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还手,不等于我不打你。”丹佛话尽拳至,弥加的头顿时被打得偏向一边,嘴里有点腥咸的味道。丹佛下手还真是一点不留情。
“你画画的时候很投入。”丹佛冷冷地松手,“所以我只赏你一拳。”
他转身走向门外,而弥加跳了起来,右手握拳,对着丹佛的后背,狠狠地击了过去。
身为绘画者,对模特儿应该抱有珍惜而认真的心态,丹佛这小子,竟然懂这一点。既然如此,身为男人,不还手未免有点瞧不起人,何况这是第二次挨揍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总要意思意思一下!
丹佛一个趔趄险险地跌了出去,他手一挨地,立刻稳住了身子。转过身,他看见弥加握着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丹佛跳了上去,拳头挟着风声,直贯过去。弥加一偏头闪过,抓住他的拳头向前就是一带。两人身形同时一晃,丹佛一把抓住弥加的衣服,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丹佛急急地扭过头,正想对着身边的弥加挥拳,没想到弥加的脸就在他侧边,这一转头,两人的眼睛相对,鼻尖几乎挨上,同时感受到对方呼出的热气,丹佛和弥加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同时定住,一动不动。
月光洒在弥加的金发上,幻化成淡青色,像精灵一般的神秘。丹佛看着弥加的眼睛,突然觉得心跳加快,呼吸不畅,整个人有僵直麻木的感觉,力气在一点点地丧失。此时,弥加在月光中的脸庞,显得异常地迷人。阴影中的丹佛,猛地用全身的力量撑起了身子,掉转头,撒腿跑掉了。弥加躺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月光,觉得月光比平日更亮更模糊,让他的头越来越重。弥加心里抱怨着,最后竟然就在地上睡着了。
坐在弥加对面的凯依,看着弥加那出神发愣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弥加眼睛直直地看着窗户外面,一脸的茫然。桌上的画具有几样掉在了地上,依弥加的习惯,早就拾起来了,可是现在它们仍然摆在那里,说明它们的主人神思不属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弥加的房间是两人住的,现在他的室友正好出去,所以只有凯依和他两个人。本来两人说着话的,但是不知不觉弥加就走神了,甚至完全忘记有凯依这个人在身边而径自发起呆来。凯依熟悉他的脾气,知道他画画的时候常常对周围的声音充耳不闻,但是现在弥加却什么都没做便神游天外。这是件难得的稀奇事。
凯依不想打扰弥加,便拿起他的画薄。除了素描的作业外,他看到了十几张手的素描。在凯依这种外行的眼里,这双手都是同一个人的,而且明显是弹琴的动作,起伏,压下,重复着这几个动作,以下落的姿势最多,但是弥加似乎都不满意,在旁边画了些烦闷的圆圈。
艺术人的品味真是让人难以理解。凯依无奈地摇了摇头,在他看来,这些手都已经画得非常好了,不知道弥加干嘛反复地画同一双手的同一个动作。他无法看出弥加画的这些手那些微的差别。
弥加突然地叹了口气,回过了头。看见凯依在翻他的画薄,先是一惊,然后便把画薄抢了过来。
“喂,我只是看一下而已!”凯依叫道,“你紧张什么?”
弥加脸微微一红,将画薄放到背后。“本来是可以给你看的,但是你没经我允许就乱翻,不给看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凯依没好气道,“难道这里面有你的小秘密?难道……”他眼神一亮,露出了解的笑容,凑近弥加道,“好小子,敢瞒我?说,你是不是暗恋着某位姑娘?”
“什,什么?”弥加神情顿时一慌,急急地挥手道,“没有没有!你别乱说!”
“说不说?不说我就用逼的了……”凯依猛地伸手去挠弥加的胳肢窝,弥加惊慌地跳开,将画薄紧抱在手中。“我说了没有!你别逼我哦,你逼我的话,我可跟你急!”
