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我摇头,小心的看着一似癫狂的他,“或者,主上愿意告诉……”
“那就不会无趣了!”恍如未闻一般,无道残里自顾低吟打断,眸中精光大现。
罔顾利锐之弦生生割裂肌肤,刺伤血肉,他用余下未被束起的手扯开束臂丝弦。
弦入血肉,湮没之音模糊暧昧,却是令人头皮发麻,直渗到了心底里去。
“让我好好看看,接受最完美祈愿黄蝶的商御城之子是个怎样的风华绝代——!!!”
语落他已出手,双手持刀便是重重砍下!
两臂伤口血如泉涌,他却如未觉未知,那眸中的,是极尽了疯狂的兴奋,是血色,吞没了心。
吞没了心的,亘古不变的,凄凉,悲哀。
侧身堪堪避过那要命一砍,再顺势几个翻身,落在几丈之外。
无道残里臂上伤口已被嫣血湮没,血落入池,漾在青青淇水面,花儿也似的绽开,极是娇艳,极是美丽。
若再不止血,他必会因失血而昏厥。这个人,这个人……
大凡疯狂之人,则必有疯狂之因。
转眸,看那受伤之人一步,一步,走来。恍如电掣,心下旋思。
他呢?
他,又是为了什么,如此疯狂。仿佛,仿佛,便不要了命一般,只是做着自己想做的事,说着自己想说的话……他在糟蹋自己,他在糟蹋自己……
“玲玲”
细细铃音,水波里晃荡,轻灵入耳,渺渺悦心。
铃上有字。
残里,筱芙。
筱芙……
旋腕扣弦,弦弦相织,织而成盾,堪堪将无道残里截在一步之外。
扬眉,启唇,沉声。
“筱芙会伤心的。”
无道残里的身子狠狠一僵,眸中血色亦似褪去少许。
“你在糟蹋自己,本该好好的活着,可是你在糟蹋自己……”仔细看他愈见迷茫的眼,我极缓的说着,“……你在糟蹋自己,筱芙会伤心的。”
静。
侧首,再侧首,骤然便如暴风沫雨,无道残里仰天长笑。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伤心?”长笑之后,他气息略有些儿紊乱,喘息也似的。
眉梢扬起,冷笑,语调却是愈发低缓,愈发凄凉,是如弃兽一般。
“我杀了他,他为什么还要为我伤心?”
“什么?”
“……我杀了他,他拖累了我,是他咎由自取……”
时辰骤止。
惟那顺臂滑下的血珠,滑落水面,漾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寂静无声。
心下是狠狠的怔愣,狠狠的。
那是怎样的凄切,是怎样的哀恸,是怎样的决绝,才可令到一个人用着这般再冷淡亦不过,却是再难受亦不过的声音,道出如此这般的话语。
他平静,他漠然,他却是真真正正的疼着,痛着。
那只眼,那只仅剩的眼中,是最悠远的记忆,是最亘古的凄凉,寂寥,悲哀……
“……商岚妍,你与商御城确有不同。”少顷,眸中血色慢慢淡开,无道残里慢慢放下刀,略退一步,“语书曾说你极聪慧,如此看来倒亦不假……我便允了你,若你得手,便令你得见司棋。”
“……谢主上。”
“但若你失手,便再与我北国无任何干系。”
……再无任何干系……
是不救,不援,不管,不问。刺杀是我一人,若得手,便是北国小主为国立功,声名大振。若失手,便是无名小卒不自量力,生死由天。
如此,绝无退路么?
还真是……
扬起唇角,青青淇水间,我浅笑无瑕。
“商岚妍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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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茶时辰后,司棋进得寂樱园。
所见便是无道残里倚坐池壁,嫣红自臂上伤口蔓延,直染遍身后黑褐池壁,染尽身下碧波涟水。
受伤之人却是无动于衷。只仰首,擎了佩刀在面上,细细的看那刀柄流苏。
青翠玲,红酥结,一双纤纤手,两厢自难忘。
无道残里面上的神情,是司棋从未见过的,凄怆,悲伤,哀凉。
心下略动,他却是蓦然觉得好笑,极是好笑。
这个人,这个人,竟也会有如此神情,竟也会有如此属于凡人的神情?!
你是疯子,疯子疯子,失了心的疯子!怎么可能会有人的表情!!快些儿收起罢,做给谁看做给谁看?!!只会令人作呕,令人恶心,从心底里的恶心!!
