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佳楼摇着头说,“但也不能说全错。我那样子讲话,的确是因为一个击球手,不过,那家伙是我大学时候的对头。他就曾经说过,如果连续接不到人十球就把自己送上,我的队友不爽他,于是叫我也放话出去挫他锐气。”
“这不是一时意气吗?”
傅重之不认同地蹙起眉头。
“你们太任性了。万一真的有人接到了你的球怎么办?”
“没有几个人做得到。”
许佳楼狡黠地笑,“假如是那种世界大赛级的角色,我也不可能跟和他比。”
顿了顿,他眯起眼帘,饶有趣味地把傅重之上看下瞧。
“话说回来,你居然能想出那种故事,真好奇你的脑子是什么做的。”
傅重之被盯得不自在,促狭地咧了咧嘴角。
怎么会想到那些事,他也不太清楚,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这种像火鸟一样,以焚烧自己来换取新生的做法,可能就是许佳楼的风格。
看着他好似刀削出来、线条立体分明的侧脸,不禁想起一个问题。
“你是混血儿吧。父亲还是母亲,来自哪里?”
“意大利。”
“意……”
傅重之目光一颤,神情呆滞了几秒,喃喃自语地说:“佛罗伦萨……”
“嗯?”
许佳楼玩味地扬了扬眉梢,“你真能猜。我就是出生在那里。”
“怎么会……?”
愕然过后,傅重之猛地感到心脏一阵绞痛,他咬紧下唇,悄然收回了握住对方的手。
一个人诞生的地方,也是另一个人离去的方向。
没有关联的巧合,却让人觉得好讽刺。
一直排斥着去回想的记忆,翻江倒海地袭了上来,头疼得象要四分五裂。
对于自身的厌恶,对于与人交往的阴影,在这一刹那达到了顶点。
他突然起身下床,拉开落地窗走上阳台,手指着天空,回过头说:“你信不信人死之后会变成星?”
许佳楼差一点笑出声来。
“如果有这种事……”那么总有一天,宇宙会因为无法容纳过多的星而破碎了。
忍下了后半句,他不以为意地摊开手。
“倒也不错。对于活着的人,这至少算是一份安慰。”
听见他的话,傅重之隐隐地颤抖起来,垂低眼睫,忍耐般地咬着牙说:“才不是安慰,是……责任。”
最后两个字许佳楼没听清,刚要上前几步,傅重之蓦地转过身,正面迎向他,眼眶里闪动着意志的光芒,若隐若现。
他不由得为之一震。
“我有一颗很想摘下……必须摘下的星。”
说着,傅重之用双臂抱住了自己,身影中透出超乎年岁的落寞,话语却异常倔强。
看着这样的他,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在许佳楼喉间翻滚,口中吐出的字句,似乎也被染上了腥涩味道。
“为什么?”他问,“为了谁?”
“为了我自己。”
“真的只是为了你自己?”
“……”
这一次,傅重之没有回答,定定地注视着他,眼神有些迷惘,还有一些寻求救赎般的无助,却又带着孩子气的执着。
就是这一记眼神,紧紧地抓住了许佳楼的心。
“好。给我时间。”
他一个字一个字,庄重地许诺,“我一定会给你──摘星。”
一颗流星滑过天际。
有人说流星很美,还有人深信它能实现愿望,但是,难道从来没有人这样想过吗?
流星的出现,其实破坏了夜空的沈寂与平静,即便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瞬间。
10
在出发来到格蕾薇(Greve)之前,傅重之就知道,傅云黎一定会对他老调重弹。
──已经过了二十五岁的男人,还没有可以结婚的对象,这实在是有点奇怪。
当傅云黎这样说的时候,她注意到弟弟的目光异常冰冷,不耐和排斥都写在脸上。她不意外弟弟的反应,只是觉得无奈,也有一点生闷气。
她很清楚,要不是母亲的病情突然恶化,傅重之是不会千里迢迢赶来的;而就算见了面,也还是生分疏远。曾经积极热情的一个男孩子,居然变成这样。
最可悲的是,关于这其中的原因种种,她比谁都再清楚不过。
先遇见轩然的人,是她;先爱上轩然的人,也是她。偏偏她所得不到的轩然,竟与自己的弟弟走到了一起。
她曾经对他们那么恨,恨得五内俱焚。抱着这份入骨的恨意,她跟随父母来到意大利定居,并结识了现在的丈夫,生活平淡而美满。但是对于那两个人的怨恨和不谅解,却是一分一秒都没有消减过。
直到她得知了轩然出事的消息,在震惊的同时,也感到一丝恶劣的报复般的快意。如果当初,轩然选择的人是她而不是他,也许就不会是这种结果。
把这当作犯了罪孽的弟弟所遭受的报应,她终于‘原谅’了他。何况再恨下去也没有意义,他毕竟是她的亲弟弟,是傅家惟一仅存的男人。
