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做样子吧,南默心道,若不是做样子那么汉嘉王反或许更是近在眼前。他如此想着,心中不禁凛然,那么那些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了。
他复又对自己笑起来,反了好,给个痛快。
将身上的夜行衣撕下来,卷成一团裹在包袱中。
一辆马车总窦绫公子眼前驶过,下一刻,窦绫公子不见了。
南默在车驾中,将那包衣服随意放在脚边,对驾车的人道:“回吧。”
黛色在一旁却笑了,他挑起车窗上的帘子,向外看了看,戏谑道:“公子,你不下去看看么。”
南默的目光从那方车窗望出去,正看见不远处吴赞一人在道路上走,步子有些歪斜不稳,想是喝醉了,身旁有两个家奴,不断哀求他想是要他乘车早些回去,他却是不理,径自往前走,双眼迷蒙,嘴唇翕动,不知说些什么。
南默心中一动,却将头扭去另一边,仍是对车夫道:“回吧。”
黛色伸手拉了他的衣衫,对他道:“公子,你心里想的不就是这个人么,又如何违背自己的心愿,他能将你放在心上,将来也必然是一个盟友,你何苦挣扎,他是御史公之子,你恨他也好,保护他也罢,他都已经是这宫廷的人了,将来必要选一方,你何不就让他呆在身边?”
是了,即是吴赞背叛过他,只要他还是喜欢他的,那么再深刻的恨意也是徒劳,你不可能杀了他,你伤害了他,却比他更痛苦。
他自己已经活的更痛苦了,为什么还要让自己更痛?
南默低头看黛色,见他似乎真意坦诚,便又望望车外,冷笑一声:“哼,待谭芾环的位置坐稳了,我还能活几天?也罢,及时行乐,我又何必在顾及他人?”
说罢他跳下马车,走向吴赞那里去了。
黛色看着他步伐并未踟蹰,在车里笑了笑,心道:我也未必非杀你不可,只要你能同百泉长公主一般,不去想些什么逍遥自由,便也可成就长公主那番事业地位。
吴赞只是脚步虚浮,神志还是清醒的。身边仆从絮絮的哀求之声他充耳不闻。他自知该早早乘了车回去,不该歪歪斜斜的走在汉嘉王家门口,让别人看去,徒增笑柄。
说来他也并非一个长情人,也曾是个爱招惹美貌女子的风流人,珍珠也取笑过他的那些事情,传的皇帝那里都知道些。
极尽风流的人,偶尔或许又极尽痴情,比如他。
距那件事情,算来也有小半年。窦绫公子行踪不定,他又赋闲在家中侍奉父亲,可以说已是很久不曾谋面。不曾说的是思念,本以为可以忘记,忘记恐怕又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南默就是那样的人,种在你的软肋,不动则无事,动了便要痛的,或隐隐作痛,或切肤之痛,也或者剥肤之痛。
今日应邀来芷兰郡王的婚礼,说没有一点期望那是自欺,说抱着希望,心中早已变质的思念与以作愤恨的爱情,又该做如何讲?
只是将酒灌在肚肠里,借形骸之名做放浪之事,不要说什么纠缠了,说情事无用,一切皆可用来当作筹码。他只觉心中仍是说不出爱恨来,只喃喃道:“公子……”
他歪歪斜斜向前走着,听着马车辘辘的声音在耳边踌躇的响,是自家的马车,忽然一人铅白色深衣下摆停在眼前,他抬了头,看见那人似笑非笑的面容:“吴卫尉大人,可愿意载我一程?”
那人貌美颜姝,眼中有一片娇羞的温情,昔日乖戾冷僻全然不在,吴赞从未见过他这种姿态,只低低唤一声:“公子,是你。”
南默微笑:“许久不见了呢,载我一程可好?”
