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几点了?”他没话找话地问。
“七点多吧。”
许佳楼撩开他微乱的前发,看着他尚带懵懂的眼神,不带防备的无辜面容,喉咙莫名地梗塞了。压制住内心的骚动和摇撼,许佳楼离开了床上,边穿衣边问:“要去上班了吗?”
“啊,是的。”
傅重之好象才想起这回事,也跟着跳下床,捡起被扔得满地的衣服往身上套。
穿得差不多的时候,听见许佳楼问他说:“过两天就是周末,也是平安夜,你有没有定下什么节目?”
“目前还没有。”
“没有的话,那天晚上和我一起去参加派对吧。”
“圣诞派对吗?”
傅重之放下拎着大衣的手,迟疑不决地看着许佳楼。
“我去不太好吧。”
“傻瓜,有什么不好?”
许佳楼摇摇头,走上前捧起他的脸颊,目光沈静地说,“我的朋友你也见过几个,其它的也都很好相处。”
傅重之仍旧忐忑:“可是……”
“别可是了。你就当是陪我,可以吗?你不去的话,我也不去。”
“你啊……”
傅重之长叹一口气,怀疑自己以后会被这个任性的男人踩得死死的,不得翻身。
“好好,我去就是了。”他揉着太阳穴说。
许佳楼欣然一笑,转身从抽屉里抽出一条Burberrys喀什米尔山羊毛围巾,扯掉标签,然后将其绕过傅重之的脖颈。
围巾很长,绕了两圈依然垂过膝盖,彤红的色泽让人在寒冬中感到温暖。
“很好看喔。”许佳楼说,喜欢的眼神不加掩饰。
傅重之低头呼吸着围巾上天然的气味,白皙的脸色因为胸口满涨的暖意而显得红润了。
“谢谢你。”他小声说,为了保护什么似的,紧紧地握着拳。
想要抓住,这份平淡而真实的幸福。从今开始,他也会好好努力,不让遗憾或者后悔有插足之地。
轩然,请你庇佑我。
18
圣诞前夜,城市里到处可见印着‘Merry Christmas’的艳丽灯箱,以及在街口或在店家门前分发小礼物的‘圣诞老人’。
夜生活尚未正式进入前戏,而天空已开始小幅度地降雪,看来这将是个名副其实的白色圣诞节了。寒冷的天气并不影响人们的兴致,放眼望去,不论哪里的大街小巷都是人头!动,熙来攘往。
傅重之跟着许佳楼来到Evan酒吧的时候,也才刚刚九点,但酒吧里已经坐了不少人。不常出入娱乐场所的傅重之有些不习惯,只是陪人要陪到底,再怎么样,他也不能扔下许佳楼一个人离开。
事实上,Evan今天并不对外营业。此时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与Evan的老板,彼此之间都很熟悉。也就是说,这场派对没有任何外人参与。
薛慕连、单冉、寇秉威,这几张对傅重之而言不算陌生的脸孔,今晚也在这里出现。他们坐在同一张台子前,沙发围成大半个圆圈,另外还有几个傅重之没有见过的人,同样也与许佳楼相当熟识。
既然来到酒吧,喝酒自然免不了。尽管不喜欢,傅重之还是勉强应付了一些,剩下的,统统交给了许佳楼包办,惹得众人大呼不公,因为许佳楼可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
玩闹了一段时间,许佳楼便离席去找Evan的老板可尧,并带上了傅重之一起。这是为了避免在他离开的期间,傅重之会因为势单力薄而被灌倒。
可尧所在的台边也有不少人,看到许佳楼来了,纷纷以喝酒来寒暄。许佳楼满不在意地逐个应付过去,轮到可尧的时候,把装在大衣内袋里的一个扁盒递了过去。
可尧接下盒子,有意无意地,多看了坐在许佳楼身旁的傅重之几眼,露出似笑非笑的暧昧表情。
他勾过许佳楼的脖子,以极其亲昵的姿态在他耳边说:“开场还是压轴?”
