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之晴面上一红,道了声多谢。
买的东西中有盏灯笼,云欢兴起将其挂于船头。待两人坐稳,杆子一撑,篷船晃晃悠悠离了岸。
渡头这边本也热闹,只是今日百姓皆去了城中灯会,此处便显得有些冷清,除了来搭船的再无他人。便是搭了船的,也都是随着水流漂去城中。
静逸地漂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方之晴便见着了湖上第一盏花灯。
而后接二连三,不断有花灯漂来,被船顶到旁边去。两人起身往外望,不远处漆黑如墨的湖面,被点点的花灯打碎了撒成一片。
“忘记买花灯了。”云欢懊恼道。
“还不是你只顾着乱逛。”方之晴掏出早已备好的糕点和一小壶桂花酒。
云欢忽地起身,将挂在船头的灯笼拿下来,坐下开始拆灯笼把。
“你该不会要把这个放水里吧……”方之晴吞下一块点心道,“不成的,这种灯笼跟花灯不一样,放上去要沉底的。”
“总归一试。”云欢拆完了灯笼把和提线,又从装糕点的食盒里拿了一个不小的夹层,将灯笼放置其上。而后走至船头,慢慢把灯笼放下去。
方之晴屏息瞧着,食盒板落到水面上,云欢松手却没沉下去。
“许愿了么?”云欢回头问。
方之晴看着摇曳在水面上的花灯,正待许愿,只见灯笼一歪,灯芯便被水没了,一点踪影也无。
“我就说不成的。”方之晴道,“真是浪费,刚买的灯笼就这么没了。”
云欢摊摊手坐回去,继续看别人的花灯。看着看着,回头看一眼方之晴,再看一眼花灯,嘴角勾勾。
“怎的?”方之晴纳闷。
“我忽地发觉,你之前说得没错,世事当真奇妙。”云欢道,“若搁去年,我还不知会遇见这许多事,也不能孤身一人,坐一叶乌篷小船,夜半三更,泛舟湖上。更不能听你埋怨来埋怨去,还不动怒。”
方之晴道:“你若不做蠢事,我才懒得埋怨你。再说怎么是孤身一人,我不是人么。”
云欢眼睛弯弯,眸中映着星光点点,道:“敢说我蠢人而不惹我生气的,便只有艳阳了。”
方之晴面上有些发热地轻咳一声,不晓得今日云欢吃错了什么药,心情恁般好,连带着自个儿也有些飘飘然。
手上一凉,方之晴低头一看,云欢正拉着他的手,盯着他道:“不知我之于艳阳,倒是怎么个说法?”
“嗯?”方之晴没反应过来。
“你觉着,我是现在好,还是过去好?”
映着两边蒙蒙的灯火,方之晴笑笑道:“丑枝也好,春花也罢。只要是暮开,怎样我都欢喜。”
云欢似若有所思。
方之晴觉着自己说得言辞恳切,字字透着股真情实意,反观云欢的模样,却是僵着脸不吭声,恐怕是被自己肉麻得紧,于是轻咳一声,静赏花灯。
突地外面开始喧闹,两人探头出去,见不远处漂来艘楼船。其上人影晃动,觥筹交错,悠悠然有丝竹之声。此时突然喧闹,是有人在甲板上放烟火了。
朵朵银花炸开,一时照亮半边夜空,方之晴不由看得痴了。
“虽说这烟花不大,却也难得应景,妙哉。”云欢道。
说得跟你见过比这还大的一样,方之晴心道。
须臾甲板上便站满了人,方之晴看正对着他们最前的那人有些眼熟,扯扯云欢道:“你看那人是不是李大人?”
