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往往的路人看见了,不禁投去或困惑或奇异的目光,但并没有人过去询问,因为这个男人的样子有些癫狂,使人惶恐。
“为什么?”他翻来覆去地问。
佳楼,佳楼──!
21
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过了子夜十二点。
傅重之解下围巾,脱去大衣,然后坐进沙发里,拿起旁边的电话,手指完全不抖地拨下了一串号码。
他真的冷静,冷静到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身体里会痛会挣扎的那些根神经,大概已经都断裂了。
电话响好一会儿才被接通,线路那端的人没有出声,傅重之一时间也缄默,这种安静不知算是尴尬,还是彼此心知肚明,无话可说。
“我想知道──”最终,傅重之率先开了口,声音是不真实的淡漠。
“你接近我,和我做朋友,对我好之又好,目的都是为了今晚吗?”
许佳楼依然不言不语。
傅重之无声地苦笑一下。这种沉默他懂,它代表默认。
“从一开始就是?”他接着问。
“……”
死一般的沉默,让傅重之深觉痛恶,但又无计可施。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
“那段录像──”
“摄像头。墙里。”许佳楼终于发声,答得非常之快,似乎是为了掩饰声音中的什么感情。
“你有心了。”傅重之笑笑。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但他就是想笑,因为这一切实在是太讽刺搞笑了。
“每份礼物都用录像的吗?”他问。
“……不是。”
“这样?我真优待。”
他又忍不住笑了,轻松般地说,“那么再麻烦你告诉我,从开始到现在,你所说过的话里有哪些部分是真?”
“……”
很长的一段时间过后,才有话音幽幽地回答说,“全部都是。”
“是吗?”
傅重之几乎要捧腹大笑。
“我懂了。原来你的爱情,保质期只得一晚。”
电话的彼方隐约传来一声粗喘,稍纵即逝。
墙上的时锺滴答滴答地走,便是这个空间里唯一剩下的声响。
又捱过了一阵漫长的寂静,许佳楼主动开口,字字清晰地说:“只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真相。”
“什么事?”傅重之问,他确实相当好奇。
“那个告我强奸的女人,她的姐姐是去年的圣诞礼物。”
简短一句话,道出了许许多多隐情。
傅重之当即就明白了,所谓的指控,原来就是对狩猎者的报复,只可惜没能成功,因为有他。
是他帮助了那个狩猎者,是他砍断了这场复仇。
真的什么都不必再问了。这是一位何其矫健何其厉害的猎手,他却是一名自投罗网并助纣为虐的猎物,根本没有立场去向猎手追讨缘由。
狮子在把羚羊吞进口里之后,难道还要告诉它:你真的很美味我实在没法不吃你……吗?
这一回,他败得彻底,他没有半点不服。
这个狩猎圈异常强大,法理都奈何他们不得,他又哪儿有力量反扑,去争回所谓的公道?
至于感情方面,他已不想再提,也无力再提,就让它沈淀,就这样枯死也没关系。
也许有的人,天生就与爱情无缘,注定孤单寂寞。习惯了,也就好了。
“你还欠我一个要求,记得吗?”
他问,脸上浮现出扭曲的微笑,“现在,约定还有效吗?”
那边显然地犹豫了一会儿:“……嗯。”
“那好。”
他没有抑扬顿挫地说,“许佳楼,请你永、远、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喀嗒,他挂掉了电话。
纠结的意识不能思考,他此刻只想找一些正常的,习惯的事情来做。他走到鱼缸前边,拿起鱼食洒下去。鱼食入水的声音,咚、咚,重如雷鸣,似乎有什么在他脑中轰然炸开。
砰地一声,他倒在地上,一夜没有再起来。
22
额头上刺骨的冰凉,将傅重之从昏睡中惊醒。
他睁开眼睛,映入视野的是两只正为他调整冰袋的手,以及一张温文尔雅的英俊面孔。
“醒了?那正好,吃几颗退烧药吧。”这样说着,薛慕连把水和药一齐递了过来。
起先,傅重之因为他的出现而胡涂不解,但很快,便大略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
今天是圣诞节,于是,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圣诞礼物拆封了。只遗憾,这个礼物出了点意料之外的状况。
傅重之别过脸看向窗外,对这份别有用心的好意回以冷漠。说是冷漠,那双修长的眉却难掩苦涩地皱了起来。
虽然早知许佳楼的绝情,但是竟会做到这一步,连他家的钥匙都送出去,依旧令他感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冷。冰袋落在他的颊边,痛得皮肤都麻痹。
“这么倔强?”
薛慕连无奈地笑,将手里的东西搁到床头柜上。
“好吧,如果你撑得住,不吃药也不要紧。反正,你只要撑到听我把话讲完就好。”
“……?”
傅重之眼睫一颤,狐疑地回过头来看他。
他的来意似乎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
成功地得到了傅重之的正视,满意的笑容在薛慕连颊上舒展开来,他以一贯的语速不急不缓地说:“从我过来到现在,你喊一个叫‘轩然’的名字喊了不下十次,他是不是欠你好多钱?”
傅重之几乎喷出一口白沫,恼羞成怒地坐起来,可是身子一软,又倒了回去。
无能为力的他只能含恨转身,背对着薛慕连,冷冷地说:“想耍我的话,你成功了。现在请你马上离开,在我没报警之前。”
好半晌没有动静,眼前却突然一暗,原来是薛慕连绕过床尾来到窗边,身子挡住了部分阳光。
傅重之咬牙,没想到这个看似斯文的男人居然相当难缠。
看出他脸上的厌恶,薛慕连倒也不以为意,背倚窗台,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说:“不过,如果按照这种理论的话,那么佳楼岂不是要卖身给你才行了?”
