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这个样子不是想做饭吧?”王颢聪有点头痛地和穿着围裙戴着胶手套头发束成小辫子就差戴上面罩的砂函大眼瞪小眼。砂函伸长手尽可能让自己与油锅保持一个安全距离,脸上还是一副标准的战战兢兢的戒备。即使听到王颢聪的半疑问半挪喻,他大踏一步火速关掉煤气炉,小心翼翼地把被煎到焦黑的咸水鱼盛到碟里,再小心翼翼地重新把炉打开,丝毫不打算理会站在厨房门边刚下班回来的男人。王颢聪看到这样的情景就差用手捶打门槛放声大笑了,他强忍笑意越过前者把炉关掉翻看那半生不熟的鱼。
“我明白今天是过冬你想做菜庆祝一下的心情,但你似乎没有好好联系实际情况。换下这个可笑的装备吧,我订了餐厅,那里的法国菜不错。”他走到砂函面前,眼看就要伸手绕到他身后去解开围裙的结。然而砂函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径直躲开他的手富有毅力地走到锅前。王颢聪虽然明白砂函的性格倔强,却没想到他会为这点小事这么执着。不经意间他看到摆放在锅旁边置物台上切得大小不一有厚有薄的食材,他这才忽地想起今早总是因低血压赖床的砂函罕见地起了个大早,在他上班前就匆忙拿着钱包出门。视线一转移他果然看到了少年纤长的手指上贴满了OK绷,幻想砂函花了比别人多一倍的时间满头汗地处理买回来的蔬菜和肉,王颢聪只好举手投降。他一把夺过砂函手上的锅铲,神情自若地走到锅前。
“弄得我兴致也来了,我来做菜,你就当助手吧。不然我怕冬节过了饭菜还没做好。”砂函呆了呆,他倒是从未想过王颢聪还会做饭,他有点不甘心地猜测,这个人就算做也不会比自己好多少。事实不然,王颢聪三两下就让桌上摆满了各式佳肴,色香味俱全。跟他同住一个星期,王颢聪从未亲自做过饭,两人不是到外面吃就是随便在便利店买点什么来解决。砂函觉得起码过冬这样传统的节日,就稍微过得普通点吧,他满想吃家庭菜,再美味的珍馐吃多了也是无味。
“我可不知道你会做饭,而且还很擅长。”砂函细细地咀嚼着被自己烤焦了的鱼,这顿饭里就自己做的饭和鱼最不像样,因为水放太多白饭有退化为稀饭的嫌疑。
“我还有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呢。”
“例如呢?”
“做家务之类的,我都很擅长。”王颢聪沾沾自喜地眨眨眼,吞下那鱼和白饭时眉头没皱一下。
“难不成你小时候很穷来着?”看他没有把自己做的鱼晾到一旁,砂函的心有点不自然的热。
“才不是。我虽然不是哪家的大少爷,但基本上还算生于小康家庭,这种事还用不着自己亲自去做。”发觉少年这次分外能吃,王颢聪没有后悔弄得自己满身讨厌的油烟味。
“那为什么?”