“都可以。”
许佳楼耸耸肩,视线一转,看向正被其它人缠住说长问短、无暇彷顾的傅重之,冷笑了一下。
“开场好了,我没什么耐性。”
“唷?气势很足嘛。”
可尧啧了啧嘴,“话说回来,上次出了那种事,还以为你多少会收敛一点呢。”
“你真这样以为?”许佳楼挑高眉毛。
“当然是──假的罗。我可不是白认识你这么久。”
可尧笑嘻嘻地捏了捏他的后颈。
“好啦,快把人家带回去吧,不知道还有谁会来找我,万一是个大嘴巴就不好玩了。”
许佳楼不置可否,向在座的人打过招呼,便带着傅重之回到了来时的台位。刚坐下,单冉就撞撞他的肩头,对他做了个鬼脸,换得他阴恻一笑,附加一记白眼。
而这个时候,傅重之已经感到了些许疲惫。这并不是他精力太差或是如何,关键在于,他本就不太擅长与陌生人打交道,猛然间进入了一个不得不热络的场合,实在有点调整不过来。
许佳楼说得不错,他的朋友确实都很开朗健谈,容易相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傅重之总觉得与他们有隔阂,好象不是同一世界里的人,无论是生活态度,或是思想模式,全都是截然不同的。
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却又挥散不去,他才会如此疲于周旋。
听着环绕在酒吧内的蓝调音乐,傅重之逮着机会,窝进沙发深处,双目合拢,轻轻按揉着太阳穴。不一会儿,另一副指尖接替了他的工作,他睁开眼,看见许佳楼对他温柔地笑。
“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不用,休息一下就好。”
“真的吗?不要勉强。”
“没有勉强啦。”傅重之强打笑容。
许佳楼定定望着他,目光中似乎带着怜悯。指尖抚过那几缕总是不乖地耷下来的前发,他凑过身去,额头抵在傅重之肩上,耳语般地轻声说:“今天你能陪我来,我很开心。”
感觉到周遭射来的视线,虽然不含任何诧异或是戏谑意味,傅重之仍然别扭地动了动身子,但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手也被对方握住,像一个寻找依托的孩子,用他的手磨擦着自己的面颊。
心头涌上不知名的滋味,傅重之放弃抵抗,妥协地舒出一口气。
能够和许佳楼这样子在一起,他同样很开心,眉眼弯弯地打趣说:“你啊,一年即将过去,你也突然感性起来了吗?”
许佳楼笑了几声,把他的指尖按在唇上,再也没有开口。
两个人就这样相偎相依地沉默着。
19
不知过了多久,传入耳中的音乐忽然变换,激昂的动感节奏,与耀目的闪光灯相得益彰,挑逗着人们体内不安份的因子。
原本坐在沙发中的人群立即活跃起来,兴奋地欢呼着,向舞池围拢而去。
许佳楼痛苦般地皱了皱眉,随后却又自嘲地冷冷一笑,腾地站起身来。
“派对开始了。”
说完,他将傅重之的胳膊一扣,拖进了舞池的中央位置。
这时候,已经没有人还留在座位里,虽然到场的总共不过几十人,但是全数往舞池内一站,倒也显得热闹非常。
舞池正前方有一个Show台,几个舞者在上面狂野拉丁,煽动着底下众人的情绪。不过,实际伴随音乐舞动的人并不多,大部分人都只是笑眯眯地观望,为舞者们的卖力而鼓掌,真正的热情却显然并没有放在这方面。
想要得到他们的热情,似乎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
本来,傅重之是很讨厌吵嚷,但是因为有一个能让他心情大好的人站在身边,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好象也变得动听了。看着台上热辣妖娆的舞蹈,他静静地微笑,头一次发现,原来拉丁舞并不是那么的酷似抽筋。
他的每一丝表情变化,都映在许佳楼目不转睛的凝视下,一刹那,那双蓝得犹如万米深海的眼珠,色泽竟然浅化了,化成天空般清澈而晴朗的淡蓝。
为了克制什么似的,许佳楼用力别过脸去,然而最终,他还是无法忍受内心的骚乱,粗暴地将傅重之扯到身前,不顾一切地狠狠吻了下去。
周遭响起冗长的吁声,半数是为了舞者刚刚做的高难度动作,另外半数,就不言自明。
众目睽睽之下,这个毫无预兆的吻,把傅重之惊吓得六神无主,一颗心几乎从胸口蹦出来。挣扎或是躲避什么的,在许佳楼凌厉的攻势面前,统统只是无用功。
就像是想在这一吻中耗尽生命般的,许佳楼吻得不留余地,捕捉住他口中想要逃走的舌,吮吸着,咬食着。他痛得呻吟,可就是得不到免刑释放。
周围的躁动逐渐归于平静,包括那首狂热的舞曲。
突然,酒吧内灯光全灭,整片场地鸦雀无声。就在熄灯的下一瞬,那个施虐似的吻也结束了。
傅重之抓紧时间大口呼吸,想把刚才被夺走的空气补回来,然而当光线重新亮起的时候,他蓦地忘记了呼吸。
许佳楼不见了!