心下是疯狂诅咒,掩在袖中指间死死攥紧,生生嵌入血肉。
落樱缤纷,飘摇好似细雪。
寂静,无声。
少顷,终是缓了神来,绾好一双已攥得不成形的纱罩锦袖,司棋慢慢走去,柔声低唤,
“主上……啊,要赶紧上药才是。”
慢慢,慢慢垂下手臂,无道残里未从水中起身,只侧了首来,细细看着司棋的眼。良久,低低的唤,“……司棋。”
“是。”乖顺应了,司棋在青砖铺就的池边坐下,取了药膏来,细细的替那池子里的人上药。轻轻的,缓缓的,极好看的指尖自是有着一股子不可抹去的温暖,“司棋在。”
不动,不移,任一双极好看的手在臂上细细涂抹,无道残里低低开口,“商岚妍很懂人心。”
“……是。”
“他对你说过什么?”
“……司棋,不明白……”
“不明白?”骤然沉声打断,无道残里用力握起一双极好看的手,劲拽之下,便迫得一张姣好的容颜近在面前。
挑眉,薄红的唇扬出一抹残忍的笑意,一字,一字,噬啮若兽,“箫凭栏可还好?”
“……主上……!!!”
刀入血肉!
一刺之下旋即拔出。
鲜血四溅,飞花一般纷落水面,洒下点点晕染开来的嫣红。
掌心再运劲,生生便将那池边的人拖下水来,
水花肆扬里,一霎时,池水尽红,森然便如血池。
无道残里将司棋压在身下,举刀,眸中满满是极艳红极艳红的血色,“为什么他不要记忆不问过去,不求活命不为己身,独独便要见你?!!”
唇角的血色慢慢褪去,身子在颤抖,竟不知是因了那背上的疼痛,抑或是这身下太过冰寒的池水。
司棋却是勉力扬眉,勉力的笑,“……司棋……不知道……”
“不知道?”无道残里眯起眼,手中弯刀一寸,一寸,慢慢,慢慢的刺入身下人的肩窝,声音亦是愈发的冰寒,“从前你对中原避之不及,好容易迫得你去了,你倒在那儿一待便是数载……可是见着你那位如意郎君箫凭栏箫大人了?”
肩上的痛楚一点,一点,清晰的传来,清晰的传至了身子的每一处。一双姣好的唇紧紧绞起,愈发的苍白。只余齿缝间,恍然溢出一字来,“……是。”
“呵。”无道残里冷笑,“既见着了,何不杀了他来,以报被弃之仇?还是,有人说了什么,你舍不得了?”
“……我……!!!”
“‘我’?”弯刀终是刺透了单薄的肩,“叮”一声轻触着池底的尖锐细石。
无道残里松开手,起身,慢悠悠,低沉沉的嗓音,听来是令人极是心寒,“我便是你的命,你哪里来的‘我’?”
“……是……司棋……知错……”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蓦然狂笑出声,好容易止住了,无道残里倾身,骤然死死扼住水中苍白纤细的脖颈,怒不可遏,“还真是乖顺啊,无怪乎可从花降楼中脱颖而出!!……你不说,好,那么我来说一件事与你听……崎儿不知,那只畜生不知,你不知,这北国无人知晓,可我知晓,利刃,是谁。”
“……什么?”