“只是之前照顾同住的人时去恶补学习了一下。”他说话的神情淡淡的,像没有波澜平静如镜的湖面。然而砂函马上就明白同住的人指的是谁,他一直没有告诉王颢聪,夜里他有时意乱情迷时,会喊着一个于砂函而言甚为陌生的名字。因为自己不是值得的那个人,所以王颢聪从未为他做饭,家务也是交给钟点工处理。砂函察觉这样的事实后,条件反射地黑下脸来。他从来没有奢求王颢聪对他抱有任何的特殊情感,哪怕这短暂相处的一个星期他们像某些情侣一样一起生活。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受到轻微的打击。
王颢聪看到砂函的反应不良便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这些时间他没有刻意去隐藏自己心里有人久居的事,是因为他知道砂函也不是认真地爱上自己或者喜欢才来到自己的身边。他们在一起纯属巧合,不过是在巧合的时间巧合的地点巧合地相遇而已。如果他对砂函说爱言情,那才是更大的欺骗与伤害。但至少今夜,他想和眼前的这个人安静地过。他们同样离开自己的家太久,久到忘记过节该是有着怎样温和的热度。
王颢聪站起来走入客厅,不消两秒就回到座位上,手上多了一瓶香槟。“上次和你去吃饭,你很爱喝这个。不知道这酒后劲大,那晚可把我累苦了,不过下班经过看到有这酒卖,就买回来了,反正是过节。”
砂函已经在他出去的空隙里收起自己不悦的神色,他顺从地从陈列着各式酒杯的储藏柜拿出两个擦得明亮透彻的高脚酒杯,然后以观察水族馆里的鱼的小孩一样的目光看着酒杯一点点被冒着气泡的液体盈满。
“别一口气喝太多,不然你隔天又头痛。”
“哈哈,我自有分寸。”砂函像得到玩具的大孩子,眼睛亮晶晶地闪烁。那个夜里他也是这样的表情,王颢聪心里暗暗乍舌,最后却温柔地看着这样的他笑了。
果然饭菜被收拾得差不多时,砂函已经满脸红晕地伏在饭桌上,灿烂地咧着嘴角。仿佛只有喝醉的时候,他才能笑得这样明媚。砂函喝别的酒怎么也喝不醉,就对香槟毫无免疫力。王颢聪大概收拾一下碗筷打算留待明天钟点工来清理,但想到今天砂函的表情,还是叹一口气卷起袖子洗起碗来。
把砂函抱到床上时王颢聪已经累得有点腰酸骨痛。正当他准备关上台灯回自己的房间时,某小孩不知死活地圈着他的脖子,一边嬉笑着一边往他脖子喷着热气。砂函的眼睛半眯着,褐色的瞳仁像覆了一层盈盈的水汽,分外诱人。
“这是你回报我的饭后甜点么?”王颢聪被这样的眸子看得意乱情迷,也不打算难为自己,俯身采摘那因酒醉越发鲜红的唇。刚开始的蜻蜓点水很快就变得缠绵难离,两人的身体上都被点着了火,越少越烈,在这寒冷的冬日温暖着对方。
“就算明知道明天起床你一定又发脾气开骂,我也认了就是。”王颢聪伸手关掉台灯,沉醉于身下尚未完全成熟的身体。少年莹白的背被月光勾出了优美的线条,王颢聪甚至一度幻想那里会长出丰实炫目的翅膀。他忍不住小鸡啄米般地亲吻着砂函的背,后者痒得不能自控地抖动不停。
只留下夜空中清冷的月妒忌地看着房里浓得化不开的甜蜜。
6
跟王颢聪住在一起后,砂函不再在酒吧流连,连出门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偶然的几次不是去买日用品就是被王颢聪叫出去吃饭,平时他连大门都不想靠近。他不事生产,吃王颢聪的用王颢聪的,倒也不觉得不好意思,用他的话说,他依然是MB,不过暂时被王颢聪包养而已。他的活动范围很局限,不睡觉的时候就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晚上不在自己的房间就在王颢聪的房间,不用王颢聪说什么,他便自觉远离书房——一般男人的工作重地。尤其像王颢聪这种属于设计行业的,有时不用去工作室,书房就是他的战场,里面总是乱七八糟地横着图纸和书本。
直到住在一起的半个月后的某一个假日午后,王颢聪才边喝茶边询问砂函:“要不要到书房里面看看?”
砂函懒懒地抬起半垂的眼皮,没睡醒地问:“为什么?”
“我看你每天待家里看电视,不如拿点书来看。我书房里有很多各类型的小说杂志,说不定有你喜欢的。”不等砂函答应,他径自走到他面前拉起他仰卧着的身子。
打开那扇常年关着的门,砂函觉得书房出乎他意料的大。落地窗打开了一条缝,寒风吹得白色的纱质窗帘呼拉拉地在半空飞扬。阳光把木地板晒得温暖,屋里的空气很清新,书本整齐地陈列在镶嵌在四面墙里的书架上,连书桌也明净得让砂函忍不住轻声赞叹。王颢聪看着他难以置信的样子,不禁有点骄傲地笑笑。
然而砂函的面色却在看到离门口最近的期刊杂志时忽地一变,正规过日子染出的血色如潮水一样褪去,褐色的瞳仁颜色加深,整个身体呆若木鸡。然而不消一秒他便马上掩盖了自己的慌张,不让王颢聪有发现的机会。他从那堆旧杂志当中快速地抽出一本,丝毫不介意上面覆盖的灰尘,宝贝地搂在怀里,转过身问:“这里的书我全可以随便拿来看吧?”