为了让母亲能在有生之年抱到姓傅的孙儿,她极力劝诱弟弟结婚生子,丝毫不顾及他失去恋人的痛苦。在她眼里,那种恋情原本就是不光彩的,由始至终都一文不名。
尽管她如此费心,但毕竟鞭长莫及。她太难见到他一面了。打电话去说的时候,他也永远不冷不热,懒懒敷衍。
她对此倍感焦急。
至今她还是不能理解,既然轩然已经不在了,一时的热忱也早该随之过去,可为什么弟弟却依然我行我素,宁愿独自留在伤心地,也不肯来到意大利和家人在一起。
难道说,他打算就这样过一辈子吗?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在又一次规劝未果之后,她失望地前去上班,但她并没有就此气馁。男人喜欢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她不信他没有回头的那一天。
她是真的太不了解他了。
每次被她追击的时候,虽然他面上冷漠,其实心里难受得不能自已。她使他想起轩然,想起他们曾给她造成的伤害,想起母亲悲凉而包容的眼神。
正因为这些伤害已经造成,而为了不要卷进更多的人,他才会如此地坚定不移,死守阵线。
一个人的孤单,只是寂寞;令得两个人一起孤单,却是罪恶。
他已无力背负再一个人的罪。
坐在母亲床前,他给她念了一段报纸,她听着听着就入睡了。他为她掖紧被褥,端详着她沈静而憔悴的睡容,心口痛得呼吸困难,他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
这所房子是他过世的父亲留下来的,父亲曾是这个小镇上口碑极好的医生,母亲生病的时候,也受了邻居不少照顾。而他,却是为之出力最少的人。
坐在庭院里的荡椅中,四周碧绿成茵,阳光从他头顶洒下来,把他整个人笼罩在淡淡的金色光晕之中。
他垂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治愈了那么多人,却从没有尽责地照料过养育他的那位妇人。
不能原谅这样的自己……
固执地不肯来这里定居,一方面是因为他无法面对,他知道他只会让她们失望。另一方面,更因为那座距离仅一小时车程的城市──佛罗伦萨。
明明如此接近,但他一次都不曾去过。
就是在那里,轩然邂逅了费思。也是在那里,轩然结束了此生的最后一段旅程。
他没有勇气站在那片土地上,呼吸他们曾经共同呼吸过的空气,尽管他是这样恳切地希望,直到今天那两个人依然好好地在一起。
11
悦耳的铃音,打断了傅重之越陷越深的思绪。他翻开手机盖,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名字,还有一张非常恶搞的动态图。
每次看到,他就觉得好想笑,再阴郁的心情也会被冲散得七七八八。
那是两个穿着古装的卡通小人,面对面地站着接吻。夸张的是,他们的接吻方式,竟然是张大嘴巴,吐出好象蛇信一样长的舌头,啪啦啪啦地互相撞击。
他真的很好奇,这幅图究竟是许佳楼从哪里弄来的,甚至还把它用作来电图片。如果让别人看见了,真是晕倒几次都不够。
按下通话键,许佳楼抱怨他的电话接得太慢,他说:“因为我想多看看你的舌斗图啊。”
“什么叫我的舌斗?”许佳楼因为他偷工减料的说法而呻吟一声。
他笑笑,转开了话题:“怎么现在打来?你那边是什么时间?”
“和你一样的时间。”声音里有着高深的笑意。
“和我一样?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也在意大利。”
“你说什么?!”
傅重之吃了一惊,猛地从椅子里坐直身来。
“你也在?你怎么会在呢?”
“有点事情,所以飞过来了。”
“你……你过来了,那我的鱼怎么办?”傅重之又气又急。
许佳楼好声解释说:“别担心,我出发之前就把房子钥匙托给了别人,让他每天过去帮你喂鱼,给鱼换水。”
“什么人?他负不负责任?不会有虐鱼倾向吧?”
听他一连串的问号,许佳楼深感挫败。
“那是我找的人。你就算不信他,也该相信我吧。”
傅重之沉默了一会儿,怏怏不乐地说:“我把钥匙托付给你,就是相信你能帮我照顾鱼儿直到我回去。现在你却把我对你的信任转交给别人了,你还要我讲你什么?”
“……好,好,是我辜负了你的期望,是我对不起你。”
许佳楼百般容让,“回去之后我请你去吃醉虾,这样行不行?”
“呃?”
傅重之愣了一下,继而失笑。
“你还敢和我去吃醉虾么?”
“有什么办法呢?”
