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无悔 上——陵小路

作者:陵小路  录入:01-04

鲍梓麟有意提醒,杨雨庭听得明白接下去说,“被周天赐他俩这么一闹,水原这个对满蒙全权公使彻底给架空了,币治久哲借着关东都督府机构改组,把他的陆军部分离出来在旅顺单独组建为关东军司令部,摆脱了都督府的控制,找个名头就要找麻烦。他最看不得你跟日本高层收买拉拢那一套,本身就是那批狂热的少壮军人代表,你还是顺着他稳当点。”

鲍梓麟沉下脸闷声说,“顺着,让我认那些卖地卖国的条约,除非我死了。”

“你不用死,跟他们订约的是我,还像从前北洋袁页成签的那些条约一样,别认账。”杨雨庭语气平静一派置身事外,“对日本人,你不合作我合作,现在是我败了没什么说的,只是我提醒你,鲍聿卿整军经武加强海空,抢我的兵工厂造炮造枪,明摆着要来硬的。他小孩子不承认,你不会不懂,只凭我们是赢不了的。”

鲍梓麟深深看了杨雨庭一眼,这些话也许只有在杨雨庭嘴里才能听到,当年北洋袁页成跟日本人结约也是因为力所不敌被迫签下城下之盟,以至于他在东北治行经济军事处处受制,日本人拿着白纸黑字的条约要他履行,他也只能不加理睬避而不谈以拖为上策,这窝囊气跟谁去说!

“那些条约别的还好说,可二十一条上规定日本可在东北享有土地商租权和杂居权,简直太苛刻,我应了,出门让人骂祖宗十八代,是人都得想我死。”

“这话倒是对,”杨雨庭嘲讽一笑,“自己在家里搞内讧,引得外人起贼心。你这边跟日本人打,关内的冯子玉吴川舫没准儿就等着找准了机会捅刀子,奉军地盘大兵马强,别人嘴上敬你心里怎么不恨。况且现在是全国合起来也未必打得过,谁愿意多帮手,都坐着看你耗着实力。”

杨雨庭曾去日本观秋操,明知日本人是在借机耀武扬威,他仍不得不承认那些现代化的装备作战力确不是当时的自己所能企及。他带兵多年深知其中的道理,这不是凭主观感情就能改变的事情。再反观国内,各路军阀东征西讨枪声遍地,一个个为争权勾心斗角,为夺地头破血流,见不得别人强大,就是要你死我活。

鲍梓麟没马上接话,杨雨庭说得过了。

东北军担心自己上战场拼光了实力被人吞并,推己及人,谁不担心。各路人马是各打各的,因为有东北挡着日本,在对待外侵问题上,谁都没他这样紧迫。况且从前日本确实多方挑衅四处插手倒也没有真敢大动干戈,所以对待日本别人是可以援手不肯治本,慎重审视拿捏分寸。

“他们怎样是他们,我即做了这一方长官,守土有责抗击份内,治下不容发生丧权辱国的事。”鲍梓麟言而有实说到做到有三省现状为证,瞥一眼杨雨庭意在提醒,和杨雨庭多年袍泽,患难与共渊源甚深,如今弄到反目事出有因。

“万一到了不顾一切奋力一击的时候,为国为家,必为玉碎!”

声声重诺掷地有声,听来撞怀激荡令人热血沸腾,杨雨庭也心头一热,但赶忙呼吸几次平复被挑起的阵阵狂乱心跳,开口时其实仍是止不住身体的颤动,“为一方长官,你也未必做得了这种主!以弱击强,这样的战事一开如何惨烈不用我多说,万里沃野千万人民,如此代价你一个人凭什么说你碎得起,”缓缓一顿,“国家不是玉,中国不能碎!”