云欢眯眼一看,果真是李东书,旁边还站了一众男女老少,看来这艘楼船是知府特地携家眷来游湖的。只是除了这些人,旁边还站了些青年才俊,对李东书礼遇有加,不似家眷也不似官府中人,大抵是李东书的学生罢。
“这李东书当真不明事理,明知我尚留在扬州,竟不邀我俩同游。”云欢不屑哼声,“怪不得都入仕二十多年了,还是个小小扬州知府。”
方之晴道:“相识才几日,李大人让我俩一同上京已是给足了面子。”
“那可未必。”
待两船挨得近了,船上的人倒是看见站在船头的两人。大晚上的一身淡色长衫,迎风而立,衣袂飘啊飘,端的是一派儒雅温文。有几个二楼窗的年轻姑娘见着开心起来,笑闹着把帕子丢过去。
云欢正巧接住一条,远远朝楼船拱了拱手,朗声道:“敢问诸位小姐,可是在抛手绢招亲?”
方之晴手中也有一条帕子,闻言笑着朝那边挥了挥。
二楼一阵喧哗,惊动了夹板上看烟火的众人,纷纷朝这边不起眼的小船看过来。
“原来是云方二位公子。”李东书走上前来,“相请不如偶遇,不如一道来饮杯水酒?”
“李大人阖家团聚,我俩外人恐怕……”方之晴躬身道。
“无妨,难得佳节,人多热闹些。”李东书道。
“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云欢一口答应。
两人让船夫送至大船旁,纤绳扔上了船给下人拽着,一前一后爬了上去。
看了会儿烟花,云欢走至李东书旁,低声道:“李大人,不知中秋过后,我们几时出发?”
李东书诧异道:“日子还早。”心下有些不快,中秋佳节如此良辰美景,这少年偏偏要煞风景。
“是,只是事态紧急……”
李东书皱了皱眉头,似乎也是毫无办法,只好道:“待我安排好,最早也等月末了。”
云欢考虑片刻,点点头道:“有劳。”
方之晴虽听见,有点奇怪云欢到底在说什么,未来得及细问,人家姑娘羞答答跑来取回帕子,聊了两句便忘到了脑后。
船靠岸的时候,两岸的灯会已散得差不多了,两人辞别李东书便一同向客栈走去。
“回去收拾收拾行李。”云欢忽道。
“为何?”
“经我方才那么一催,明日李东书便会派人来邀我们去李府落脚了。”云欢道,“虽说现下尚不缺银两,但在客栈住半个月还是有些不值的。”
“你怎么就肯定?”方之晴不解,方才几句话分明丝毫没有提及此事。
“他不来请,我便日日跑去问他何时启程。”
方之晴拜服:“甚烦。”
走着走着,云欢不经意问道:“方才我想到,你不是一直想改字吗,趁着上京这回,干脆改了罢。”
方之晴摇头:“都把我爹气成那样了,怎能不知会一声便做主呢。”
“这改字和你爹又没有多大关系。”
方之晴依旧摇头:“还是不妥。”
云欢便不再做声,走了一会儿,道:“总归我觉着艳阳这名儿不好听,我换个叫法成么。”
“暮开随意。”方之晴倒是不在意。
云欢边想边道:“之晴?不好。阿晴?有点像长辈……小晴?阿阳?阳阳?”