第十四章:柳暗花明(3)
吴赞似仍是不信耳中所闻眼前所见,愣了一刻,突然醒悟过来般道:“可与窦绫公子共乘,卑职惶恐。”
此时他的马车已至他与南默身前,身边两名家仆见了窦绫公子,对他所为自然有所耳闻,大气都不敢喘,行了礼在一旁状似呆滞,手脚端正,严阵以待般,生怕南默对他们的主人又有何刁难。
南默看在眼里,倒并不计较——他是从不怕被人说气量狭窄的,若是依照他的性子,这两个人,该是活的皮痒,得脱一层下来才对。他伸出一只手呈在吴赞面前,笑道:“那么,请你扶我上去吧。”
吴赞依旧是怔了怔,见南默虽面色清淡,确实无刁难之色,便伸了手,微微托力,将他送上自己的车驾,待他坐定了,才跟进去坐好。他的车驾并不十分宽敞,两人共处,便觉将所有的空间都占了去,连呼吸一下都似乎能听见声音,极为暧昧。吴赞将两手放在膝盖上,动也不动,眼睛只向前看着,毫不斜视。
南默侧首看了他一眼本想笑一下,见他如此冷漠,伸手挑了窗山的帘子,将面目从车窗中露出来,对车外站立的两名仆从道:“请去我的马车那知会一声,要他们先回去,我还要耽误一会儿。”
他话音落了,吴赞便开口对车夫道:“去五羊殿。”
车轮辘辘的响起来,相互交织着,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车驾。
吴赞僵坐在南默身旁,并不吭声,管好自己的眼睛,顺下来,任凭吩咐之姿。
他并不知南默此刻虽亦并未看向他,但眼角溜出那么一星光来,甚至连他的一根细微的发丝都要看在眼中似的。
他听闻南默在他耳边道:“吴赞,御史公身体可好?”
吴赞平板道:“卑职父亲身体上算康健,谢谢公子问候。”他此时说话一板一眼,按照规矩来,南默听在心中,却不敢说出有什么凄凉之感,这一切都是他亲手造成,自食其果。
南默笑出声音来,说不出是什么,但确有那么一点点自嘲:“吴赞,你可愿回五羊殿么?”
吴赞一震,猛然回首,见南默一双眼珠已经他盯住,非要从他眼中看出什么来,他便侧首,不愿再将面目毫无保留在南默目光之下,不能讲感情赤|裸裸的暴露在南默的眼前,好让他轻易的抛弃,他涩然道:“公子,我离开五羊殿已久,恐怕不能……”
南默截断他牵强的理由道:“吴赞,你真不愿意回来么?”
“我不愿,公子。”
虽有所期盼,但吴赞只愿这一切不过是虚幻的梦,南默这个人,爱好恨也好,他此刻终于觉出来自己不愿再沾惹,南默是绝不能被沾惹的,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他是个太过奸险的男人,你不能相信他是善良的,尽管他曾经是善良的。
却听南默轻轻舒一口气,道:“如你所愿,我不会强迫你回来,至少近些日子我不会要你回来。”
吴赞将这短短一句听出些什么来,他忙道:“公子,我已无法追随你了,我父虽然康健,毕竟年事已高,需要我在身侧服侍。”
南默似已料到他的回答,眉上爬了忧愁,是了,总不能所有事情皆由他轻松掌握,也总不能所有的人,都永远为他所用或轻易抛弃,无论是基于何种心态,那都是已经抛弃的东西,捡回来,谈何容易?