第二十三章

大西楼会议室

……

“奉天经年陆军统编空军扩建海军始筹,功绩赫然,我为省长敢说这句公道话,”奉天省长王治平直口截断有意声援。听了近3个钟头,这一屋子人抓住鲍聿卿私放周天赐一事不放,不顾年龄辈份一味地穷追猛打,真是难看,“至于杨宇庭的兵工厂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吧,亏空军饷的烟土案在座都有耳闻,让他拿工厂堵口子算老帅念着旧情不多追究。”

王治平所说的烟土案是杨宇庭私纵手下以土地换烟土,贪污十余万军饷,此事当时名噪全省,要看的就是初掌一方的小鲍司令怎样处理。

尘埃落定,罪魁鲍家二夫人的亲弟弟丢了性命,处决的枪声响过二夫人才停止哀求,抹了泪指人恨道,“小鲍司令一心为民执法如山的称颂传遍了奉天,我这个不干不净的姨娘还是早日走了省得带累了名声。”说罢就收拾细软,鲍梓麟知道自己女人七分恨三分羞,面上劝一句哄她出国寻女儿散心。二夫人再问自己儿子意思,这一问却问出了毛病,前一晚还好好的转日就不告而别,鲍梓麟派人好容易找到却怎么也劝不回来,只有多派人手护送,凡事都由了她。

鲍聿卿这一手六亲不认立威服众,再加上有意宣传舆论交口,占着上风强扭着杨雨庭不交出兵工厂不行,这明明是不断臂就活不了命的事儿,还叫惩治不严,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怎么也知道王治平站在哪一边的。

鲍聿卿原本绷紧的神经微微一松,杨宇庭勾结日人,周天赐变节起义,家里要面对父亲的雷霆愤怒,战场不想自折羽翼能抚不缴,一时间太多的事情要应付,多到只能是应付顾不上别的。

像现在,要他再讲辈份敬着这满屋子的长辈,会是要开到天亮也结束不了,风波初定胜是胜了,但军心究非昔比,若此时处理不妥后患无穷,正急着脱身,听到王治平这样说自然感谢。

本是冲王治平的笑也落在圆桌前各省各部主事儿的眼里,明明刚才面容冷峻目光冰凉,语气神态全是命令,不容置疑的简直目中无人不可一世,就那么一转眼,分明还是他,这一笑澄澈清明也意外的单纯稚气。

东北的局势,最知根知底的人都在这屋子里,沉沉的,犹如此刻透过三开的大玻璃窗看到的天气,风雪欲来雷声隐隐,浓云墨滚压滞气闷。偏在这一片无望之中,露出一抹暖暖的笑容,就如同搬走了心头巨石,能够暂时抛开无力改变的现状,在力不及人忍气吞声的窒息感中透一口气。

一笑,足以,又何须多言。

鲍聿卿本人显然对此毫无所觉,敛了笑容又是一派没有商量余地的决断言辞,“各位追究的无非是造反事大,理应重责祸首,但此事牵连甚大,多做追究弄到人心惶惶,根本无济于事更加于己不利。”鲍聿卿俊秀绝伦的脸上丝毫不见连日忙繁处理事务的疲惫,眼神凌厉言语明确,“放走周天赐,因为他并非真有意反,若欲成事,当出其不意速战速决,换了是我,就劫持统帅几日内拿下奉天。”眉一挑,更进一步端上台面说明白,“各位既然非难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也就同意他做得到这样的事情。”

如此述说,节奏口气足以服人,何况事实如此。只不过这样说出来,鲍聿卿白皙的面孔上浮现一丝微红,这样的场合竟猛然想起那一夜紧紧贴着自己的表情奋力的脸。

大西楼会议室外整层戒严安安静静,门微开着,此时就在门外的鲍东铭听得清也看得见。

屋里一身笔挺戎装身姿笔直的人持着清脆好听的嗓音,面对一切字字句句落地有声,动作手势都带着干脆利落沉着坚定,掌握着节奏处于主动,控制了这些会议的结果就无足轻重。

一径看着,鲍东铭眉头微动,刚刚提到了烟土案,母亲是为了什么出国他当然不会忘记,轻轻一笑眼神依旧,从他这个角度看来,哥哥无论如何游刃始终是夹在会议室两扇厚厚的门板之间。

“站住……什么人?”走廊尽头传来呼喝,鲍东铭看看手表,再看看屋内尚无异状的人,抬腿走向声音的方向。

“罗奕?”

