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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这是怎么回事?这种东西怎么会登出来?而且还上了省报!省报!"一张报纸被狠狠的摔到郑老板的面前。
姓郑的忐忑不安的瞄了一眼领导,捡起报纸,只见一块豆腐大小的新闻,标题是《X县南屯窑山煤矿发生透水事故》,新闻很简短,登在社会新闻的版面里,不仔细看还真注意不到,只是这短短几行文字就足以叫姓郑的五雷轰顶
"怎么会......怎么会......"
"现在的记者鼻子是灵敏的很哪,有人就转喜欢挖掘这类所谓的新闻素材,惟恐天下不乱,一门心思的破坏党和人民的事业,不利于社会的安定团结,居心叵测,居心叵测啊。我问你,现在还有多少个人在下面?"
郑老板哭丧着脸,声音也变得含含糊糊:"不清楚,可能还有十来个,也可能有二十多个......"
"孬种!"
五十来岁的局长一拍桌子,骂了一句粗话,发火道:"当初是谁给我胸脯拍得震天响保证说绝对没有问题的?现在人家还没来你龟儿子就吓得屁滚尿流了?我告诉你,这件事弄不好大家一起玩完!国家的法律你也清楚,出了人命,坐牢,枪毙,你自己掂量着办!"
煤炭局长瞟了一眼脸色变得煞白说不出话来的郑老板,拿起桌上的茶杯呷了一口,缓和语气说:
"我的乌沙帽丢了不要紧,可是千万不能因为你这点孬事连累了上头那些革命了一辈子的老同志,损害了县里的煤炭工业,我们县是个贫困县,一切要从大局出发,着眼于未来嘛!这也是县里的意思。"
郑老板听出局长话里的弦外之音,暗暗放下心,急忙抬头询问道:"那现在......"
局长沉吟一会儿指示道
"你还是继续抽水救人,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这件事压下来,稳定人心,需要的时候可以向武警方面调用人手。叫他们不要闹,要相信政府,不要不舍得花钱,花钱消灾。县里不上报就是给你争取时间。"
郑老板点头如倒蒜:"谢谢县里,谢谢领导,一定照领导的意思办。"
局长嘱咐道:"你要记住,失踪并不等于伤亡,找不到尸体就是没有伤亡。"他用手指敲敲报纸,念到"记者张君......我们在明,人家在暗,防不胜防啊。风声到底是怎么走漏的?"
郑老板擦擦额头,思索着说:"这几天工人全在矿上,只能进不能出。"
局长点点头:"看来是有人写了检举信,很有可能就是哪一个矿工的家属,你要注意一下。"
煤炭局长还不知道,姓郑的称还无人伤亡的透水矿井已经淹死了七八个矿工,他们当时在地下三百多米的深处,没逃出来的已经决无生还的可能。随着水位的上涨,两个离心泵缓慢的抽水根本无济于事,困在矿井下工人的生机也越来越渺茫。
张君是收到了一封信后感到此事不同寻常的,信中的钢笔字迹潦草,还有被水打湿过的痕迹,写信的人是个中学生,可是依据职业的敏感和以往的经验张君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孩子的恶作剧。汽车一路颠簸后又走了十几里的山路,他终于见到了写信的男孩,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破败灰暗的土屋,家徒四壁,真正的家徒四壁。一个老太太擦着手从屋里出来,张君拿着信封问:"这是王连生同学的家吗?"