他幽幽道:“是我对不住你,你为我如此,我却如此伤你……”照窦绫公子的手段,此刻必已经泫然欲泣,依靠在他身上,做尽一切软弱姿态,换得吴赞一点怜惜,此刻他不是窦绫公子,他是南默,所以他并未做戏,只是叹道:“吴赞,我欠你的,此生还不尽,来生亦无以为报……我本该早就想到你的本意,却是由别人将我点透。”
他正身对吴赞继续,无比疲惫道:“吴赞,我是个没有将来的人。”脸面上是深沉的颓丧,似已厌倦了。
他这句“没有将来”,却无意间生生将吴赞击倒,往日情形历历在目,无论何种,皆是南默的次次伪作,偏偏要将一切机关算尽,求得什么,为的又是什么,就是那么一点保全。其实他对南默,亦没有如面上所说那般真的毫无瑕疵。
南默此次确实并未重新将他拉入自己一派,那日费力将他排除在外,自然不可能轻易要他再卷入其中,他此次,确实更多的是要挽回什么,至少吴赞对他一点感情,他要留住,这宫廷里,真正属于他的东西,并不多。他活的这么小心,该什么都不顾一回了,不该那么小心的,若是被骗了,便只当对过去的补偿。
吴赞轻声道:“公子,吴赞对你仍是如同从前,虽不能回五羊殿,在宫外倒更好照应些……我对公子虽有怨言,但能得公子今天一席话,便知足了……”他还要说些什么,只是看着南默逐渐亮起来的眼珠,却又说不下去,倒有几分激动而不知所言似的。
此时,坐在车厢外的仆从道:“公子,大人,五羊殿到了。”
吴赞先跳下马车,伸手将南默扶下来,直觉他的手臂似乎比先前细瘦些,精神却还是好的,他心中动了动,似有些悔意……
南默下了车,转身对他点点头,便径自向五羊殿宫门走去,宫人已在那里守候,将他迎进去,一连串叠声的公子公子的问安传进去,将他簇拥着,昭示他尊贵的身份。
有一名女子,衣饰华美伴在他身侧,面容娇羞,体态妖娆——怕是南默带进宫来的黛色吧,吴赞忽然觉出来,南默与自己已经一般高了。
变得东西果然很多,无论是南默的身形,还是他吴赞心中所想,果然又是一番变化,又与从苍河螺归来时不同了,想那时他还感叹过一切与未去苍河螺时不同了,果然红尘弄人,事事善变。
他望着南默渐渐走进五羊殿朱红色的宫门,本以为他如往常般不会回头,却不料南默脚步突然停顿,回身望了他一眼,眉眼带笑,盛满温情。
多年以后,吴赞回忆那个微笑的时候,幽然道:“到此刻,我也只见过昌延王笑的有那么一次真正好看过。”
是的,美丽的东西总是易逝,又是他毫不犹豫的出了手,加速了这美好物事的灭亡。
他在宫门前驻足片刻,胸臆中呼出一口郁气来,翻身上了车,道:“回吧。”
南默却垂首笑出声音来,细微而自嘲的笑。
黛色疑惑道:“公子笑什么?”
南默不语,末了才道:“我果真是个没有未来的人。”
他果然是这种人,无论如何绝不会放过可以利用的一切东西——御史公之子与窦绫公子共乘车驾,状似亲密,御史公怕是与窦绫公子已是一党了呢。
正如他从前对吴赞一般,反反复复,鲜有不怀其它目之时,如不卸去身份,他与吴赞,永远无不分离的一天。
第十五章:变(1)
芷兰郡王婚后,神仙眷侣之类,恐怕与他是万万不能沾边的。
第二日,本该韦于晏敬茶给汉嘉王,不料汉嘉王竟真一病不起,疮症急发,吐得昏天暗地。这昨日还欢喜的地方,今日就已笼上死亡的气息。韦于晏仍是将那杯茶敬了,只是用的茶碗敬的药,汉嘉王吐得四肢无力,哪里还有力气端起茶碗,只得由韦于晏扶了勉强喝下,便急喘着躺下,他喉中有积痰,由侍女在胸口不断抚着,怕一口气顺不上来就死掉了,咳出来的又带着血丝,初时本是红色的,后来却成了黑色,怎么不吓人?
