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皇上,奴才叫吴同,奴才师傅就是从前跟着皇上的王仁。”小太监趴在地上,虽
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口齿却还算的上清楚。
“起来吧”我淡淡道,“思政殿的规矩你师傅肯定已经跟你讲过了,磨完墨就下去候
着,不经传唤,就不得进来。”
“是,奴才领旨。”小太监退出殿外,偌大个思政殿就真正只剩了我一个人。
摊开六尺玉版纸,选起枝文清氏七紫三阳,闭目凝神片刻,断然下笔。
其实,他的模样我已经记不清了,虽然几近拼命的想要从脑海里挖掘出来,笔下却越
来越犹疑。这一回,画成的人物,能有他的几分神气呢?我秉烛而看。。。。。。
呵呵,我不禁笑了,这回倒是绝了,平缓的额角,肖长的眼睛,可不是成了幅自画像
么?不同的只是黄袍换了白衣罢了。记得那人穿白色极是温雅飞扬,长软的带子系在
腰间,宛如一道清烟随时要被晚风吹散了去。当年曾在吟秋殿外窥探过的,世上再无
第二人能穿得似他那般好看。
“皇上?”吴同蹑手蹑脚的进来道:“已经亥时五刻了,皇上还请回康宁宫就寝吧?
”
一语将我惊起,怒变了脸色:“谁叫你进来的?!”
那小太监吓得面目苍白,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来人!”我喝道,几个太监忙进来侯旨。
“拉下去杖责二十!”我背转身去,不看那张涕泪横流的脸。
信手将画纸在蜡烛上点燃,这已经是多少次了,他的神态,模样,越来越模糊不清,
逐渐遥远得让我怀疑生命里是否真正存在过这样一个人,他。。。那个和我同坐在丽
景殿台阶上擦拭泪水的人,哪里去了呢?宣纸迅速的燃成一滩带着余温的灰烬。我站
起身来,打开殿门。
清凉空气里有淡淡的咸腥味,那个小太监被扔在殿前,一动也不动。
“死了么?”我皱皱眉头,此人未免太经不得棍棒。
一个老太监回禀道:“回皇上,这奴才只是晕过去了。”
“哦,墨磨得还不错”我吩咐道:“明日还要他在思政殿伺候。”
明月高悬,夜风盈袖,宫内回廊九曲十折,然而,任是那一处,只要抬头就必能见着
这轮月亮。
不知不觉吟哦而出:“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自笑道:“怎么就记得这两句
,下头是什么倒忘了,可见真是老了,记性都不比从前。”
前头的提灯笼的太监不敢接言,只道:“皇上这是回康宁宫么?”
“含心殿吧”,我想了想,“什么时辰了?过了亥时么?”
太监忙回禀道:“已是亥时七刻。”
“太晚了,还是不要叨扰的好。回康宁宫。”
才近殿门前,两个宫女捧着东西等在那里。
太监在前头问,“那个宫里的?”
“我们是含心殿的”宫女忙下拜道:“皇后娘娘叫奴才们送夜宵过来。”
“还没睡么”我皱眉道,“更深露重,也该多注意身体才是。”
“是”那两个宫女忙道:“奴才们这就回去劝娘娘就寝。”
“去吧”摆摆手道,“就说朕明日去看皇后。”
“是”,那两人又拜,这才离去。
思政殿里,伺候笔墨的还是那个小太监。原本白皙的脸色蜡黄了些,只是站在那磨墨
罢了,手也发颤,脚也抖着。
“怕朕么?”斜睨他一眼,端起桌上新沏的碧螺春。
见他手下一抖,一点墨汁飞溅了出来,落在砚台旁的一沓白云信笺纸上。
他咕咚一下,跪在地上,“奴才该死。”
“死?”我笑了,“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打你是叫你记得规矩,若是就这么死了,那
打不就白挨了么?下去传任相进来。”
“坐”我指指下设的软墩,“那边如何?”
“暂无大的动静”任历学摇头道,“臣以为雍州虽然地偏路遥,然而却囊括全国五大
铜矿之二,实在是不得不防。”他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奉上。
“这是什么?”我接过锦囊,里头叮当作响,却是些铜钱。
“请皇上细看”
我取出里面的六枚制钱,一一排于案上。
两枚庆嘉通宝,四枚天盛通宝。
“我朝沿袭先帝爷的旧例,铸币都以铜六铅四为准,”他信手便摆出四枚来,果然铸
字不同而成色相似,“而这两枚,皇上看看。”他将剩下的两枚推到我面前。
“似乎黄灿灿了不少”我笑道。
“皇上圣明”任历学道:“天下铜矿匮乏,因此先帝爷明令禁铜,莫说私铸钱币,就
是礼部,乐部所制铜器都是严格管制,朝廷三品以上官员才得使用铜器,更莫论民间
了。”他顿了顿,又道:“只有雍州少铅而多铜,故而这两枚的成色是铜八铅二。近
年来朝廷的银子大量皆运往北疆以筹战事,故而中原流通的,只有是以铜币为主,各
处渐渐开始闹起钱慌来了,雍州如此动作,恐怕。。。”
“难为四弟”我将手中制钱抛掷玩弄,这么个蠢法子他也想得出来,倒真是为朕解忧
了。
任历学微笑道:“皇上的意思是?”