“随你喜欢,我自信里面没有让你看了会有不良反应的书。但看完后你要帮我放回原来的地方。”
砂函脸上出现了罕见的符合他年龄的欣喜表情,但王颢聪并未对他的反常多加注意。他以为他只是单纯喜欢读书,并未考虑太多。
自那天之后,只要王颢聪不在,砂函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书房里。好几次王颢聪回来摇醒在沙发上昏睡的他时,他身边都摆着同一名称的杂志,只是期数不同而已。他随手拿起翻了翻,那是一本集结好几个绘本故事的杂志,王颢聪买来打发时间,从不觉得有何特别。对砂函,他没有灌注太多的关心,像隐约察觉到砂函的希望,他没有问他做MB的原因,没有问他的来历,他熟悉的只有他的名字他的身体他所呈现在他面前的一切。有时候王颢聪也自我嘲讽,这样的态度与其说是温柔,不如说是漠不关心的冷淡。砂函发呆的时间随着住在一起的日子渐多而渐长,有时甚至连在床上也表现得心不在焉。
“你干嘛站在这里看旧杂志。”不知不觉砂函已经醒来,正睡眼忪惺地看着他。
“没什么。”
王颢聪苦笑,想这么多没有结果的事,不过是浪费时间。砂函却伸出温暖的手指按着他上歪的嘴角,然后露出安宁的笑:“你笑得这么辛苦,还不如不笑呢。”
王颢聪尴尬地收起了笑容。“为什么不爱出门?”
“我喜欢待在同一个地方,这个城市对我来说太大,太不安全。”
“难不成你没离开过这个城市?”王颢聪有点哑然,冲动之下问出的问题得到的是意外的回答。
“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同,你那么吃惊干吗?”砂函露出一副“你莫名其妙”的表情,坐起身来腾出半边沙发的位置给王颢聪,示意他坐下。
“你不是在国外待过几年么?除此之外还去过多少地方?给我慢慢说。”温和的色泽逐渐灌注到砂函好看的眸里,他散发出和以往的尖锐截然不同的宁静气息,这样的他让不习惯的王颢聪左胸膛下的器官剧烈地跳动起来。
“你看,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了。先吃饭吧,边吃边和你说。”兴许是这一份昏暗,不是完全的黑,也不是完全的亮,润泽了彼此都生了角质层的心灵,把生硬的感情轮廓重描得温和。
那一个晚上,砂函笑得比以往累积的还要多。王颢聪以为这纯粹只是因为他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却并不知道砂函的喜悦,来源于他面前这个谈起往事时表情生动仿佛回到少年时期的男人。
“那么我出门了,我不在的这四天,你老实地吃饭,不要因为讨厌外出把三餐都免掉。”王颢聪宠爱地揉了揉砂函比初次见面时长长了不少的发丝,在门槛处不放心地又嘱咐了一次。
“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你未免太小看我。”
“那是我太了解你。”话刚出口,王颢聪就意识到自己的话存在极大问题,奇异的默然在两人之间拉出了不大不小的距离感。
“我会好好吃饭,你再不出门就要赶不及,船可不会为了你延误出发时间。”砂函勉强地挤出笑容,不容王颢聪多说什么地按着他的肩把他推出家门。铁门在面前略显迟疑地关上,落寞便占据了砂函的全身,他以带点忧伤的神色对着灰色的不锈钢门,呢喃似地说:“出门要小心,事情结束后快点回家。”轻飘飘的声音即使能穿过厚重的门,也无法到达王颢聪的耳边,砂函比谁都清楚,却还是徒劳无功地说出这句躲在自己心底的话。
“特别新闻报道。今早9时由T市马湾码头出发前往R市的载客游轮于离R市相距百米的海域与由R市开出的货船相撞,游轮和货船人数共400人,有109人受伤,13人死亡,56人失踪。救援正在进行,有关当局开始调查事发原因。我们将第一时间为你报道最新消息。”
注视着电视屏幕的砂函瞬间全身僵硬,手上拿着的薯片掉到地上,四处飞散。他边失神地自言自语:“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回来他又得骂人了”边俯下身想捡起地上大小不一的片状物,却不小心整个人摔到地上。满身都是薯片的碎屑,他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随即狠狠地刮了自己一巴掌。电话上的数字像会移动一样,砂函按了好久都按不到自己心里念着的号码。他啧了一声扔下客厅的固定电话钻到房里找自己丢置很久的手机。住进王颢聪家里后,砂函的手机就成了装饰物,王颢聪只管打家里的电话就能找到他。好不容易按下呼叫键,传到砂函耳边的却是电信公司一成不变的女声:“您拨打的号码无法接通,请稍候再拨。”
他泄气地把手机塞到裤袋里,随手从衣柜抽出一件外套,拿上钱包就往门外跑。
“马湾码头,快!”