“二公子。”罗奕欣慰,他与鲍家二公子东铭虽然见过几面,但确实说上话的却只有一次,时隔近一年半,他也不是军人打扮,真难为这位富家公子还能记得。

不过,惊讶只有一瞬间,同是一身便装的鲍东铭站在一列列荷枪的卫队中间,顺着他刚刚过来的方向去看是三省中枢——大西楼顶层会议室。

罗奕的眼神透过自己在看什么地方鲍东铭知道,本来过来处理这边的骚动就是掐着时间不能耽搁,可就偏偏是这一会儿功夫,就听见了身后会议室的关门声,厚实的声音刺激着神经催促着他。

“让他进来。”交代一句,就转身三步并两步的奔向从会议室出来,那个一步三晃踉踉跄跄的高瘦人影。

罗奕紧紧跟着,可因时间差落下的距离怎么也追不上,鲍东铭着急是有理由的,长长的走廊来回需要时间,亏了他没有犹豫,才将将把几乎是摔在他怀里的鲍聿卿抱住。

罗奕从前做副官时整天跟着鲍聿卿,现在再看见他,突然觉得一年时间很长,这个曾经的上司这样的模样让他一时不敢上前一样停下脚步。

“过来帮我开门。”

鲍东铭不是请人帮忙,是喝令。

罗奕因而回神,打开鲍东铭指着的房间门,房间很大,他环视一眼,走回来反身背起自己根本站不住的鲍聿卿。东铭毕竟年纪小,扶着高挑的鲍聿卿稍稍吃力,“我来。”

背着人一步步走,这情形好熟悉,罗奕想笑,但背上隔着衣服仍能感到的剧烈颤抖让他笑不出来。蹲身把人放在沙发上,才在旁边坐下,忽然前襟一紧,罗奕下意识低头,上衣被纤细的指头以一种奇怪的样子抓住,手的主人面色惨白冷汗涔涔牙齿咬着微颤的双唇,极力压抑,喉间还是溢出破碎的呻吟,而本来看着自己似有话要说的双眸被什么吸引过去,直直盯着,眸里之前蕴着的惊喜、想知道什么的迫切以及掩饰不住的痛苦和尴尬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赤裸的急切和渴望。

是什么,能让骄傲自负的鲍聿卿露出这样的神态,罗奕想知道。

鲍东铭打开一个精致的丝绒小盒子,取出里面放着的注射枪,边动作边感觉如芒在背,身后那道灼灼的视线简直要瞪穿他一样,不用回头也知道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哥哥迫切的想要怎样。

调好注射单位,转过身,果然牵动黑眸跟随,紧盯着自己手上注射枪的眸子里装满了迫不及待,并随着他一步步走近愈加露骨。

他坐着,仰着脸一脸期待,这一切都被罗奕这个外人看着……鲍东铭突然心跳加快,国外学医归来的他不用一秒就判断得出这种生理反应叫兴奋,可他不知道自己在兴奋什么,为什么兴奋,脑子一乱脱口说,“你这是求我帮你吗?”

罗奕感觉到自己的衣服被攥得越来越紧,鲍聿卿渴望的失去理智的瞳眸却出乎意外的渐渐退去疯狂,一点点显出幽深澈然,淡色唇瓣上下一碰,吐出“不是”两个字。

很虚弱清浅的两个字如一桶凉水当头而下,鲍东铭凭空打个激灵,这是怎么了,他在说什么,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怎么今天说出这样的话,行动派的他与其解释更愿意动作熟练连贯的找到位置注射。

针头拔离臂弯,鲍聿卿长出一口气,缓缓靠在沙发上,不知是疲劳还是怎样,头偏的角度很大,扯得脖子上那根骨头露得分明。因为太瘦,甚至看得见脖子上一下下跳动的脉搏。

合着眸子的脸上开始一层层明显的露出享受的神情,原本苍白的双颊也带出淡淡的红晕,湿湿的头发柔柔地贴着,表情则是说不出的堕落放荡。

罗奕压下心里腾起的烦躁,只当自己厌恶犯瘾的人不肖糜靡,可也真无法开口责怪,深陷在沙发里的鲍聿卿四肢摊开,整个人近乎虚脱,腰上的武装带将军装紧紧地压在他身上,正面看几乎没有厚度的腰反显得腰带那么厚实沉重,牢牢锁着不得挣脱。

越看越忍不住,终于开口问,“怎么沾上这个。”

软在沙发上的人先是没反应,许久才摆摆手不欲细说,倒是一旁的鲍东铭答了一句,“杨宇庭这回必死无疑,真应了老话,恶有恶报。”说着伸手要解鲍聿卿军装领口的风纪扣,没防备竟被准确的抓住手腕拦住,他心惊去看。