方之晴头大,心道你也叫得出口:“那我唤你欢儿可好。”
云欢答:“好啊。”
方之晴一阵牙酸。
第十章
方之晴立即便道:“说笑而已。”
云欢道:“无妨,不如,你叫声欢郎听听。”
方之晴看着他,像吞了一口苍蝇。
云欢不依不饶,方之晴拗不过,终是不情不愿改口,由“暮开”改为“欢兄”。这称呼比之前还生分了许多,不知为何云欢却听着一副舒坦的模样,很是受用。
而后捉摸着,自己比云欢还虚长半岁,让这么叫,大抵是想口头上讨个便宜罢。
第二日果真李府派人来请,云欢一副不出我所料的模样,拿着收拾好的行李便跟方之晴去到了李府住着。
李东书不那么殷勤,却也不冷落,好生相待着。这么住到了月末,两人坐上马车,跟在李东书的马车后,一队人摇摇晃晃来到了京城。
这京城比之江州和扬州,自然又是另一番风景。
高楼琼宇层出不穷,人来人往热闹得很。李东书的马车在扬州已是十足气派,但一搁进京城,又不那么显眼了。方之晴一路感叹,不愧是天子脚下,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总觉得这形形色色的人都透着股贵气。
这李东书甚是给云欢面子,连番催促下,虽说也心烦得紧,却也听进去了。一伙人进京后连个弯都没拐,直奔相府。
当朝丞相李业的原籍在扬州,和李东书算是同宗同族。于是报上名讳,下人便领着进了客房,好生招待着,直到半晌午李业才回来,进门便好一番客套。
这李家世代为官,自入朝起,总有那么一两人在帝旁为将为相辅佐左右。这李业看着不过三十上下,年纪轻轻便高居相位,除了李家前人的功绩外,本事想必也不小。
李业一进门,方之晴便眼前一亮。
若是换个人,那身官袍必定十足扎眼,可这李业穿在身上那风采气度,让方之晴想不出,除了这身,还有什么衣裳能衬得上此人。
众人行礼,简单一番客套后,李东书道:“信中已说明下官此番来历,便是这两人了。”
李业看向方之晴二人,打量了半晌,便叫他们进了自己书房,未让李东书跟进。
甫一坐定,李业便道:“你们是江州人士?”
方之晴答:“回大人,正是。”
“李东书在信中说,你俩知道皇上江州回来后因何缘故反常,是也不是?”
方之晴一愣,看向云欢。他俩此番来的目的难道不是要拜入李相门下?怎么又提及皇上?
哪知云欢点头道:“正是。如果在下猜测没错,皇上这次失心之症,是有原因的。”
说着,云欢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呈给李业。
旁边方之晴被吓得半死,完全不理解当下是什么状况。皇上也失心疯了?这一路全然没个消息,云欢又是怎么知道的?
李业面色凝重地反复看了书信数遍,才点头道:“确是皇上亲笔所写。”
方之晴呆滞了半天,嘴巴张得都能塞个拳头。
那封信不是出门前云欢刚写的么?!那纸笔还是自己拿给他的!
这这这……这伪造圣谕是要杀头的!
方之晴刚要说些什么,云欢看着他微微摇了下头,意思是让他闭嘴。方之晴险些出口的话便吞了回去。
总归这谎话也说了,伪造的密函也呈了,他一拆穿,恐怕李相当下便把他们拖出去斩了。
该闭嘴时当闭嘴。
“只是本官总不能听你片面之词便带你们入宫。”李业道,“此事待明日禀明圣上,再做定夺。”
云欢道:“那是自然。只是请李大人禀明圣上之时,莫要声张,只要说一句,江州方之晴云欢求见,皇上便明了了。”
两人来历不明,一介平民,又跟皇上最近的反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按理说是不能如此轻易相信的。若没了这封密函,李业早把两人抓起来,关进大牢严加拷问,哪轮的上这两个小小书生在相府神神叨叨。
只是密函确是皇上亲笔所写,他跟随皇帝多年,对那飘逸灵动的笔迹和文法甚是了解。
李业虽狐疑,还是应了下来。
出得相府,方之晴觉得自己像刚从水里泡了一遭,一摸脑门,满手的冷汗。
云欢道:“看你吓的,还好方才没流这么多汗。若是让李业瞧见,岂不是立马便拆穿了。”
不说还好,一说方之晴气得不轻:“你又是唱得哪一出?平日闷声不吭便算了,这么大事连说都不说,我全家老小,真要被你害死了!”