凯依不依不挠。“不说清楚,今天你别想离开这个房间,上厕所也不行。”
“哇靠,搞独裁啊!你当我怕你不成?”弥加将画薄一放,一捋袖子,冲上来将凯依撞倒,两人跌在床上,弥加紧紧压住凯依的手,一头撞在凯依的额上。凯依当即痛得哀叫一声,不断地摆头。弥加晃晃脑袋,再来第二个头锤,这下子凯依有了防备,两下里硬碰硬,“嘣”的一声,两人同时叫痛。弥加松了手,揉着自己的额头道:“你小子的头硬得跟铁一样。”
“你他妈真是BT一族出身的。”凯依也揉着头坐起抱怨道,“竟然想得出这种酸招。”
“别说了,痛死我了。”
“你有我痛啊?”凯依突然地一伸手将画薄抓了过来,这次弥加没有阻拦,凯依见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到觉得没趣。他刚才其实已经看过,除了那堆手挺怪,实在找不到什么秘密。
“你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啊,没见你这么失魂落魄的。”凯依无奈,只好关心地问。
弥加笑道:“我好好的,别咒我。”他拍拍朋友的肩,“别胡猜乱猜,我是艺术人,神经不免特别一点。”
“真的?”凯依不信地问。
弥加笑了。他知道,当凯依这样问的时候,表示他不会再追问下去了。有时候他真的很服凯依的气,因为凯依可以追着问下去而不管他愿意不愿意讲。这件事情连弥加自己都没有弄清楚,凯依又怎么可能明白?
如果真的弄清楚了,凯依就更加不能明白了。
夹着书本走向音乐学院,虽然没有课,弥加还是忍不住要来这里。因为这里有个叫丹佛的人,他是一位漂亮的模特儿,也是一位钢琴师。他有着艺术般诱人的美,而艺术人,将会被这种美所吸引,然后来寻找属于自己的灵感。
一旦将普通的事物上升到了艺术的领域,弥加就觉得对方高大起来,珍贵起来。他不敢去碰触,同时又在心底里深深地埋着破坏的欲望。这世界上最令人心动的事情,莫过于将自己珍惜的东西在自己的手里捏碎,那种逆差似的快乐会让人发抖。而最快乐的时候,就是在心里想着,而无法动弹的痛苦中。
痛,并快乐着。
这一向是弥加的信条。
音乐学院里流淌着动听的钢琴声。那乐符,带着激越,带着狂烈,带着一股无畏的气势,穿透了空气,刺进人的耳鼓。但是弥加不知道这首曲子叫什么,何人所作。看着身旁的男男女女惊讶地聆听着奔腾的乐曲,他忍不住开口问:“这首钢琴曲叫什么名字?”
女孩讶异地看着他,终于耐心地回答道:“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弹得真好……”弥加惊叹。
女孩微微一笑道:“是呀,虽然比不上世界级的钢琴家。”弥加看了她一眼,于是他虽然没问,女孩也仍然继续说了下去。“比不上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演奏,但是在这所大学里,能听到这么优秀的演奏,也实在很难得了。”
弥加加快了脚步,他窜进了音乐大楼,追着音乐来到了钢琴室,站在钢琴室外的少女们令他吃惊。虽然她们个个脸上带着晕红,却都忍不住地悄悄从窗户探头向里望。门是虚掩的,但是她们不敢轻易地触碰。弥加的到来,惊得少女们纷纷躲了开去,弥加毫不犹豫地,一伸手将钢琴室的大门推了开来。
十指在钢琴键上有力地敲击着,肩头的微震让人感觉到传递全身的音乐情感,半睁的眼睛里没有了键盘,也没有钢琴,琴师只是用身体,用整颗心去演奏着这首曲子。
这是一个赤裸的钢琴师。
但是你全然感觉不到赤裸的尴尬,将你的视线吸引住的,是他全身上下散发出的音乐的节奏,音乐的旋涡!
