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无悔 上——陵小路

作者:陵小路  录入:01-04

鲍聿卿脸一沉,停止挣扎,“周天赐,你出言不逊以下犯上。”

“上下上下就凭肩上这颗星,”周天赐说着加重手上的力道,“你能怎样?”

“枪毙。”

“呵~~”沉沉的笑听不出其中的情绪,周天赐瞧一眼隔着段距离,聿卿的办公桌“枪毙,拿到枪再嘴硬吧,你不坐在那里,说不准谁听谁的。”

微垂羽睫,鲍聿卿沉哼,扬高清越的嗓音,“周天赐。”满屋子关不住的喝令。

几乎是立刻,敲门声应声响起,“司令”门外传来了探问和一连串“嗑啦嗑啦”拉枪栓的声音。

没射出的子弹也能打伤人,周天赐浑身一僵,别开脸掩饰难耐的狼狈,深呼吸几次心脏还疼得要命,松手推开鲍聿卿,抬腿狠狠踹翻了一旁的矮桌。

“哗啦。”

木桌接连滚了几滚嵌着的玻璃碎了一地,让人忍受不了的刺人尖锐。

异动引起一声更响的询问,“司令,有吩咐吗?”

正看着一地碎裂的鲍聿卿回过神,走到门边轻应一声,“我没事。”说完,慢慢转头去看周天赐,视线里天赐的背影微微颤动,肩膀起伏情绪波动。

“是,司令。”

周天赐能想象门外一定是个标准的敬礼,上下就是如此,长长地出一口气,转过身语气已经平静,“又换人了,罗副官呢?”

天赐平平稳稳这样问,鲍聿卿却站不住一样走回办公桌坐下才回答,“他去了北平,接段少文回天津。”东三省宣布独立,徐市常难免怨恨段少文,天津是自己地方得劲儿保护。鲍聿卿累了一般没有再说,父亲那时说的装进口袋就是这个意思,关外之争是暂告段落关内戏台仍方兴未艾。

就算发生了刚才的不快,文件堆里倦怠的鲍聿卿仍然轻易就让周天赐柔下声音,“杨雨庭,是大麻烦。”

温和的声音里有种安心的温暖,鲍聿卿手支着头合上眼放松身体,“轻的他不听重的不便用,兵工厂他管不好就该交出来,省得两不痛快,磨磨蹭蹭又带不进棺材。”

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周天赐又盯着一脸疲累声音懒懒的人错不开目光,光线里白得稍显透明的脸,垂着的眼睫淡色唇瓣,现在不说话安安静静仿佛睡着一般。

只是,本以为触手可及时则万水千山,要靠近哪怕只一小步,都血琳琳的艰难代价昂贵。

第二十一章

天津望海楼

周天赐走上渡船,回身看看渡口上站着的罗奕,他抬抬手重重颔首。

罗奕是聿卿的副官,一年前来到天津,是为了保护从前的北洋魁首段少文……

鲍聿卿,念着这个名字,想着这个人,周天赐英俊的面容流露的是浓浓的说不出的情绪,应该恨他,言而无信,利用自己消灭对头时他是怎么跟自己保证的,结果呢?

船头推开水面层层波澜,周天赐不由得忆起那个模糊而生动的夜晚。

夜了,无月无星,渝奉公路上,载满人马物资的军用车辆组成一条流动的长龙,栖占双道公路的一边,紧张有序的移动,这时,一辆黑色汽车风驰而过,向着相反的方向——渝关锦州。

车子在一幢二层小楼前才停稳,鲍聿卿推门而出,领章上的将星因为他利落的动作流光一闪。

“哥哥,快一点。”驾驶席上的鲍东铭不放心地再提醒一次。

鲍聿卿没有回头,瘦削挺拔的军装身影加快步伐,登上门厅台阶后,消失在双开的大门之后。

鲍东铭收回视线,抬腕看表,11点。

室内光线骤然一亮,周天赐因此不悦皱眉,循着亮去看开门的人,未及看清容貌先认出了军衔,不由面庞上一丝苦笑,还能是谁,已经印入灵魂的人,眉清目秀面若冠玉。

拾起办公桌上的酒杯,在一桌子狼藉中遥敬,“劳动小鲍司令深夜访来,属下周天赐罪过甚巨,自罚一杯。”