云欢看着方之晴嘴巴开开合合,心情出奇地好,安抚地拍拍他的肩头,道:“山人自有妙计,待见了皇上,我便把一切都说与你听。”
“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相当于堵了方之晴的口,再追问下去恐怕也问不出个什么。
急得方之晴像热锅上的蚂蚁,茶不思饭不想,连睡都睡不好,翌日顶着眼下的黑青,不住打听上朝去的李业何时回来。
云欢虽也心急,却比方之晴淡然许多。
待得近晌午,李业是没回来,却来了一公公,带了大队人马传来圣旨,让两人进宫面圣,连轿子都备好了。
失魂落魄的方之晴与笑眯眯的云欢便坐上了轿,被抬着往皇宫而去。
方之晴从没想过,自个儿会在这种情况和心境下进入皇城。莫名其妙,还不知道能不能再囫囵出来。
思前想后,这路便显得短了不少。听外面的下人禀报要进宫了,两人下轿给守门的侍卫查问了一番,又上得轿子,接着往里走。
大抵是皇帝早有了交代,两顶轿子直接被抬进了紧里边儿,两人下轿又被那太监领着走了半晌,便走到了御花园。
太监往里禀报了声,便让两人自行进去。
单是御花园都大得离谱,凡是叫得上名儿的花草,都能见其一二。此时入冬,花都谢了,道旁尽是常青树,修剪得当,倒也好看。
方之晴不由东张西望起来,旁边云欢却是笑脸盈盈地看他,道:“冬日没什么好看,开春了才叫满园飘香。以后你想看多久都成,办正事要紧。”
“什么正事?”方之晴心下忐忑,却也没注意此时云欢说得像是极熟悉御花园一般。
云欢领着他轻车熟路走了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一偌大荷花池,池上有一小亭,其中有一明黄身影背对他们坐着。
见两人走上前来,那人蓦地站起。
方之晴立马跪倒道:“草民方之晴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眼角一瞥,云欢却是呆站着,他连忙扯扯云欢的衣袍,云欢却不为所动。
皇帝走上前来,看着云欢满脸的难以置信,嘴唇哆嗦得厉害,还情不自禁摸了摸他的脸。
方之晴一看便愣了,这皇上看云欢的眼神不对呀……难不成这两人当真认识?
那云欢呈给李相的密函便算不上什么了罢。
得知性命无忧,方之晴略感心安。可看皇帝摸云欢的脸,心下却有些不舒服起来,也不知为何。
皇帝这才看向跪着的方之晴,连忙把他扶起来。方之晴受宠若惊,抬头便跟皇帝对上了目光。
皇帝看他的眼神……有些惊喜,有些安心,有些怀念又有些委屈,五味陈杂,见着方之晴就跟见了亲人似的,紧紧攥住他的手不放。
皇帝开口,那声儿还带着一丝哽咽:“艳阳……”
方之晴吓得腿都软了。
第十一章
皇帝扶着他,看模样还想抱一抱,云欢在边上道:“抓紧时间。”
皇帝嘴巴张了又张,复看向云欢,腿一软就想跪,被云欢赶紧拦着。
“别太声张。”云欢瞥了瞥周围,远远的肯定有侍卫守着。
皇帝点了点头。
不跪最好,要真跪了,他那个壳子也受不起这九五之尊的一拜啊。
方之晴看两人这形容,说不出的诡异,后脊梁有点发凉,却偏偏不敢乱猜。
皇帝对他道:“我有话要对云欢说,你暂且退下。”
“是。”方之晴应道。
皇帝让人给方之晴领到不远处歇着,还上了壶碧螺春。方之晴灌了几杯,总觉得坐不住,站起来走来走去,远远地见凉亭那边两人说着什么。
这一说起话来还没完没了了,方之晴开始还望了会儿,后来觉得无聊,便在那片儿逛。再逛回来的时候,就瞧见云欢远远朝他招了招手。
方之晴指指自己,那边点了点头,他便整整袍子走过去。刚迈了两步,便见那边云欢忽然扯住皇帝的袖子,推着他就噗通一声跳了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