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薄的晨光,把她的背影照出一丝迟暮。
吴婉柔今年四十八岁,早年离异,独自一人把儿子吴斌拉扯大。四年前下岗在家,为了供儿子读书,开了个流动的馄饨摊儿,省吃俭用,总算维持住了家里的开销。像许多普通的母亲一样,除了望子成龙别无所求。儿子是她一生的心血和骄傲,为了他再苦再累都甘之如饴。如今他已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了,吴婉柔就好像长征胜利在望一般,总有种将要放下重担的喜悦,过去吃的苦也都算是值得。
吴婉柔在车站摆开摊位,升起火炉,立刻有几个候车人围了上来。她做的小馄饨还算地道,日子久了也吸引了些固定的客人。
此时马路上已渐渐热闹了起来,车流的喧嚣很快湮没了晨间的寂静。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上午九点。
李佑安睁开眼睛,带着些许迷蒙。
意识还将醒未醒地徘徊在某种灰暗的色调里,也许是做了什么梦,但他记不起内容,只是一点茫然而低沉的情绪暗示着可能的不愉快。
不过他向来不会对此类缥缈虚无的感觉费太多心思,他注意到的是逐渐恢复知觉的身体似乎有些违和感。
他下意识地动了动,四肢沉重如铅,头昏沉沉的,乏力莫名。
他有些迟疑,一个声音忽然轻轻触动了他的耳膜。
“你睡了很久呢,现在感觉如何?”
直到此时李佑安才完全清醒过来,他掉转视角,看向坐在床边的人影——他想起他叫狻猊,相认还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八哥”。李佑安没有问他是怎么进来的——虽然他记得昨天回来后就把他打发掉了——与常常扮演路人甲的自己相比,他的兄长们则似乎都是相反的类型,就差没把“不同凡响”四字写在脸上。
所以李佑安只是看着他,等他开口。
“你发烧了。”狻猊说,把手探上他的额头。“医生来看过了,给你打了针,热度已经退了。”
他的手微凉,触着额头的感觉很舒服。
“你饿不饿?想吃什么?”
他的目光很柔和,在他的注视下也许任何人的心都会被融化。
但李佑安在这个也许之外,淡漠如常。
“不想吃,没胃口。”
“多少吃一点吧,或者用一点粥,这样病才好得快。”狻猊好言相劝。
李佑安撇开眼,没怎么坚持。
不一会儿,狻猊就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上面除了一碗白粥,还有几碟清淡但精致的小菜。那诱人的色香稍稍提起了李佑安的食欲。
狻猊微微一笑,动作轻柔地扶他坐起身,在他身后放了个靠枕,帮他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然后殷勤地端起碗喂他。
李佑安动动眉头,随即坦然地接受了他的服务。在确认无害时,李佑安从不委屈自己。
不过对他而言,这个人显然表现得太过完美。他不会相信毫无理由的所得。
把李佑安不动声色的戒备收入眼底,狻猊温和的目光带着怜惜。
但他没说什么,依旧微笑着,耐心地一口一口喂他喝粥。
李佑安对食物的味道其实没有实质上的偏好,但不得不承认,这些小菜伴清粥,吃口十分鲜美。难得一次食指大动,连带着精神也好了起来。
待他吃完,狻猊默不作声地收拾了碗筷,又给他拿了条温热的毛巾清洁手脸。
李佑安也不说话,只是斜睨着眼,冷然地看着他忙进忙出。
直到体内的药性又起了睡意,他才打了个哈欠开口:“我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狻猊似乎没听到他的话,坐到他床边径自问:“还想吃什么?我可以给你做。”
微微有些意外方才的美味原来系出他手,李佑安只是不明显地挑了挑眉,淡然而客气地道:“不用了,谢谢。”
“那么你再睡一下吧,你需要多休息。”
“我想你应该听到我说的了,”李佑安直直地看着他,隐然不悦,“你可以走了。”
狻猊竖起一根食指放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柔声说:“你的心脏不好,不要生气。我只是不放心,医生说即使是感冒对你的身体影响也很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好吗?”
任谁也无法抗拒这样的和颜悦色。
李佑安不语,径自躺了下去。狻猊适时地伸手扶住他虚软的身体,似乎不舍得他耗半分力气。但是李佑安微微有些僵硬的手臂,则表明他对这种体贴毕竟适应不良。
也许因为睡眠是减轻心脏负担的最好方法,本能反应让李佑安很快又沉入梦乡。
看着他苍白的睡颜,狻猊的脸上闪过各种复杂莫名的神情,亦悲亦喜,最后都归于一种深沉的忧伤。
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李佑安冰冷的手,那种姿势好似试探性地去触摸琉璃品,唯恐一点异动惊碎了它。他稍稍把它捧起,表情上又似乎闪过一丝犹疑,低低叹息了一声,放开手。
“还……不行……”他失神地喃喃自语,“不可以太急,还要等……四哥也是这样的心情吗?好不容易,已经在眼前……”
“椒图……”无限眷恋的呼唤在心底荡漾。
狻猊的目光轻轻落在李佑安的脸容上,渐成痴迷。
第五章 爱子
(下)
上午十一点。
今天是靖安小学的返校日,四年三班被安排在操场参加体育活动。
但是何亮没有玩乐的心思,借口不舒服向老师请了假,独自一人回到教室。推开门,原以为空无一人的教室中却看到了孟圆的身影。
孟圆坐在何亮的座位上,露出一脸纯真的笑容。
何亮冷下了脸,瞪着他问:“你想干什么?”
“我有事想问你。”孟圆侧了侧头,很是郑重其事地道,“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不肯和我做朋友?”