鲍聿卿冷冷地看着周天赐一饮而尽,似是在判断这样的情况下,对方能否听懂他将要说的话,一步步稳稳地走近,修长白皙的手指拿起摆桌上话机的听筒,“让你的部队取消现行任务,回到原驻防区待命。”

“为什么,小鲍司令,我不明白。”

鲍聿卿稍稍一愣,这时的天赐抬着头,狭长眼眶中的眸子蓄满疑惑,少见的坦白。

“你不用明白,只要听令。”鲍聿卿答得冷静,但迎着那双眸子,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杨雨庭要造反,你们防区紧邻,自然派你平乱。”

“防区?”周天赐笑笑,“对,是我自己要求的,”点头接过鲍聿卿递到他眼前的听筒,移置话机上方,之后放下。

“咔当。”

这明显的违抗,鲍聿卿眉一皱,清越好听的声音不由得扬高,细细分辨,其中隐隐透露焦急,“周天赐,贻误军机是什么罪过你比我清楚。”

“小鲍司令何必着急,其实你根本用不着来这一趟,要下令在奉天你的司令办公室里就行了,”周天赐慢慢站起身,去看那双澈然的令人心驰的眼睛,“你只要实话实说,东北军第三方面军11军长周天赐拒不从令临战退逃,撤去本兼各职军法处决,所辖军队接收调配。”手撑着隔在两个人之间的办公桌,好紧紧地盯着熟悉的人,不漏看俊秀的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你连夜赶来是想在东窗事发前阻止我,是不想让别人抓住把柄置我于死地。”

鲍聿卿面沉如水,躲开了周天赐简直要直看到他心底的眼神,“你怎么说随你,我早说过,我用不着跟你解释。”

对面的鲍聿卿逆着光,习惯的处在有利的位置上,周天赐心里清楚,但是,那个人眸子垂着,浓密的睫毛不时上下眨动一下,仿佛刷在心上,抓挠的感觉一滑而过,一瞬间就败下阵来。

“聿卿,我可以做你的枪,对付杨雨庭。”

亲口承认,苦楚因而清楚了不止百倍,疼痛亦然。

一句聿卿和言语中不容错认的自嘲勾起前尘往事如水,曾经亲昵熟悉不分彼此,如今回想怎么如斯遥远触及无期。

“天赐,现在我既然是你的长官,你要明白你能做的事情,”鲍聿卿轻声叹息,语气终于不再冷漠,“两条路。你听我的,把部队拉回来收拾杨雨庭;或者不听我的,我现在一个人手上没有枪,你打死我,名副其实的兵变。”

“我……”

“我知道,”这一回,是鲍聿卿主动截住了周天赐的话,“你看你办的事情,这是我先发现了,不然,要如何收场。”

那个人温和的劝解,周天赐依言拿起电话拨号,突然想起,“我爹自己在奉天……”

“周将军的安全我负责。”

周天赐闻言笑了,彻底的久违的笑容,鲜活起来的表情,因为生动所以漂亮。

这个难得见到的笑容却提醒了鲍聿卿,刚刚有了温度的表情又是一片冰凉。

放下电话后的周天赐就看到了这样的冰冷,心猛地一沉,慌忙走近,想确认自己看错了,可鲍聿卿的步步后退只使他感觉如坠冰窟。

好熟悉的情景,那么相似的事情发生了多少次,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明明白白,怎么就偏偏非要试到头破血流粉身碎骨。

这次又是为什么?

瞥见桌脚的电话,心中尖锐的刺痛,那个听筒上甚至都还能留下他的体温,为什么眼前这个人,就能这样冰冷。

这样一个电话,是用什么来温暖的!

鲍聿卿看见周天赐突然轻晃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倒,不觉向前跨了一步,几乎是马上双腕一紧,灼灼的气息跟着靠近,带着酒气和不易察觉到的危险。

“我问你,杨雨庭之后,你是不是也想我交出军队?”