连生奶奶狐疑的上下瞄了瞄眼前的城里人,扭过头朝屋里喊:"连生!"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孩子从屋子里冲出来,朝张君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有话出去说,拉着他绕到土屋的后面,砌得歪歪斜斜的土墙上堆着茅草,刚下过一场雪,空气中弥漫着凛冽的湿意
"你再不来我就该去找你了。"男孩劈头就说
张君觉得有趣,打量了这个面貌清秀的男孩一眼,问:"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呢?这里的路可不好走。"
"开什么玩笑,我读过你报道的新闻。"男孩看了他一眼,想对他笑一下,却只是勉强扯了扯嘴角
"我奶奶身体不好,我不敢告诉她,我怕万一......"男孩红了眼眶,说不下去,低下头颤抖着肩头好象在拼命压抑着什么,"万一......我叔叔......有个三长两短的她老人家受不住打击。"
张君同情的看着男孩憔悴的面容,理解的点点头。
"他们就是怕把这件事捅出去,根本不管里面人的死活!"男孩一拳头砸在泥巴墙上,把拳头砸出了血,这几天他强忍着内心噬人的焦急和牵挂,还要编织谎言安慰连生奶奶,银锁生死未卜,把他的心都钻出一个洞,他焦躁,愤怒,恐惧又无能为力,无数个万一像刚针一样扎着他
如果......不,不会的,连生拼命的说服自己一万遍不要乱想,那天听说找到尸体消息他的呼吸都要停止了,被哭喊的人推搡着,毫无知觉。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尸体的头上蒙着塑料布,他恍恍惚惚的盯着那裸露出来的三双乌黑的泥脚,一遍一遍的走。耳朵里是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悄悄的走开了,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望这天空静静的绽出笑容。
张君扯住男孩的手臂:"你冷静一点。"
男孩嘶得一声皱起眉,张君捋起他的棉衣看到男孩的手臂上有几道青青紫紫的伤痕。
"简直是丧心病狂无法无天!"张君惊呼
"你自己也要小心点,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们肯定也会来找你麻烦,不要忘了你答应过的事。"男孩收回手,盯着他。
张君正色说:"你放心,如果你反映的情况属实,纸是包不住火的,我是个新闻人,既然吃这碗饭,也是有职业道德的。"
男孩点点头,道了一声谢,脸上的表情明明在笑,张君却觉得难看的好象随时都会在下一秒钟哭出来一样。那不是一个孩子的表情。
心里一悸,既而又变得沉甸甸的,竟然还有这样贫困的地方,可耻啊。对这个男孩而言,他的叔叔肯定是一个不亚于父亲般极其重要的亲人。
如果万一......他开始为男孩的未来担忧,从连生的信中他已经大概了解了他家中的情况。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这个孩子不仅面临失去亲人,而且还可能辍学。这是张君无论如何也不愿见到的,换句话说他无法撒手不管。他是个新锐的新闻记者,凭着天不怕地不怕也要揭露事实的信念在省里小有名气,但是说实话,那是他的职业,他只是真实的记录着阴暗面,他的同情心并不比平常人多一点或少一点。这个男孩触动了他的某根心弦,某种思绪,是勇气吗?还是他临别是凄楚的表情?
张君点起一只烟,沉思着,最坏的打算,他希望能给予这个叫的连生的男孩一些帮助。而现在他唯一能帮助他的就是排除阻力,暴光事实,动员各方的力量,尽一切努力营救被困井下的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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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君知道,眼下多耽误一秒井下的工人就多一分危险,纸虽然包不住火,可是人命关天等小火苗烧成熊熊大火的时候后果将不堪设想,他有预感这次事故的严重程度决不像县里有关部门的一些领导轻描淡写说的那么简单,甚至那有意淡化的态度还引起了他的怀疑。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收集第一手材料,调查矿工伤亡的具体情况,然后尽快的组织成新闻发回去。
作为省里来采访南屯窑山煤矿透水事故的记者,张君受到了很好的接待,姓郑的摆酒设宴款待大记者,席间还请来了几位煤炭局的领导,张君不得不按捺着性子跟他们委蛇周旋。
"记者同志,你是不了解本地的民情,对你的精神我是很尊重也是很敬佩的,但是也不能排除有人小题大做造成的不良影响嘛!新闻不都是讲究个真实性吗?"某位领导举起了酒杯
张君微微一笑,不动声色的抿了一口酒说:"请您放心,我张君绝不报道虚假新闻,但是,更不能容忍有人企图瞒天过海掩盖事实真相!要真是这样,就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闯一闯。"
领导皱了皱眉,脸沉了下来,放下酒杯,轻咳了两声,什么也没说。
饭后,姓郑的愤愤的骂到:
"妈的!这小子也太狂了,简直不把领导放在眼里!要不要给他点教训?"
局长放下报纸,说:"不要乱来,人家毕竟是省里来的人,你别小瞧了这些记者,弄不好偷鸡不成反惹一身骚!看来瞒是瞒不住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堵住他的嘴,能拖延多久就拖延多久,一切等风平浪静后在说。"
这时的张君也没闲着,矿山不让进他就上山下乡马不停蹄的一家家走访矿工的亲属,他们哭红的眼睛,欲言又止的态度让他更加笃定了自己的判断。一天,张君刚从一家网吧出来,几个地痞无赖挡在他面前
"你们想干什么?"
