给你下了毒,是不是?”
大牛睁开了眼睛,愣愣盯着卢君恩。
那一双眼睛里,从迷茫到清晰,从愤怒到悲哀,到深切的痛楚,一瞬间转了无数情绪,连卢君恩都感觉到了他的疼痛。
一声嘶哑的嚎叫从大汉的嘴巴里吼了出来,犹如受了重伤的野兽。
卢君恩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种嘶哑,他刚刚听过,与望月被割舌头惨叫前,相仿。
大牛嘴巴里的舌头还在,难道他也被人咬哑了吗?
是谁?是谁下的手?
这一声洪亮悲绝的哀号从卢府的这一角越出了门户,吓得附近守门的人和走过的人都心惊肉跳。
不远处,一个白衣青年正站在一树海棠花树下,手扶饱满花枝,为这悲嚎一震,指间一松,花枝颤颤跳离了他的掌控,花瓣儿兜了他满头满脸。
青年有些迷茫地看着阳光下的花枝,不知所措。
一个美貌的婢女挽了一袭披风到他肩上,柔声说:“公子,这里的海棠开得还没我们院中的好,我们回去吧。”
“……好。”青年公子转过了身。
卢君恩叫来了大夫,给大牛看病,这个大夫之前给望月看过病,他一脸踌躇,不知道怎麽说。
卢君恩问:“是药物所致?”
大夫点头。
卢君恩不善地说:“你之前给另一位看的时候,说是风寒所致。”
大夫心虚地说:“一样的病症,只不过之前的症状轻,老朽眼拙,没看出个究竟。这次的药剂下得重,比较明显……”
“哼。”卢君恩皱紧双眉,知道是有人下药,这事便变得严重了。
要不要跟爹讲?
现在一切的线索都指向了……大哥……
卢君恩还没有下定主意,卢弼时那边已送来了口信,说不要害及大牛性命,关着就是,可以叫大夫好好给他医。
按照卢弼时素来的冷酷性子,不要对方性命已经反常,何况是还给延医养病?
扑朔迷离的走向,令卢君恩摸不准了他爹的真正意思。
卢君恩思虑再三後,踏进了卢君见的院子。
卢君见披着衣服站在窗前的书桌边,正铺开一张纸,画一院的海棠。
卢君恩对书画没兴趣,他站了片刻便有些不耐烦,放下手中茶盏,负手走到卢君见问:“这些花,有什麽好看?”
卢君见笑笑:“你不见他们开得热闹吗?”
卢君恩哼了一声:“梨花也开得很好,怎麽不见你画?”
卢君见笑着摇了摇头:“愚兄听闻那林家小姐爱梨花,所以二弟院子这阵子移植了许多梨树。二弟婚事将近,大哥这边还没跟二弟好好道声贺。”
“不必了。”卢君恩皱眉,不知道自己是为什麽来,该说什麽。
两兄弟一阵沈默。
卢君恩忽然说:“你夺去的,我会夺回来。”
“哈?”卢君见会意得快,知道是指之前账册一事,便点头,“好。”
卢君恩说:“你与那人有关系?”
卢君见一怔,停下了笔,搁到一旁笔架上。
卢君恩盯着他。
卢君见摇头:“二弟怀疑什麽?”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麽?”卢君恩有些不耐。
卢君见握紧了手,手心出了汗,但是他转而笑道:“二弟若真信无稽谣传,该去跟爹告我的状了,又怎麽会在这里问我的话。既然二弟问我一句,我便答二弟一句,我们卢家子孙,怎会甘於屈居人下?即使受人污蔑,也要十倍以报。”
卢君恩深以为然。
“他们,都不该活。”卢君见这麽说的时候,甚至带了丝柔和的叹息。
卢君恩眼里的锋芒淡去,他道:“你知不知道,我们打得他吐血,他都不肯承认和那小贱人有私情?还真是有情有义……”
卢君见没有说话。
卢君恩临走再说了一句:“你知不知道,爹不仅叫大夫给他医病,还从外面请了几个小倌服侍,真是奇了,稚龄的妓倌懂得什麽照顾人?”
七十,何处是归途
卢君恩说完,走了出去。
卢君见顿坐在椅子上,他自喃喃,若你与爹去说了,我自有法子叫爹爹相信是你为了账本之事报复,与望月合计诬陷於我。爹肯定会信,肯定会信,哈,那时候,你就再……什麽也得不到了……
卢君见轻轻地念着,仿佛是说给卢君恩听,但是卢君恩早已走了,哪里听得见?他又似说给自己听,但是他神思不属,哪里又真听清了自己念叨的细碎言语。
冷风一阵,浑身受激,卢君见恍然发现自己不仅手心,额上也全是汗水。
心惊,心怕,心惧。
他压下翻涌的心思,回过头想了想卢君恩与他说的话。
卢君恩若真的与他爹告状了,恐怕没有了这一趟。卢君见不笨,近在咫尺,一墙之隔外的望月被谁割去了舌头,他不是不清楚。
他与他二弟说不上和睦。他想,卢君恩或许不信,或许不容任何人诋毁卢家的名誉,总不会为了保护他这个大哥,所以做了这样的事。
但是,爹爹……
爹爹的反应多麽奇怪。没有把望月囚禁起来,或者赶出家门,甚至一应用度与之前一样;对於牛大,在一开始的酷刑後,竟然请起了大夫,甚至专门安排了“服侍”的人……
怎不叫卢君见胆颤心惊。
是不是自己做得过了头?不该给牛大下药?