鲍聿卿深深地看着凑近的容颜,眉,眼,鼻,唇,这张脸的主人知不知道他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的心,看得清清楚楚,启口,“是。”似乎还嫌对方听的不够明白,“最好,连你都离开这里。”

眼前的景象恢复成滚浪的河水,周天赐牵唇,因为深深的自嘲而酿出的苦涩,不堪得令人动容。

明明当时就变卦的人自己其实还是信了……

由海河到大沽口码头,不算宽敞的河道车水繁忙,周天赐握紧手中的皮箱,里面是段少文给他的翠玉棋盘,是为什么他不知道,但这个是他现在唯一有的东西。

船速渐渐减慢,英俊卓然的他在人群中份外惹眼,周围渐渐嘈杂,他抬起头看到一座钢梁铁桥。

“开桥了,开桥了!”

“别闹,好好看着,当心掉下船喂鱼。”

母女的对话牵过周天赐的注意力,缓缓的,眼前的三跨桥平转而动,完全电力控制有条不紊,看似笨重的桥身沿着转轴旋转,最后两端悬空在河面上,桥身分为两节,一横一纵,因而大吨位的货轮得以出港。

随船驶近,周天赐离这座能够平转开启的桥梁愈近,把悬空的桥臂看得更清楚,巨大沉重的钢梁却能够精细的做着旋转,这景象让他也跟着屏气凝神……

第二十二章

望海楼教堂内

段少文看着这座多灾多难的教堂,作为一件象征着外国人信仰的东西,曾经被焚毁了无数次如今依然站在这里,也许有些事情无论怎样经过,终于只是一个结果。

“棋交给他了?”段少文问刚刚送周天赐上船的罗奕,“他这个时候走,正赶得上开桥。”言语之中不无自得,金汤桥是虽是由津海关道和奥、意租界领事署及比商天津电车电灯公司合资改建为永久性的钢梁铁桥,但当时促成此事出力的却有他段家一份。

“你是有意让他看桥?”罗奕问得直接,段少文年长,又曾经是北洋系呼风唤雨的人物,手下的余树生曾经搅起漫天风浪,可是,在北平初见段少文他就让自己直呼名字不加尊称。

“是,但不是你想的原因。”段少文温文笑着,有一种不动如山的淡定,或者说冷漠,“周天赐死活我管不着,我回天津算是欠奉系鲍家父子人情,今天才借一步方便,那副棋于我是件生波澜的业债,贪看了一眼,就间接挑起了直皖相争,”段少文弯身拾起祷告凳上的圣经,眼神不是虔诚是淡定,连语气都是平稳的,仿佛因直皖战争权势皆丧兵地全失的并不是他,“都是注定的,我不要了,拿给他,他留就留扔就扔。”

罗奕将段少文从北平接往天津后按着鲍聿卿的命令一直陪同,在段少文身边的时间算来不短。前夜,段少文天津的洋房前,鲍聿卿的专车里坐着的却是形容狼狈神情恍惚的周天赐,开车的人他认得,是当初奉命离职接自己差事的司令警卫队长。

一日后,段少文安排周天赐由大沽口南下淞沪。

这样的安排并不合适,周天赐停留的一日粒米未尽头不沾枕,不发一言神情苦滞,迷茫的表面平静下暗流汹涌。

“罗奕,记着你是听谁的命令,”是听惯的段少文轻缓冷淡的声音,“与其关心周天赐不如想想你的正牌小东人,鲍聿卿这样暗着放走周天赐,要瞒的只有鲍梓麟,三省独立后关内外消息不通,出了什么事我不知道,但绝对不好不小,否则他们父子何至于。”

罗奕知道段少文不会说错,鲍聿卿在东三省行事,能管的也只有他的父亲,“我回去。”

火车上

火车刚刚经过平奉线锦州站,车门一开一关,装上了压抑的空气。

手支着下巴,罗奕凑近车窗,光洁的玻璃上映出的是一张理智严谨的脸,状似认真看着窗外与关内大异的景象,实则留心耳边传来的隐约话语,离开一年不可能没有信息断档,但他还是听出了说话的是杨雨庭的人。

“这叫什么,吃鲍家穿鲍家,现在造反真是冤家,好在老帅少帅都不追究,否则胳膊肘往外拐,不论死活先就交代不了。”

“要我说这叫计谋,你看看11军,前儿还奉命平咱们的乱,转头就造反了,都说周天赐和小司令关系不一般,到了真刀真枪的时候结果怎么样?照样!看你,当兵的枪都交了,还念人家好呢。”

“呸,有本事你别交,你不怕死个我看看,说小司令,先脱下鲍家给你这身衣服,让家里女人孩子睡马路去!”