他四下张望,哪里都找不到许佳楼的身影,这令他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酒吧内昏暗不堪,因为此时发出光亮的,只有Show台后方的一面超大尺寸液晶屏,外加挂在台子周边的几圈袖珍彩灯。
舞者不知什么时候散去了,可尧走上台来,向台下的人挑起眉一笑。人们会意地回以低笑,而在可尧的一个手势之后,他们敛起笑,安安静静地望着他,似乎在为了什么而屏息。
傅重之不知道这些人在玩什么,也没兴趣知道,他只想尽快找到失踪的许佳楼。舞池中央已经确定不在了,他抬脚向外围走。可尧清脆的讲话声也在这时传进他的耳朵。
“平安夜啊,又是个送礼物和收礼物的日子啦。虽然相信各位大多都对游戏规则相当了解,不过,我还是要做个说明,这也是规则。”
傅重之脚步一顿,不知是被什么感觉所驱使,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到台上,盯住了可尧一张一合的嘴唇。
“……最主要的是,礼物决不允许当场收取,你就是再喜欢都不行,否则,Evan的保安将立即把你请出去。如果你看中了什么礼物,那就去找送出这个礼物的人,向他索取有关礼物的情报,然后再想办法拆礼物。
因为我们这里所提供的礼物,就算不是极品至少也是上品,所以通常来说,肯定会有几个和你同样眼光的人,去和你竞争这个礼物。到底谁能得偿所愿,那就要各凭本事了,我们概不干预。”
可尧停下来,对一旁负责影像播放的工作人员点点头,然后笑着宣布。
“OK,游戏要开始了。请有意角逐的朋友留心听好,送出这个礼物的人,嗯,他经手的礼物都是公认的有水准喔,相信大家猜到他是谁了吧?……Bingo!今年的第一份圣诞礼物,就是来自Carlos!”
“哟呵!──”欢呼与口哨响彻了整间大堂。
游戏,正式开始。
20
可尧走下台去,液晶屏幕上的‘圣诞快乐’随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组限制级的画面,配以了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
人群里发出低低的议论声,以及毫不掩饰的惊叹。看来,这个礼物的确相当有水准。
傅重之忘了时间空间地呆立着,当前的画面像倒刺扎进他的双眼,几乎流下鲜血来。
画面中总共只有两个人──泥与水般纠缠难分的两个人。
因为做过相应的剪接和处理,其中一人的肩部以上始终保持在镜头之外,是看不见的。至于另外一人,则从头到脚都看得清清楚楚,不论是汗湿的俊秀面庞,急剧起伏的白皙胸脯,还是……
而最为醒目的,是那三颗分别摇曳在他颈上,手腕上,和脚踝上的泪眼星钻,灼灼闪光,与它们的主人肌肤上的汗滴交相映衬,恁是美得摄魂夺魄。
傅重之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沈浸在性爱中的自己,居然是那样的妖冶柔美,好似一只蚕食禁果的精灵,难怪其它观众会送出惊叹,就连他本人,都想为之惊叹……为之尖叫发狂。
他完完全全地石化在原地,偌大的空间里,骚动的人群中,他却只听得见自己混浊的呼吸声。出气、进气,每一下都在用力锯着他的耳膜,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即将失聪。
头脑中的意识是如此混乱,但他还是清晰地感觉到了,正在源源不断朝他射来的视线,以及视线中夹杂的兴趣,贪婪,和赤裸裸的欲念。
礼物。有很多人看中了这份礼物,他们想要──收取。
这个突如其来的认知掠过脑海,傅重之浑身一震,强烈的厌恶感在胃里翻江倒海,他几欲呕吐,但他颤抖着忍住了。
假如真的吐出血来,他知道他会当场晕厥,仅守住这一口气,他也必须撑住。
不可以晕,他得离开这里,现在、立刻、马上!