卢君见握紧了手心,他就是怕啊。
牛大他,死了都能爬回来,爬回他的身边……
是他下的药……他甚至有牛大之前毒哑望月的药粉,他如今把这些牛大给予的毒药施加到了对他毫无防备心理的牛大身上。
水岚的手脚很干净,交情的人也很多,不会留下马脚……
卢君见心弦绷得死紧,他摁住了头。
若是爹爹怀疑他,为什麽至今对他不管不问?
若是爹爹他没有疑心,为何行事如此古怪?
卢君见靠向椅背,手臂遮在眼帘上。他按住自己跳跃得快冲出口腔的心脏。
恶心。
是的,恶心,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前的,现在的,或许……还有以後的份。
闭上眼睛,仿佛看见牛大浑身是血,怒瞪着自己的恐怖模样。
卢君恩说他没有承认,没有否认。是啊,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的时候,甚至没有问一句,自己是不是已经预料到他如今的下场。
哈哈,当然,一切都在计划中。
他是不是会恨自己?白兔样乖巧的儿子变得比蛇蝎还恶毒了……
如果他再次逃脱,会不会想杀掉自己?
卢君见仿佛又一次听见了牛大的哀嚎声……心头为什麽会痛得厉害?
抹去嘴边溢出的血,卢君见惨笑了声,真是自作自受啊。
卢弼时的书房,此时跪着一个久已不见的故人。
姬扬。
“你确定?”卢弼时捏着手里的瓷瓶子,问。
姬扬垂首道:“这是从大公子房里搜出来的,里面的药确实是散骨粉。”
“君儿怎麽会有这样的东西?”卢弼时沈吟。
“属下……认识此人的师兄,此物乃是他们师门之物,想是误落在公子房里。”姬扬觉得自己说得自己都难以信服。不想一回来就遇上这事。
卢弼时摇了摇头,他忽然问:“江湖上是不是有一种功夫,叫易容术?”
姬扬抬头。
卢弼时捏紧了瓶子:“你觉不觉得,这个是有点面熟,像你以前杀过的一个人?”
姬扬想了想,摇头。
卢弼时愤怒地站了起来:“呵,牛大,大牛,你告诉我,这难道是一个巧合?难为我还亲手把他送到了君儿的身边,”
姬扬面露吃惊。
卢弼时道:“一个人的面貌可以变,体格和性格却不会变。这牛大失踪的时候二十岁不到,就算有了奇遇会了武功,高壮上不会与之前天差地别。若真是他……”
“若真是他……倒可以解释君儿这段时间来的种种古怪了。想逃,逃不开,不敢昭示世人,借刀杀人,药既然是牛大的,君儿能拿到并下在他身上,亦不足奇怪。”卢弼时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喜是悲,狰狞得狠。
“主人……”姬扬想,混蛋的师弟肯定也是混蛋,“主人!我去杀了他!”
“他没了武功,杀他是一件太简单的事。”卢弼时语气中透出一丝凶狠,“我只是奇怪君儿为何不告诉我,他从何时开始谋划,又是何时知道对方身份。若是一开始就知道,那我这个儿子,着实太会忍耐了!”
姬扬不敢插话。
卢弼时闭了闭眼睛,诡异地笑道:“牛大的命留着,我要教他们彻底死心。你跟在君儿身边,把他每天见了什麽人,做了什麽事,说了什麽话都报与我听。不要叫他发现你。”
“是,主人。”姬扬哪里不从。
正如卢君见所料,不用卢君恩去报信,卢弼时已经对他起了疑心。幸好他对牛大下了狠手,t且证据确凿,卢弼时能理解他的几分被迫。
但是,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卢君见并不如他自己想见的那般冷血无情。他更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已在他父亲的耳目之下,不然,说什麽,他都不会再踏足他已经离开了五六年的地方……
木云街,小安巷。
曾经的“监牢”,曾经的“家”。
话说,没了牛大在身边,卢君见夜夜噩梦,偶尔梦回被人驯养的懵懂儿时,偶尔梦见满面血的大汉对他惨笑,偶尔梦见牛大把他关进了小时候的黑地窖……
黑暗,无边的黑暗和寒冷。
卢君见被种种妄念折磨得心神不宁。
在某日出府後,他一个人踱步走进了一直企图遗忘的小巷子。
他爹,是从这里把他接回了卢家。
他却为了什麽回来?