弥加坐了下来。展开手中的素描薄,他的神情立刻变得沉静而专注,和演奏者一起静静地脉动,将那股激浪传达到自己的手,传达到笔尖。起伏的肌肉与骨骼,颤动着的十指,激越的挥臂,起,落……不断地反复。
当一切都划然而止的时候,画者仍然沉浸于描绘奏者那细腻而均衡的瞬间,手中的笔尽心地勾勒着最后那一根线。
终于——完成了。
弥加抬起头,面前的人影令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丹佛平静地注视着他,眼睛迅疾地落在了他的画薄上。画面上的人,那样的健美与生动,活着的激情,活着的热血,体现得纤毫毕露。
丹佛已经穿好了衣服,蓝色的西装,白色的衬衫,黑色的皮鞋,更显得他堂堂仪表,帅气逼人。
弥加忍不住微笑。是的,他得承认,丹佛是个很帅的男人。不只是外表,也不只是身材,他有着锋芒的气势,同时又默默地隐忍于社会。没想到那天的一句话,他竟然会有勇气去做,而且……他做得好到让人嫉妒。
“我饿了,要一起去吃顿饭吗?”丹佛客气的口气让弥加有受宠若惊之感。记得从第一次见到他到绑架他,数次的见面中,丹佛几乎没有过亲切的时候,连开个口都艰难之极。何况他们之间的情况实在也无法和亲切联系起来,没有想到丹佛竟然会主动开口请他去吃饭。
弥加眼里的笑意满溢。站起身,合上画薄,他生平第一次用温柔的口吻回答了丹佛:“非常乐意。”
三 画展
罗孚兹南侧有个专为学生服务的西餐厅。因为离开学校到城里,公车需要10分钟,走路至少半个小时。学生们一般都不会外出就餐,各分院都有两个学生食堂和一个自助餐厅。西餐厅因为格调高雅,档次高而受到富有家庭学生们的钟爱。而且刚恋爱的男生也会带着女朋友来西餐厅订一个包间享受一下浪漫的两人时光。
丹佛要了一个包间,穿过屏风的时候,弥加的身影落入了凯依的眼里。他瞟见丹佛蓝色的背影,不由得露出讶异的神情。身边褐色卷发的少女探头看到两个陌生的背影,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他们你认识吗?”
“啊……不认识。”凯依当然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见弥加,那不但煞了自己的风景,也绝对会令弥加不快。很难得看到他和别人一起来这里吃饭,西餐厅被学生们戏称为情侣餐厅,就是因为像他们这样,两位男士一起来这里进餐的情况太少了。不知道是不是弥加的同学或是朋友。弥加的交际算是很不错,他轻易就能与人搭话,聊得天昏地暗,但是凯依的感觉上,虽然他可以交上无数的朋友,但是真正的好朋友却仍然只得凯依一个。在弥加找到女朋友之前,这种格局是不会被打破的。看两个人之间的状态,应该是个新交的朋友,说不定是弥加请客……凯依忍不住想笑。弥加的经济情况非常紧张,要他请客比登天还难,但是在新交的朋友面前,弥加常常打肿脸充胖子,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摸摸自己的荷包,凯依叹了口气,看来要不了几天,弥加就会来找他借钱了。
丹佛与弥加坐在靠窗最里面的那个小隔间,这里很安静,而且来往人少,不容易被人注意到。弥加看了看窗外的风景,绿树青山,间或的亭园小座,不时有离开餐厅的学生身影在忽隐忽现的小路上一晃而逝。这里真是个约会的好地点啊。弥加为自己有这种想法而好笑,这时候丹佛将菜单递了给他。
“点你自己喜欢的吧。”丹佛看着侍应生,“我要一杯葡萄酒,加冰,一份奶油牡蛎馅饼,一份醉鸽。”
“你请客?”弥加突然间有些不悦地看着他,“为什么?我认为你应该和我打架,而不是来请我吃饭。”
“打架?”丹佛微微冷笑,“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
弥加眼睛微挑,露出冷冽的光。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的好气氛,一句话就轻易地破坏掉了。弥加讨厌瞧不起他的人,即使理屈在前。
“你要吃什么?”丹佛突然将话题带过,弥加抑制了一下怒火,淡淡一笑:“既然你请客,那我就不客气了。一客大份牛排,一份嫩鱼,一杯香槟。”
“就这么点?”丹佛微微一笑,刚才的冷冽仿佛从他的脸上消失了,这一笑,缓和了他与弥加之间紧张的气氛,也使得弥加的怒火延后。
“为什么要请我吃饭?”弥加心里很不高兴,但仍然口气平淡地问。
“我不想让你成为我的把柄。”丹佛淡淡道,“既然你不想被当掉学分,我也不想在档案上被抹上污点,关系缓和一点自然比较好。”
“那你更没有必要低声下气请我吃饭了。”弥加在心底冷笑。资优生果然与众不同,为了维护自己的声誉地位,竟然也会有委屈求全的时候。而在这种时候,他们仍然不会忘记摆上资优生的架子,一副盛气凌人的口气。
“我为什么要低声下气?”丹佛讶然道,“难道不是你的过错较多吗?”