可是,他不甘心就这样落荒而逃,他要真相: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怎么回事?!许……
突然,他好象感应到什么,猛地转过头去。
视线穿越了层层人影,也仿佛穿越了一光年的距离,他终于找到了,翘着左腿坐在矮台上的许佳楼。可尧就坐在旁边,一只手挽着许佳楼的胳膊,另一只手向着舞池──向着舞池里的傅重之,举起了盛满红酒的高脚杯,嘴角划开一抹了然于心的微笑。
因为这一笑,傅重之感到置身冰窟,他屏住呼吸,眼睛只能看着许佳楼,全神贯注地看。
然而在那双灰蓝的瞳孔里,他寻觅不到任何东西,触目所及只有空白,连一丁点的阴沈或是得意都没有。
这道毫无情绪的目光,逼退了他想要质问的念头。问了也不会有意义,因为全部都是假的,所谓‘爱’,所谓‘摘星’。
原来,来得太轻易的幸福,往往也失去得最快。
他明白,他已不必再逗留下去了。小丑是时候下场了。
他转过身,缓慢而僵硬地一步一步迈出舞池,幽灵般地向大门飘去。
身前身后有许多视线追随着他,他知道,但是没有一个人上来拦他,反而自动自觉地让开位置,由他离去。
他很清楚,这并不是同情或者怜悯,而仅仅是因为,他们遵守规则:不在当场收取礼物。
那么之后呢?他们便该去找送出这个圣诞大礼的人了吧,真是热手啊。
傅重之无知无觉地笑了一下,站在街边的迎风处,雪花扑面而来,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冷。皮肤是麻木的。
此时路面上已经堆积了薄薄一层积雪,踏上去咯吱作响。觉得这种破碎声很好听似的,他一边朝着未知的方向行走,一边倾听雪花被蹂躏而发出的悲鸣。
在与数不清的行人擦肩而过之后,他忽然停下脚步,身体抖如筛糠地伫立着。
对街的店铺里传来欢快的乐曲,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
这是一个,人人同庆的平安夜啊。
圣诞老人呢?会往孩子的袜筒里塞礼物的老人在哪里?为什么一个也看不到了?还是说,他们都聚集到Evan去了,等待着送出一波接一波的‘好礼’……
许佳楼?
压抑般地呜咽一声,傅重之蹲了下去,抱住头颅,不能自已地颤抖着。
他想不通,他的生活如此平凡低调,为何却会误打误撞,卷入了一群狩猎者的游戏──他玩不起的贵族游戏。他到底什么地方出了格,竟然招来猎人的关注?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无论怎样追索都得不到答案,他绝望地抬起头,发现围巾的末梢鲜血般拖在雪地上。他脸色一白,紧张地拾起这条火红的、深深温暖过他的围巾,用力拍去沾在上面的雪,拍着拍着,手却渐渐停下了。
没有必要这样做,围巾并不脏,雪也不脏。真正肮脏的,只有他自己。
“为什么?……”
他喃喃问着,双手拢起白雪,一捧接一捧地抹在脸上。污垢,必须要擦掉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