午後的小巷子安静,比记忆里的破旧,几乎没什麽人走过,不时有猫狗从角落蹿过,绿莹莹的眼睛警惕地盯过来。
卢君见虽然以前很少自己走出来过,他一直的过的就是关在房间里,连院子都鲜少踏足的禁闭日子。但是,这条巷子,九转八弯,他就是记得怎麽走。
仿佛已经走过无数次。
仿佛中间的五六年一下子缩短了,消失了,不见了。
他仍是牛大养在内室的小儿,踏着时光,回家。
越靠近,十几年的魔咒越来越横亘在卢君见心中,卢君见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原来那麽长的日日夜夜不是淡忘过,而是从来没有忘过,就像他的血与肉,已经成了组成他这个人的一部分,无论他怎麽伪装得高雅淡泊,他仍旧是昔日那个胆小怯懦的无知小童。
如同对牛大如何憎恨,但是在牛大面前,他毫无反抗能力,从身体到精神,他害怕,却也在依赖。身体契合,精神上觉得什麽都可以抛却的可怕臣服感令卢君见每每在陷落时想尖叫着逃离。他能做到吗?他现在做到了吗?
七十一,雾迷花非花
小石巷,破旧的木结构院子。
因为多年没有人住,坏得厉害。推开没有关紧的门,簌簌掉下纷纷扬扬的灰尘,木门粗嘎地叫了一声,半掉不掉地卡在了那边。
院子里的东西散乱着,已经没有几样完好,蜘蛛网从屋檐上挂下,占到了窗棂上,在风中抖动。
牛大做木匠活用的工具仍靠在屋子的一角。
透过敞开的窗户往卧室里看,几件脏污的衣服扔在床上和地上。女式的小款衣卦,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鲜艳颜色。卢君见记得以前他一个呆在家里无聊的时候,就脱了鞋子,躲进放衣服的箱子里,
箱子很大,里面的衣服芬芳柔软,躲在里面,就像被温暖的云层包裹了,有时候他就这麽睡过去,直到牛大回家後抱他出来。
帐子是破的,卢弼时当年来带他离开,他还挣扎着不肯跟陌生人走,把东西扔得到处都是,此时看来,拽破的帐子和轰了个窟窿的木门都像个巨大的讽刺。
想来那时候以後,就没人再进来过了,东西都还掉在原地,蒙了灰。
牛大是……在回来的路上被……
虽然牛大没怎麽说当年的事,但是卧帐之际有零星提过,卢君见虽然听的时候分外排斥不肯相信,但是心里如何不信?那是爹爹会做和该做的事,就像他如今他对牛大所做的。
这麽一想,那些风,仿佛不是绕过他垂着破碎的门窟窿,而是吹透了他空荡荡的心房。
如今,他又是那个没人要的小孩了。
他的愿望。
隔断以前发生过的一切。
那麽,他又在可惜什麽?怀念什麽?眷恋什麽?
什麽感情都不该有,哪怕是浓烈的憎和恨。卢君见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萧条的小院子。
他要回到他的巢穴,他的蜗牛壳里去。
可惜,有人不让。
卢弼时知道儿子竟然踏足那个脏污的地方,恨不得叫人一把火把牛大的那个院子烧个干净。
现在,他更加确定府里的什麽大牛就是牛大了!关了他儿子十几年的畜生!
可恶的是,他的儿子与故人有旧,瞒了许多他不知道的事。
卢弼时想叫儿子来对质,但是,问,问,问,又能问出个什麽来?卢弼时气血攻心,竟然恶疾复发,一下子病倒了。
等他浑浑噩噩在药物的作用下醒来,看着床前侍奉的“儿子们”,闷在胸头的一口气始终不能顺畅地吐出来。
卢弼时问卢君恩,这段日子拷问贱奴,有没有问出什麽?
卢君恩不明白,他爹怎麽忽然转变了态度?
没等卢君恩回答,卢弼时叫人取来了鞭子,交到卢君见手里,又道,“虽然你们有主仆情分,但是家有家法,你愿不愿陪你弟弟去审一审这恶仆?”
卢君见见父亲双目狠戾,恨不得吃了自己的样子,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是,儿子知道了。”
卢君见吓得不敢与卢弼时对视,这时候若问他,父子间几曾有过的旖旎情份,只怕他更要吓得捣头如蒜了。
怎敢?
都是虚妄。
连踏足的地面都似破碎虚空。
卢君恩看着大哥和父亲,一个比一个不对劲,心里曾经不敢置信的真相拼命浮了上来。
难道……大哥真的与那个贱奴有私情?
若是真,他们早一阵子身前身後形影不离,甚至那贱奴就住在大哥的院子里,大哥又与望月住处相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