“因为我知道你的真面目。”何亮又想起了他死去的狗,目光更加愤怒。
“可是大家都说我是好孩子,为什么只有你不肯承认?”孟圆迷惑地说。
何亮用了一个在电视上新学的形容词,“虚伪,你很虚伪,很会骗人。但你骗不了我。”
孟圆撇撇嘴:“但是大家都喜欢我这个样子,他们想要看我就装给他们看,这有什么不对?是你太笨了,连装样子也不会,所以不讨人喜欢。你的狗死了,你妈妈却忙着安慰我,因为她也相信我是好孩子。”
何亮握紧拳头,好像随时要冲上来一般。
孟圆灿烂一笑。“我们可以做个试验,证明我说的才是对的,你要是不装样子,大家都不会相信你。”说着,他忽然拿起何亮桌上的笔记本,用力一扯,“刺啦”一下便撕成了两半。
那是何亮最喜欢的本子,封面上画着一条大狼狗,和他死去的健健很像。
“你干什么!”何亮大吼一声,红着眼睛扑了上去,揪住孟圆的领子就要打。
孟圆挣扎着,和他扭做一团,怦怦乓乓撞翻了周围的桌椅。
“住手!”一位路过的老师听到动静跑了进来,连忙把他们拉开。“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孟圆的衣服弄脏了,还掉了一颗纽扣,眼神慌乱,呜呜咽咽的,好似受到了惊吓,让人见着可怜。
何亮也是衣着凌乱,但他恶狠狠地盯着孟圆,呼呼地只喘粗气。“他故意撕我的本子!”何亮大声说。
“不是的,我没有!”孟圆好似万份委屈地抽噎着,努力解释,“我进来时何亮的本子就破了,我看见本子掉在地上就捡起来,结果他正好上来,就以为是我……”
老师瞪了何亮一眼,稍稍察看了一下孟圆身上有无损伤,板起脸训斥道:“何亮,你怎么老是喜欢动手,事情没搞清楚就打人!老师平时都怎么教育你的?同学之间要团结友爱,你忘了吗?是不是要再请你的家长来一趟?”
何亮涨红了脸,急切地申辩:“老师,真的是孟圆故意撕本子的,我亲眼看见的,你相信我!”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孟圆一副又要哭出来的表情。
“老师知道,孟圆没有做,乖,不要哭。”老师安慰着他,又转向何亮口气严厉地说,“不管有没有,至少你打人就是不对。何亮,向孟圆道歉。”
何亮的眼圈也红了,但他咬着牙就是不让眼泪掉出来。他看了看老师严肃的表情,眼角瞥见孟圆偷偷递给他一个得意洋洋的眼神,似乎在说:我说得没错吧,大家都相信我。
“何亮!”他的沉默让老师愈加不满。
何亮倔强地看着老师,好半晌,终于低下头含糊地说了句“对不起”。
中午十二点。
水开了。
吴婉柔把面条放入锅中,片刻腾起了一股浓郁的清香。
准备好汤料、配菜,不一会儿两碗香喷喷的面就出炉了。
吴婉柔把面端进饭厅,招呼在房里玩电脑的儿子出来吃午饭。
饭桌上很安静,只有吴婉柔偶尔的问候。
“好吃吗?”母亲微笑地看着狼吞虎咽的儿子。她没有说,这是长寿面。
“嗯。”吴斌用鼻音回答。他的心思仍飘荡在未完的CS厮杀中,还想着方才充满快感的爆头。
“斌斌,你今天晚上有空吗?”吴婉柔问。她与儿子在作息上显然是两种族群,每当夜幕降下,就是吴斌外出活动的时候。
吴斌没有回答,急着填饱肚子。如果不是因为吃饭是不可省略的过程,他宁愿一整天泡在电脑前不动弹。
“斌斌,你晚上要出去的话,先陪妈妈吃完晚饭好吗?妈妈买了很多你爱吃的。”吴婉柔柔声说。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儿子能好好地陪她吃顿晚饭。
“嗯。”吴斌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并没有注意到母亲特别喜悦的眼神。
飞快地吞完了面条,他就急不可待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也把吴婉柔隔绝在了他的世界外。
下午三点。
老树下有两个孩子在吵架。
个头稍大的那个怒目圆睁,个头较小的这个得意洋洋。
生气的那个气冲冲地走了,得意的这个炫耀似地跟在他屁股后面追了上去。
但是狻猊注意的不是他们,他看的是树。
老树静静地矗立在午后微寒的春风中,枝叶摩擦着,沙沙作响。历经时间的沧桑,连轻轻摇摆的姿态也好似带着难言的深沉。
一只麻雀飞过,无意中与那随风摇曳的树枝擦了一下,惊吓间“噌”地跑没了踪影。留下两根羽毛沾着一点血迹,缓缓飘落。
老树老了,所以它的枝干磨得坚硬而粗糙,所以它的叶片长得宽大而厚实,边缘带着锋锐的锯齿,那是在漫长的时间中修炼来的自我防卫的武器。
它深谙生存之道,所以在这背着光的阴暗的角落,它依旧生机勃勃地茁壮着,独占着这片幽森的空间,在太阳背面称王。
狻猊站在窗口,默默地注视着老树,冷漠的脸上划过一丝轻蔑。
他回到客厅,看了看墙上的壁钟,倒了杯温水,仔细地分配好不同的药丸数量,然后走进卧室。
李佑安已经醒了,正靠坐在床上看电视。
“小九,该吃药了。”狻猊又回复那种温柔似水的表情。
李佑安抬眼看他,没有说话。
狻猊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把水和药放在他的床头柜上,轻声说:“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走。你记得一定要按时吃药。我明天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