“我很想知道,那样一个极尽了风华的人,痛苦起来,会是怎样的。”
故意的,他是故意的。
若是刺杀得手,他解了白蝶纯心,得知自己手刃爱人,以商岚妍的心性,定会殉情而去。退之一步,若是刺杀失手,那个人则定会拼了命的护着商岚妍,以此随他而来,南府失了利刃,破之便是指日可待。
商岚妍不曾说错。
哪一样,他皆无损耗,哪一样,他都是最大的胜者。
无道残里,人如其名。
他的心,在很多年以前便已残败。残败的心,是容不得好的,容不得他人的好,亦容不得自己的……
他不能对他人好了,因为……
纤细柔弱,伶仃娇艳的什物啊,若是守护不得,便最是想让人毁灭……
湿淋淋的衣裳,湿淋淋的身子,湿淋淋的心。
“很喜欢他是不是?很妒忌他是不是?很想赎罪而助他是不是?”叠声问着,无道残里漠然拔出刺透了司棋肩窝的弯刀,“……司棋司棋,你可要记得,你我同在船上,若船失衡,我落了水,你亦会。”
漫天樱花飘散,纷纷扬扬,落得了血水浸满的池面,便是霎时漾起一圈,一圈,涟漪。
良久,良久,是死一般的沉寂。
慢慢起身,用尽了仅剩的气力,司棋慢慢起身。
他伸臂,环在无道残里的颈项,附唇在耳,浅语似低吟。
“……主上,是司棋的命啊……”
“……哼!”无道残里冷哼,骤然出手如电,重重一掌便是正正落在司棋方才刺透的肩。
血水淋漓。
口中的,身子上的,池中的……血水淋漓。
摔倒前,他痛得眉心紧蹙,视线模糊,却生生是咽下了那痛唤,一如既往的,忍下,忍耐。
极尽了风华的人……的痛苦吗……
呵,你放心,我不会背叛你,我不会背叛你的。
你啊,你是我的主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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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南府女将桃华与利刃定亲。利刃请命以破北国为聘礼,南府府主应允,遂定于七日后大举进攻北国,誓必破之。
进军之日公然示敌,南府挑衅鄙视之意昭然若揭,北国全军哗然,士气陡涨。
于我,更是天赐良机。
迎战自是交与无道清崎,而我所需做的,便是在无道清崎正面应战时从后潜入,伺机刺杀利刃。
七日。
道长不长,说短不短。只,足以令我将那不甚谙悉的武艺练至稔熟。
既无人可相助,我便自助。
司棋,我非见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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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倾国之主力而趋,大军压境,隔遥河而次。
乌压压满满是大小军帐的遥河边,兵刃相击声,互勉共勉声,此起彼伏,悄风肃杀,一派凛然煞气。
“你疯了!”
“我没有。”细细打量镜中着战场劲装的自己,我一边好心提醒无道清崎,“只有疯子才会说别人疯了。”
“……商岚妍!”无道清崎怒极而斥。
窥得镜中他一副恼怒模样,我挑眉,笑眼吟吟,“有事?”
“利刃是何许人也,以一当百,其武力非凡举国皆知,岂是你可敌之?”无道清崎气急颤声,“更何况,战场纷乱,仅一次失足,便定当是万劫不复!你……”
“你凭什么认为我不行?”以红绳将一头乌溜长发高高挽起,再细细系好软甲,我转身取来腰丝,“……话说七日,你不嫌腻歪?”
“你!”无道清崎气结,一时失言。
“我怎么了?”我挑眉,唇角浅笑不去,“我很好的。”
罢了罢了,口舌之争一向是不如他,无道清崎绷起唇角,一时不再言语。
蓦然,却如点烛成火,豁然开朗般,心下澄澈。
商岚妍。
是商岚妍,是那个嘴巴狠毒,无法无天任性所为的商岚妍。
他,他,他何时……
心电宛转,骤然便已脱口而出,无道清崎颤声,“你……你好像有一些不一样……”
“有吗?”将腰丝系出一个好看的结,少顷,我抬眼,细细的看无道清崎的眼,看进一双乌墨的眼,慢声轻悠,“……你在害怕吗,害怕我忆起了从前?”
无道清崎的身子一僵,却是极快的舒缓来。
他侧身,唇角似是在笑,那说出口的话语里却无一丝笑意,“……哪里害怕了……”
“小崎小崎……”低唤似韵乐,缓缓在不大的军帐中徘徊,幽咽如夜泉。
我转身,慢慢走至他面前,执起一双苍白,却是修长好看的手。
手心,冰凉。
“……有一些话,我怕过了今时今刻,过了我什么都不知的今时今刻,再不说便永无机会了。”
“什么……”
“小崎,小崎,看清楚你的心,看清楚,它喜欢的,他爱的,究竟是哪一个……”手心里冰凉的指轻轻颤抖,无道清崎却只是静静聆听,静静听着,不曾反驳,“……你总说爱我,总说喜欢我,可是,却从未将心事说与我听,从未在我面前显出软弱难受……你啊,只是不得不喜欢我罢,只是,想用着喜欢的名义,护着我罢……你只是不忍,不忍我孤单,不忍我难受……”
“我……”
“有一种感情,只是在乎,在乎着那一个人,却并非喜爱,你待我如此,便只是在乎着我,如此,而已……小崎,小崎,好好想一想,想一想,你总是将心事说与谁听,总是在难受时寻求谁的安慰……闭上眼时,那第一个出现在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第一个出现在眼前的人,究竟,是谁……吗……
雪发红眸,额心一弯新月,那个时而暴戾,时而又乖巧柔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