弥加怔了一怔。原来该低声下气的人是他。想来也是,他那样对了丹佛,对方摆出如此大度的模样请他吃饭,他当然是应该感激啼呤匍伏在地三呼万岁。可惜,弥加向来不是出卖自尊的人。
这时候牛排端了上来,丹佛微微一笑道:“不说那些了,先吃东西吧。”
弥加拿起叉子和刀,虽然心里不愉快,但是既然点了东西,吃了又不会害到自己,何乐而不为。
这是一顿静寂的午餐。弥加并不高雅,他吃得很狼狈,像是故意要出丑一样。丹佛吃着馅饼,眼睛流连在窗外,但是眼角的余光,却总是若有意若无意地瞟向弥加。
弥加看来是个很单纯的人。他会耍诡计,会寻仇,但是又不会太过分。他在作画时的神情,认真专注,充满了神圣感,让被画者感受到被珍惜被呵护的情感,那时候,人类的羞耻心变得无足轻重了,丹佛更关心的是,在弥加手下自己的真正样子。
在钢琴室脱光衣服,对丹佛来说无异于一场生死交战。当他脱掉西装的时候,他告诉自己那是因为热,而脱掉衬衫的时候他开始觉得全身发抖。即使钢琴室只有他一个人,但是赤裸着坐在钢琴前,毕竟他从来没有做过,也害臊得心跳个不停。他无法做到弥加绘画时的专注,他无法让钢琴在自己的眼中变得神圣。于是,丹佛明白了。如果他无法超越自己心里这道坎,无法将灵与肉完全溶入音乐中,那么他的音乐将无法再提高。
他在止步不前的时候,弥加却在不断地进步着。
一个单纯、叛逆、带有犯罪倾向、报复心极重的人,居然比自己强,丹佛的自尊心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他要超越,无论怎么尴尬困难,他都一定要迈过心里的这道坎。弥加做得到的,没理由他做不到。弥加说他没有模特儿的魅力,也许正是嘲笑他的失败。
丹佛在心里深处承认着,承认这个可恶的弥加是个相当有魅力的人。因为近距离眼神交汇的时候,只有丹佛突然地惊慌,而弥加毫不为之所动。他被弥加的魅力诱惑了,而弥加并不知道。他因为弥加而第一次大胆地赤裸在钢琴前,也因为弥加而心神不宁。这一切,都来自弥加的魅力。
他不想与弥加为敌,也不想与他为友。他想让自己进一步提高,让弥加知道他的天份远远高于他,最终拜倒在他的魅力之下。但是刚才的那幅画,令丹佛有深深的挫败感。
弥加手里刻画出来的,那沉醉于钢琴声里的琴师,充满了震撼人心的力量,而丹佛自认他没有这股力量。弥加总能抓到他无法达到的那一点,而他却仍然差了一步。这就是艺术与音乐的差别吧。一时的冲动一时的失神,他鬼使神差地开口请弥加吃饭,更让他意外的是,弥加竟然答应了。他答应的时候那不自觉暴露出来的喜悦,令丹佛发慌。他想反悔,也想告诉自己他根本不高兴。但是那不过是自欺欺人,当弥加答应的时候,丹佛的血似乎在沸腾,从音乐中得到的满足延续了下去。
弥加不在乎众人眼光的大吃,别有一种力量,让丹佛有些羡慕又有些不屑的力量。挣脱世俗的眼光对丹佛来说实在太难。用音乐作为籍口他或许会有这种勇气,但是高雅的人应该严格自己的一举一动,他没办法做到弥加这样的放肆,即使他并不觉得那种行为很恶劣。相反,弥加的吃相让他觉得愉快,也许是因为放松,也许是因为弥加所做的,是他不敢做的。他既可以享受众人挑剔眼光注视弥加带来的快感,又可以欣赏自然而野性的气息,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