许佳楼夸张地长吁短叹,“为了表明我向你道歉的诚意,当然得选这种虐待我的法子。”
傅重之再也忍不住,仰面大笑起来。
他还清楚记得,第一次许佳楼带他去吃醉虾的情形。
因为认为不卫生,以前他从没试过把活着的东西装进肚子里。但是许佳楼极力推荐,说那家酒店的醉虾远近驰名,他只好硬着头皮说那就尝尝看好了。
可是当他看到那一盘活虾端上桌,还在活蹦乱跳,顿时感到毛骨悚然,食欲全消。直到虾子差不多在腐乳里醉昏了,他仍旧没有吃它们的打算。
后来,许佳楼自做主张地放了一只到他碗里,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拿筷子把它小心地夹起来,没想到它突然使劲一弹,竟然挣脱筷子掉了下去。
他始料未及,被吓了好大一跳,连连叫许佳楼把那只虾子夹回去。许佳楼没辙,只好一只只地先咬下虾子的头,再把已经不能构成威胁的虾尾给他,他才肯吃。
这一顿饭,如果说他吃得是心惊肉跳,那么许佳楼则是吃得郁闷而且劳碌了。
有了这次惨痛经历在先,如今许佳楼说要再带他去吃醉虾,他实在觉得很好笑,更不能不佩服许佳楼的意志‘坚韧’。
然而在他笑出来的那一刻,心里同时泛起了一阵奇异的感觉,好似有小虫在啃,痒痒的,却又有点隐隐作痛。
在许佳楼为他那样做的时候,他的心情复杂极了,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他们还并不是恋人关系。两人之间最亲密的接触,仅止于第二次见面时,在许佳楼的别墅中,那一番未能完成的厮磨。
还有在带病打球的那天夜晚,许佳楼又一次说了要给他摘星的话。也许是病力的影响,当时他听得血气翻涌,心跳加速,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是,确确实实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真的相信了。
相信了那个不可能实现的承诺。
他的天真,虽然没能长久地维持下来,但他不会忘却,那种蓦然间找到了依托、整个人沈浸在狂喜与释然当中的美好感觉。
就从那一秒锺开始,他喜欢上许佳楼,真正用心地去喜欢。但到目前为止,也只是止于喜欢。
那晚之后,许佳楼就像好朋友般地和他相处,尽管没再提及有关承诺的只字词组,不过他不在意。这种介于朋友与恋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他觉得很好,他喜欢比普通朋友更接近许佳楼,却又不想过于接近。
人如果一下子获得太多,就会变得贪婪,而贪婪只会把对方越推越远,一旦失去,会跌得痛不欲生。
所以,他希望以绝对安全的关系,和许佳楼交往下去。
如此狡猾地喜欢一个人,他发觉自己变得世故了。又或许是,他爱怕了,也寂寞怕了。
“对了,我正在佛罗伦萨。”
许佳楼突然说。他心里咯!一下。
“有时间过来找我吗?”许佳楼问。
“我……”
他紧紧攥起拳,遏制住想去见对方的念头。
“大概不行。”
“哦?你母亲病得那么重?”
“……嗯。”
“这样──,那你把地址告诉我,我去找你。”
“你说真的?”他不敢置信。
“我几时骗过你了?还是说,你不欢迎我?”
“不,当然不是……”
他只是有一点慌张。
因为在听见许佳楼说要过来时,他居然是那么的开心,开心得……好象要飞起来了一样。这让他手足无措。
他曾荒芜过的那颗心,怎么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能活跃到如此地步了呢?
12
傍晚时候,许佳楼果然如约造访。
傅重之把他介绍给在场的傅云黎,措辞尽量谨慎,他不想引起她的猜忌。
傅云黎有着女人独具的敏感与观察力,过去他和轩然的关系,就是被她一眼一眼看出来的。对于许佳楼楼的突然出现,她果然强加注意。这不能怪她多疑,毕竟她知道弟弟的性取向,而面前的这个男人又是如此出色,夺人视线。
傅重之想,许佳楼一定也注意到了她的不友善,不过并没有露出不悦,而是从始至终面带微笑,一举手一投足,无不体现出本身良好的素养和风度。
一顿晚饭吃下来,傅云黎非但不再对他抱有戒虑,甚至不由自主地有些欣赏他了。这让傅重之对他深藏不露的本事深表折服。
他的另一层面目,他可是亲身见证过的。
之后,在傅重之照看母亲吃饭的时候,许佳楼坐在一边,状似随口地,说了一些本地的趣闻轶事,把傅老太太逗得开怀大笑,因为病痛而倍显苍老的面容,似乎也顷刻间年轻了许多。
在欣慰的同时,傅重之不自禁地产生了浅浅的妒忌。
为什么那个人总是如此的充满光彩,只需轻轻松松,就能象灯塔那样,照亮那些需要光线的人?
在这其中,也包括了他。
吃过晚饭不久,傅老太太便眉眼含笑地睡了,傅云黎也随后离开。许佳楼和他肩并肩坐在他下午坐过的地方,静静沐浴着月光的照料。
就是身边的这个人,往他冷清已久的家庭里,奇妙地注入了一丝活力,一丝温暖。
傅重之定定望着他沈思的侧脸,终于忍不住出声,打破这层维持了良久的安静。
“在想什么?”
许佳楼转过头来看他,眼神不复先前的温和,反而有一些近似疯狂的东西,深深埋藏在眼膜最底处。
傅重之心里一惊。
为什么会有这种眼神?他又是怎样把它一直压抑到现在的?
“我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是卡在了最后最关键的地方。”
许佳楼低沈地说,眼睛里燃烧着异常的火焰。
“我为了跳脱这个瓶颈而来到意大利,可还是没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说着,他捏紧了双拳,骨节发出咯咯的挤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