的士司机被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以及苍白发青的脸色吓到,居然死活不愿发动车子。砂函怒气冲冲地下车,等了十分钟都没等来下一台出租车。他依稀记得马湾码头的方向,便努力甩动自己的双腿边等出租车边用最快的速度跑着。大概跑了五分钟,热气不断从砂函的嘴里喷出,他停下喘两口气,正打算继续时一台出租车停在了他面前。
“小伙子,跑这么急要去哪里?”司机是一个和王颢聪年纪相若的青年,说话的腔调与外貌一样地豪爽。砂函快速钻到车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马湾码头。”
青年的眉头微微蹙起,问道:“难不成你是货船与游轮相撞的遇难者的家属?”
砂函以杀人的眼光瞪了他一眼,不点头也不摇头。
青年叹一口气,感染到砂函焦虑的心情一样,全力踩油门。
下车的时候砂函没有对司机说一声谢谢,他只是把一张百元大钞塞到司机手里,头也不回地往卖船票的售票处奔去。离下一班船还有十五分钟,他焦躁地靠在码头的栏杆处,不管打多少次电话,得到的都是无法接通的回复。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递到他面前,刚刚载他来的青年司机自顾自地站到他身旁。砂函定了定神,犹豫一会后还是接过。
“我看你被冷坏了,鼻子明明那么红。发生了的已经无法阻止,冷静下来学会接受现实才是解决之道啊,年轻人。”司机自己抿了一口热咖啡,看着面前风平浪静的海面。
砂函看着手里那让人安心的白,像没有听到司机的话,努力回忆着什么似地说着:“每天睡觉之前他一定强迫我喝下一杯热牛奶,不管他回来多晚,都不会忘记。”
“那是因为你总等着她回家吧?所以她才有机会给你泡。”
砂函全身一振,嘴角下垂得更厉害。
“她是你恋人?”
“不,只有我喜欢他,他并没有把我放心上。但我一直都没对他表达过我的心意。”
“现在后悔了?”
“可能吧。”砂函吞下了一口热牛奶,慢慢恢复镇定。
“人应该活得坦率点。如果还能见到他,别犹豫不决了。”青年拍了拍少年仿佛要在风中摇曳的肩膀。
砂函的嘴角上扬,然而这不是苦笑的笑,储藏了太多太多酝酿已久的无奈。船已经靠近岸边,船员铺起木板让乘客登船。砂函把牛奶塞回青年手里,抱怨地说:“没他泡的好喝。”在青年为他露出的顽皮表情呆愣的几分钟里,他已经走到船舷上。
“找给你的钱我用来买热饮了,剩下的等你回来再给你吧。年轻人,祝你好运!”青年朝着砂函用力地挥手,全身都洋溢着祝福之情。
王颢聪我什么都没告诉你,不管是我的心情我的过去还是我的愿望,所以你要好好地让我反压一次听我的告白。砂函看着逐渐靠近的R市港口,双手用力地抓着栏杆,任海风把他全身吹打得冷如冰雕。
R市码头附近的临时收容所挤满了人,几辆急救车和警车几乎堵住了通往市区的路口。穿着白衣的医生护士忙碌地在杂乱的人群里穿梭,周围塞满了悲痛的哭声和疼痛的呻吟声。有人对着铺了白布的尸体失声痛哭,有人搂着生还者默默流泪。砂函顾不得这些,他极力在人群里走动,恨不得把整个世界装入眼里似地寻找着自己牵挂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