“收铜”我倚在软靠上,“铜八铅二,哈哈哈,这样的铜钱,他出多少我们要多少,
他这铜钱成色再好,也不过是以一抵一用吧,朕要将它返炉重铸,以三抵四用,看看
是他的铜多还是我的钱多。”
“另外”,我将一枚雍州制币掷入任历学怀中,“颁令铸造司和户部,即日起,为造
前方铅弹箭镞,天下七成之铅皆要入库,擅自挪用者,军法论处。”
“臣遵旨”任历学退出殿外,看着他的背影,我亦不禁要叹,此人为官,真是乖觉到
骨子里去了,什么话该他说,什么话该留给我说,竟是一丝不乱。
批完最后一份折子,已近正午。有内监进来道:“请问皇上,午膳摆在何处?”
“紫。。。”才吐一个字,想起昨晚的交代来了,便道:“到含心殿知会一声,朕中
午要过去。”
也很有几日没过来含心殿了,阶下的黄月季都换成了素心兰,她是素爱花草的,故而
陈设换得也勤。拈起一朵凑在鼻尖,怪道:“怎么这素心兰没有什么香味的?难不成
是朕的鼻子出毛病了?”
“皇上万福金安”她打了帘子出来,“皇上的鼻子可是好好的,臣妾这素心兰出毛病
了是真。”
“怎么了?”我摆弄手里的花儿,怎么也没看出个异处来。
“太妃前日有些咳嗽,要以素心兰的雄蕊做药引子,皇上细看看,这些兰花都是抽了
蕊的。”她倚过来,葱白的玉指点在兰花浅黄的花心上,身上暗暗一股玉兰香味袭来
。
“哦”,我见那花心之中果然只剩雌蕊,“这小小一朵花里头,也足可见皇后对太妃
的孝心。只是这些花只是做药用的,又摆在这里做什么?”
“素心兰不比别的花草,她颜色淡薄,姿容平常,唯一能引人欣赏的不过就是其清雅
的香气罢了,如今这香气也淡了一层,还有谁人会喜欢它呢?”她淡淡道,“所以臣
妾就把它收入自己宫中,叫它们好生生的开完这一季吧,否则定会被园丁所弃,下场
可怜呢。”
“唉”我亦叹息,“皇后说得有理。”
她父亲任多年文渊阁大学士,姑母又为贵妃,幼承庭训,论起品性涵养,六宫没人越
得过去的。只是每当见了她,便要勾起当年父皇立我为嗣,却又强将她指婚给我的旧
事来,想父皇在位之时,虽有冷口冷心的名声,然而对黄氏一族,也不是全无眷顾的
。
“皇上想什么?”她微微一笑,亲手盛了碗汤送上,“臣妾这里的菜式不合皇上胃口
么?”
“哪里”我从她手中接过道:“只是突然走了一会神。”
“也别太过忧心了”她劝解道:“难道战事不了,连饭也不能好生吃了不成?”
“呵呵,别尽记挂着说我”,夹起一块三丝鱼卷放入她碟中道:“自己也多用些吧”
。
才说着话,听见有人禀道:“公主来了,听说皇上在含心殿,吵着要见呢。”
“是林嬷嬷在外头?”我道,“带公主进来吧”。
“若泯”我弯下腰,拍拍掌道,“自己走过来父皇这边好么。”
“父皇。。。”小人儿穿着粉红锦缎衣衫,才二岁多,走路尚还不稳,却是个急性子
,小小的手固执的推开嬷嬷圈起的怀抱,自己一步一步往我这边过来,明媚的眼睛看
着我,以我张开的手臂为目标,脚步贪快而不稳,乳燕投林般栽在我怀里:“父皇,
抱抱,抱抱。”
“好!父皇捉到小若泯了!”我把她高高举起来,笑道,“想父皇了么?”
“飞,若泯要飞飞”小人儿却急不可耐的嚷,双手鸟儿般在空中扑腾。
“那就飞吧”我将她抱牢,在空中旋了起来,“哈哈。。。”
含心殿中,笑声一片。
“皇上歇会吧”皇后拿了绢子给我擦汗,劝道,“也太宠若泯了,饭也不吃就陪着她
闹。”
“有什么关系,朕就这么一个公主,不宠她宠谁?”逗弄着怀里的小人儿,笑道:“
赶明儿还要宠到天上去呢,若泯要快点长大,父皇要好好给我们小公主招一位驸马。
”
“皇上还真是高瞻远瞩”,皇后也撑不住笑了,“她才多大的人儿,就连招驸马都替
她想着了。”
怀里的若泯又闹腾起来,又闹着要往她母后怀里,我只好放手,让皇后接她过去。
又问林嬷嬷:“你看若泯生得是像朕多些,还是像她母后多些?”