太医院里的来了去,都看不出个所以然仍是用风寒之类搪塞,民间请来的大夫,虽说出是疮症,却无从下药,开的方子灌下去,汉嘉王腹泻与呕吐更是严重。
只一日,人已经去了半条命,只用珍贵的药草将命吊起来。
谭之洲守在床侧亦不知该如何,对父亲,他并未有太多感念。他是侍妾所出,本也不受喜爱,只是上面有一位兄长痴傻,另一名有妖族血液,将来若有闪失必被诛杀,所以才将他送入寺庙,暗中培养,父子温情自然不可能体会,所有的不过是严苛的教导,所记忆的,不过是武术与算计,他比之南默,也并未有什么好的境遇。
汉嘉王气息奄奄,勉励睁着浮肿的眼皮,甚至于连话都无法说出来,只是张了嘴巴,喝喝的发出些徒劳的声音,他已是个垂死的人。
谭之洲素知他心,将耳凑在汉嘉王嘴边,细细听他都说了些什么。
汉嘉王只说一句:“谭野害我。”
谭之洲本想对汉嘉王有所宽慰,一名侍从上来轻声道:“郡王,窦绫公子来了。”
谭之洲略一沉吟,道:“请窦绫公子进来。”
侍从略有迟疑:“这……”
确实有些不妥,但将其拒之门外似乎更为不妥,他要看看南默在这个时候过来,又有何用意。
韦于晏同女眷站在一侧,听到“窦绫”二字,心神一动,苦涩泛在口中,将头垂了下来,不敢看向门口。
那边门吱呀一声开了,南默穿月白色胡桃暗纹曲裾,冠带挺正,再也没有比现在更端庄的时候了,他盈盈拜了拜,眸子看在汉嘉王脸上,面目悲痛道:“我听闻汉嘉王病况恶化,却没想到竟是这样厉害?”
谭之洲在一旁道:“窦绫公子担心了,我父虽在病榻,还有我在这里。”
南默皱了眉毛,仍是担忧的轻声道:“芷兰郡王身体也有咳症,若是不悉心照料,恐怕……”他抿抿嘴,是个隐晦至极的狡黠笑容,脚上动了几步,也不管自己行径是否突兀,走至汉嘉王榻前,执起他一只浮肿的手臂,垂首对汉嘉王担忧道道:“自废帝开始,王侯从来都命薄,我只愿汉嘉王你快些好起来,这社稷你虽不能沾身,少了你总还是缺了什么似的。”
南默说话大为不敬,又饱含深意,让人不得不深想。谭之洲一双眼珠紧紧盯着他的动作,不过是几个时辰未见,窦绫公子却是神采焕发精神奕奕,吴赞对这个人的影响当真是深刻。
汉嘉王本就说不出话来,被南默气的更是喉咙中呼噜作响,一双手紧紧掐住南默似要说出什么来,那眼睛里是恨的,清晰而深刻的恨意。
此时,锵的一声声响,一名仆从打开熏炉子,抓了香料正要填进去。
南默心中一动,道:“慢。”
那名仆从抬起脸来,有些疑惑。
南默拂开汉嘉王的手,伸手从那名仆从手中接过要加进去的香料,放在鼻端闻了闻,似说了什么,而后便笑了,抬首对谭之洲道:“芷兰郡王,借一步说话,如何。”
谭之洲心中一动,将南默引进偏厅,并差人将香料送进来,放在桌上,香料味道浓郁,一时间满室竟都是这种雍容香气,谭之洲平淡问道:“窦绫公子方才说了什么?”
南默并不回答,只随手拈起一块来,放在手中随便玩弄,末了又勾了微笑:“你知道么芷兰郡王,你父汉嘉王活不过今日……”他声音低沉悠远,似点破某人命运的神者灵媒,他观之谭之洲的面色,并无甚变化,沉默片刻,他又道:“请芷兰郡王节哀吧。”
谭之洲面色如常,似并未顾及父亲生死,只平淡道:“窦绫公子说什么?”
南默已料到他的反应,一根手指指着桌上香料道:“这云涎香为汉嘉王所喜,可是对于疮症却大为有害。疮症本就难以愈合,云涎香又与各种药草相克,倒也无怪乎汉嘉王病症日益严重。”
他并未说,在苍河螺时南汶长野的一名宠妾身染疮疾,身上恶臭不可闻。因云涎香味道浓郁,她为掩饰体味,将云涎香带在身上,结果没过几日,人就死了。
谭之洲道:“窦绫公子这次来,到底为何,直说便可。”
南默将手中香料随意从指缝中掉落,便又添一分浓郁的香气,眉间温柔之色却减了一半去:“芷兰郡王,这汉嘉王的爵位该是你继承吧,汉嘉王过身后,你又该何去何从。”
谭之洲笑道:“窦绫公子,我自然是继承父亲一切所有,完成他无法完成的志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