回话的声音弱了弱,“欸~话是这么说,我这不是……不是替周天赐不值嘛,拥少帅反老帅,我看他是真心,你知不知道,后来他怎么败的,巨流河一役前线指挥和周天赐对阵的是谁。”

另一人叹息,“是小鲍司令,真没法儿说,打吧怎么下得了手,退吧就认了弑父逆君的罪名,听说那时老帅总司令一怒之下要捆了儿子送军法处枪毙。”

“哼,辕门斩子做戏来的,小司令少了一根汗毛了,周天赐可是整个部队交出去了,没准儿命都没了。”

“不会的……”

“怎么不会,周明轩将军灵堂上没见着他,要多大的事儿儿子不来给爹陪灵的。”

听到这里,罗奕头皮一炸脑子乱成一团,再听不进其它,就装着之前周天赐异样的神情,疲惫的脸。

周将军死了,他知不知道?

这一年时间里,关外到底发生了什么?

罗奕尽量不让自己产生先入为主的偏见,恨不得火车马上到奉天。

奉天大西楼

吉省驻节办公室暂改的看管室里,东北军第一方面军军团长杨雨庭面无表情枯坐着,淡而又淡的样子看的一旁的副官干着急,“军团长,您快想想呆会儿见到老帅要怎么说才好,您可别……”

劝了又劝的话,坐着的人似听非听待话说完了,应上一句,“我想着呢。”

确实想着,才落幕的这一场动制,戏中有戏。

两月前,周天赐倒戈,扯着鲍聿卿的旗号扬言拥少反老,要把老帅鲍梓麟赶下台,拥少帅鲍聿卿掌权辖制全省。一篇通电全省的电令,言词恳切入情有理写得真是好,尤其那句对着鲍聿卿讲的“此举,成则为公之事业,败则为余之末路。”并诺必约束部下表抵死效忠,一番赤诚苍天可表,秉承直陈语短情长,任谁看了都不禁惜怜心动,难怪鲍梓麟会受不了,气得要拿自己儿子开刀。

凉凉一笑,鲍梓麟从来对鲍聿卿重看护爱,挑动这一层的微妙其实不易办到,说到底还是战局一开,周天赐势如破竹每战每捷,几乎兵临奉天着实要换旗改号,可后来到了巨流河一役,东西中三路战线简直一触即溃不堪一击,最终兵败山倒。

那一切,真似唾手可得,实为望梅画饼。

杨雨庭心思不在,没注意到鲍梓麟进了门,还是身边的副官这一声“总司令”拽回精神,从椅子上站起,说的话不无嘲讽,“总司令来是念往日情分再看我这做兄弟的最后一眼?”

鲍梓麟是一个人进屋,自己顺手带上门,看了看情形,冲一旁讶得呆立的副官呵笑,“看看,我跟你说,你们军团长这个脾气,一丁点儿没变。”然后转向杨雨庭,“我来不只看你也听你说话,你想说什么都快说吧。”

这回杨雨庭也愣住,鲍梓麟的态度反应怎么也不像对着造反的叛逆,倒真像老朋友见面诉情聊天,摸不透,索性放之不理,杨雨庭仍说自己的话,“我知道会议室里正开声讨会呢,放鲍聿卿一个人去应付可不像你,这回你舍得了?”

鲍梓麟摇头,打发看热闹似的副官先出去,回头才说,“少操心了,我不发话哪个敢真动他,现在为难为难,也好长长记性。”

推书 20234-01-04 :民国之最后的战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