林嬷嬷忙道:“要奴才看,论眉眼模样,公主是像皇后多些,要论脾气又像皇上您了
。”
“哈哈哈”我笑道,“那是倒是麻烦,像朕这个脾气,若是男孩儿也就罢了,偏生是
个公主,将来的驸马爷,朕还真是不好替她找。”
虽是说笑,侧眼看去,皇后脸上却闪过一丝忧色。
“怎么了?”
“没什么呢”她微笑道,“臣妾只是想,臣妾入宫也有四,五年了,却只有一位公主
,自感惭愧。”
“皇后和朕都还年轻”我安慰道,“来日方长。。。”
回思政殿内书房,孟叶凡的鸽信已然静静躺在桌子上。王仁代天子劳军,走在明处,
路途上不免耽搁较多,他走在暗处,算起来早到玉门好几日。了了几字,不过是知会
个平安而已,匆匆阅完,指甲掐得细碎,裹在一堆故纸里扔去。
“皇上”吴同捧着两只密折匣子进来道:“皇上,户部黄尚书求见。”
“怎么没递牌子?”我略皱眉道:“宣他进来。”
忽而,一红袍官员入殿,跪在当下。
“免礼”我微笑:“起来回话。”想了想道:“与皇后同姓,是一族?”
“臣不敢”,黄烈跪下回道:“臣下祖辈皆是抚州津县人,庆嘉二十年才迁至京城,
与后族同姓虽为同姓,并未联宗。”
“哦”信手翻开吏部送来的案卷,“是朕看漏了,说事吧。”
“什么?”我拍案怒道:“你再说一遍!”
“臣以为,北线伐羌一战,不能再打下去了。”那黄烈看着倒是个长了骨头的,双目
炯炯,并不回避我的怒视,他双手奉上一本蓝面小册道:“臣忝为户部主事,这一年
多来,自筹备军粮战马装备,到如今月月拨划军饷粮草,每一笔帐数都在此册中,请
皇上御览。”
打开帐册,里头一色蝇头小楷,数无巨细,所有入帐出帐日期,款项大小,为何目的
,拨往何处,皆分列得清清楚楚。一时看得我心中暗惊,索性翻到最后一页。
“迄昨日为止,共花费银两总额,六千七百万两。”他沉声道,两条卧蚕样的眉毛纠
结在一起,看得人心底莫名的难受。
“说,继续说!”我靠在椅背上,声音已然清冷下来。
“我朝去年一年的国库收入为八千六百万。”
他吐出这句,也无语,君臣两人面面相对,书房内只听得到我的手指无意识的磕在紫
檀桌面上的咚咚声。
终于还是道:“国库的盘存单子呢?拿来给朕看。”
“去年国库盘存五千四百万两,”黄烈道:“然而,今年又是沧江三年一度泛滥之期
,皇上,修建永通渠不要银子?永州,宁州一春皆干旱少雨,到秋收年成若是不好,
赈灾不要银子?
还有吴州的匪事,黄海的倭乱,各处正待修建的国子监,皇上若是一心穷兵黩武,将
民脂民膏花费在一场漫长的战事上,臣恐怕。。。”
“臣恐怕?”我怒到极处,已是几次三番,又几次三番的隐忍不发,勉强听完他的陈
述罢了,直到听见什么“穷兵黩武”,
什么花费“民脂民膏”,竟是恨不得要将我与武帝昏君相比较。胸口一股积滞的怒火
便再也控制不住,冷笑道?“你怕什么?竟敢用这种语气和朕说话,你犯上!”
“臣是犯上”他跪在金砖之上,头依然仰起直视,“臣是抱了直谏犯上的心思来了,
只求皇上能体察天下万民之心,臣就是为此一死也没什么。”
听他搬起这大道理来,我的暴虐之心骤然而起, 正待唤:“来人!”
门乍被人推开,内监报道:“左相求见。”
还未及我说话,任历学径直便闯了进来。
“臣有事启奏”任历学站在黄烈身旁,目不斜视。
“你”我指着黄烈道:“你先下去吧, 在家自省三日再来上朝。”
黄烈大约是惊奇如暴风雨般的责罚竟如此高高举起,却又轻轻落下,兀自在地上愣神
。
直待我说第二次“出去!”,这才爬起退下。
“唉,此人真是人如其名”我笑道,“将来若是有谥号,也该加个烈字。”
“皇上不生气了?”他试探道,大约刚才在大殿外候着的时候,也听到我说话了。
“你一进来朕就不生气了。”翻着手中蓝皮小册,微笑,“俗话不是说,‘宰相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