"哼哼,谁叫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只好麻烦大记者跟我们走一趟了。"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些人还有没有王法?!"男孩的叮嘱在耳边响起,张君有些后悔自己单枪匹马一个人了。不过好在他临走前嘱咐过同事,现在只能祈祷那封邮件顺利的寄出了--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啊,张君祈祷着,要知道几十个矿工还在水中苦苦挣扎着,命旋一线啊
8小时后,省里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头版头条报道了一则新闻--《12·30南屯窑山矿难黑幕》
年关将近,这则新闻引起了巨大的舆论反响,被国内几家有影响力的报纸相继转载,中央领导亲自批示--不惜一切代价营救遇难矿工。由副省长亲自带队的营救小组于24小时后赶到了事故现场。这时,离煤矿发生透水事故已经过了四天又17个小时。
井下还有人生还吗?井下的情况又是怎么样的呢?矿灯早已经熄灭,在黑漆漆的地下,等待的无助矿工门渐渐绝望。在几台离水泵日夜不停的工作下,水位终于在地下291米处停止了上升,得知这个消息的人们并没有欢呼欢呼雀跃多久,291,这个数字像沉重的铅块一样压在人心上--也是一条生死线,也就是说在291米以下的33名矿工已经绝无生机。而291米线以上的11名矿工,他们面临的的是绝望,饥寒,缺氧和窒息。
"郝副省长,事故原因已经调查清楚了,是乱采乱掘导致的老矿沉积水渗透,也就是说原来老矿的沉积废气很可能也会跟着渗透进来,造成瓦斯中毒。"矿难专家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
"这个根据当日的值班表,已经确定的死亡矿工名单,要通知他们的家属吗?"
副省长接过那张薄薄的纸,低下头,轻轻的读着:"刘四喜,张卫国,齐长江,王黑子,周树,钟大炮,钟小伟,孙贵,王银锁......"沉默了半晌,副省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抬起脸,沉重的点点头。
"加大通风力度,一定要保证井下透气。"
营救工作还在紧张的进行,食物和水被包在塑料袋里从一只特殊的管道源源不断的往下传递,为了随时掌握被困矿工的情况和他们保持联系更是为了激发他们的生存意志,人们轮换着敲击铁管,与井下的人通话。
由于逃生的矿工也不愿离去,矿山内被拉起了警戒线,聚集着焦急期盼的矿工家属和各大煤体的记者,他们祈求上天自己的丈夫亲人平安无事,一家人还等着他回去过年呢。
在来回跑动的忙乱人群中张君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穿梭在涌动的人流中拉住经过身边的每一个人疯狂的问:
"你看见我伯伯没有?你看见我伯伯没有?你看见我伯伯没有?"
被问的人不是茫然的摇摇头,就是根本没听见匆匆的走开。偶尔有几个认识连生的矿工却远远的躲开不愿意回答。
连生呆住了,来来回回晃动的黑脸没有一张是他熟悉的,没有一张是他要寻找的。前所未有的恐慌像大浪一样铺天盖地的袭来,打得他膝盖发软摇摇欲坠,正眼前发黑时一只胳膊有力的扶住了他。
这时候广播忽然响起,人们纷纷摒住呼吸安静下来。
声波像一只黑色的秃鹫低低地的在矿山的上空盘旋,乌云密布的苍穹俯瞰着悲惨的大地,渺小无助的人们静静的聆听生死的宣判,隆隆的闷雷压得胸口喘不过气来。
酷刑好象无休无止,咚咚咚,是雷声还是心跳?
噩耗,每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名字,在尖锐的号啕惨叫中弹跳。
死灰,生命,尘埃。
张君仿佛看到有形无形的东西匆忙的投入大地
永远无法责备的造物主啊,他委实将生命造得太滥也毁得太滥了。
手腕被捏得生疼,张君回过头,男孩子的脸上没有表情,那么安静,那么安静
安静的,让张君觉得不对劲。
仔细一看,白色的涎水正慢慢的从男孩子的口角里流出来,忽然,男孩子的身体像通了电一样抽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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