人,没有睁眼,手,掌心冰凉。

“我还在开会。”鲍聿卿松手睁开眼,脸色的缘故更显得眸子湛然幽深,“东铭,刚才的话不许再说。”

“我没说错,他有胆子做也不怕我说,这一回是造反的罪名,他有什么功也抵不上了。”

罗奕饶有兴味,与那才那声“不是”一样,依旧是虚弱无力的话又收到了效果,其实鲍东铭根本不用搭理此刻说话都没力气的人,想怎样只管做就行了,跟他说话只让他更有机会说服自己。

“爹不会杀杨宇庭,你再多说也只是让爹为难,道理还是你跟我说的,我喊爹父帅,父帅父帅,是父也是帅。”鲍聿卿轻轻牵唇,展了个笑容,淡淡的意味不明,如果深看一眼,隐隐无奈并非无恨,“杨雨庭怎么说也算救过我的命。”

这一句引得屋里另外两人同时吃惊。

鲍东铭知道哥哥说的是从前爹带着身怀六甲的大娘去个土匪兄弟家做客,那个人的二当家的精于相卦,替大娘看了眼手相,一句不知偏准的贵不可言闹得当时喝多了酒的土匪头子就要杀人。杨雨庭最先察觉,赶着大车接走了大娘,大娘则因为受了惊吓,在马车上生下了不足月份的聿卿哥哥。

这件事极少人知道,他也只听爹一个人说过,这算鲍家的家事,现在当着罗奕这个外人,哥哥竟然提起……

罗奕不知道此事,惊讶的只是杨雨庭有如此大功竟从来不说,今天要不是巧合,自己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可以想见杨雨庭与鲍梓麟从前关系之好,但如今呢?

这么感叹,罗奕自然联想到下一辈儿的鲍聿卿和周天赐。

“爹说杨雨庭显功劳的话一句不提就断交情的话说得干脆,典型的正统军人烟酒不沾没有嗜好,同爹一道打江山可谓舍家执业军功赫赫,”鲍聿卿抿着嘴,并非没有委屈,“他犯了再大的错也动不得,杀了他,要叫人戳着脊梁骂咱们忘恩负义,以怨报德。”

罗奕微愕,鲍聿卿这话正对上他心里的想法,不过说话的人倒是没有看他,虽然恢复了一点精神,还是体力不济的靠着沙发扶手,消瘦的脸颊和垂下眼不说话的样子凑成一种无辜,添上点委屈就有了些脆弱的味道。

这样的他,罗奕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可思索一遍又觉得没什么好说。

再看鲍东铭,就见他先是怔了怔,然后好像想到什么一样脸色一变,身一转突然往外走。而一直和自己并坐着,本该无力无气的人身手敏捷地从沙发上起身,跨几个大步拦住鲍东铭。

……

被拽住手臂,就回身甩开那个挡着自己的人。

没有必要思想斗争,这是最正常的反应。

只不过这一个动作,力气之大甩得聿卿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而鲍东铭心里的后悔则在看到过去扶人的罗奕时,变成了愤怒。

谎话,都是谎话,救命之恩,你会在乎?

当初是谁为了要杨雨庭的奉天兵工厂不顾念一丝情分,杀了舅舅逼走母亲。你不敢和爹说杨雨庭干了什么恐怕还是不想父亲知道你染上了毒瘾,要你戒毒你就要交出好不容易抓住的大权吧,小鲍司令!

苦笑一下,狠狠骂自己没出息,有什么理由不平,有本事当初怎么不跟着母亲离开,不想走留下来,舍不得的究竟是什么?

“你拦我干什么,那一屋子人不用管了?”鲍东铭伸直手臂指着会议室的方向,面对和哥哥并肩站着俨然同一战线的罗奕,满腹指责终究一个字也没说。

鲍聿卿喘息着看弟弟,嘴唇动了几动,斟酌出一句,“是我不对,不该拦你,你想去就去吧。”

这一语让鲍东铭一下子愣住,未脱稚气的脸上有明显的意外,深深吸一口气,慢慢放下手臂。

对面那双清澈的眸子正安安静静地看着,仿佛等待。

眼神一滑而过。

等什么呢,我除了转身,没有其他选择。

推书 20234-01-04 :民国之最后的战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