傅重之恍然一震:“你……”
“你喊佳楼的次数,我压根记不下来。”
“……”
傅重之死死咬住下唇,强烈的自我厌恶令他眼眶发热,他只能用拼命眨眼来缓释,而嘴唇,也终于被咬得渗出血丝。
果然,感情不是能说抛就抛的事,他是真的付出了。一个害怕寂寞却又恪守寂寞的人,一旦动了真心,放出感情,那份专注恐怕寻常人连想都想象不出来。
可他却只能强行把感情回收,哪怕被它决绝的棱角撞击得血肉模糊,也不得不收。
薛慕连细致地观察着他的表情,目光渐渐深沈,忽然问:“你知道Macelele吗?”
“嗯?”
他勉强打起精神,应付对方不知是何意图的问话,“听说过。”
“但你大概不知道,不久前的Macelele钻石设计大赛上,一组名为‘摘星’的配饰夺得冠军。”薛慕连一鼓作气把话说到底,“而它的设计者,就是Carlos──佳楼。”
讯息来得很突然,傅重之怔了好半晌,方才猛地醒悟过什么,震惊地抬起头来。
“摘……星?佳楼?!”他的右手摸向左手腕上的手链。
绘画,最美的事物,眼泪……许多景象在他脑海中联播,他好象明白了什么,但有的地方却更加胡涂了。
“这件事,各个时尚媒体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薛慕连接着说,也不管他能否来得及消化。
“全球只有这一组‘摘星’,堪称天价,Carlos却不予出售。我们也问过他打算怎么处理,那时他没有答复,直到昨天晚上,我们才知道了‘摘星’的去处。”
他有意稍作停顿,盯着傅重之愈来愈僵硬的脸,恶作剧般地笑了。
“你可真够幸运啊,全世界不知有多少男人女人嫉妒你,嫉妒得发疯发狂了。”
承受着他的调侃,傅重之无法语言。
手指下,钻石尖锐的触感让他想到,在描绘它们的轮廓时,许佳楼是怎样的眼神。是谨慎,是苦闷,还是那晚流露出的,艺术家所特有的使人战栗的狂热?
也许三者皆有吧,创作毕竟是艰难的过程。
如此艰难的事,他却完成得一声不响。
“为什么?”傅重之佝偻着身子,调不成调地问。
为什么,世上竟然有许佳楼这样的人。
星,他以自己的双手给他摘来,但其实何必为他做这么多?而且既然做了,为什么又不告诉他?那样不就能让他陷得更彻底,伤得更惨重吗?
他的疑惑,薛慕连也无法解答,静静地望着他,等他稍微平静下来了,才重新开口,“昨天子夜,打电话给Carlos的人是你吧?”
“……嗯。”
“果然。”
薛慕连了然地点头,“他跑到酒吧外去接电话本身就很奇怪,还接了一个锺头……”
“一个锺头?!”傅重之错愕地提高了分贝。
“怎么?不是你把他拖那么久吗?”
薛慕连要笑不笑地睨视他,声音却降温了。
“他回来的时候满身落雪,嘴唇也冻得紫了,我们劝他回去,他不肯,要我们陪他喝酒,结果,‘千杯不醉’史无前例地被放倒了,最后还是我开车把他送回去。你啊你,一通电话就这么大威力,我该怎么夸你才好?”
傅重之听得越发胡涂,也越发地感到心乱如麻。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不懂,薛慕连何必要告诉他这些事。关于许佳楼的一切,他都已经没必要知道了。再听下去,对他来说只是一种煎熬。
在已死去的感情世界里再掀波澜,就形同于现实世界里的鞭尸,残酷得无以复加。
23
偏偏薛慕连不肯放过他,冷笑了一声说:“你以为这里的钥匙是Carlos给我的吗?错了喔。他怎么可能把你的钥匙给谁?昨晚有人向他打探你的事情,统统被他一副可怕的表情凶跑了。”
“……”够了,别再说了。
傅重之抗拒地将头埋进被褥,企图与外界隔绝,可惜收效甚微。
“钥匙,是我趁Carlos熟睡,从他衣服里找出来的。”
薛慕连将一柄钥匙扔到床上,脸色是罕见的阴霾。
“是不是很奇怪?我怎能在那么多钥匙里找到这一把?哼,太明显了,因为这把钥匙的钥匙扣上刻了两个小字。想知道是什么字吗?”
藏在被褥下的傅重之没有接腔,心却抑制不住地激跳着。
他害怕听到那个答案,可是,却又好想好想知道……
很快地,薛慕连以极其讥讽的口吻,公布了谜底。
“重,楼。”
他扶着额头,笑得有气无力。
“重,楼?天啊,他是怎么想出来的?他以为他今年几岁?我简直都不认识他了。你呢?你了解他什么?你究竟是用的什么方法,把Carlos改装成这副模样?说来听听,我也想学。”
话到这里,傅重之已经明显地察觉不对劲,他掀开被子,质疑地回视那道紧逼的目光。
“你……”
他不甚确定地,“是不是喜欢许佳楼?”
“人和人相处,不是喜欢,就是不喜欢。”
薛慕连摊开手,淡淡地说,“我的确喜欢他,但别误会,不是那种喜欢。他有一种死也要达成目标的魄力,和他在一起,够张狂,够过瘾。可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居然因为你而委顿了,实在是让人很不爽哪!”
傅重之呆然。
他完全想象不出来,自己哪儿有如此之大的影响力。
昨晚的梦魇至今仍然生动,被出卖的他,又怎敢奢望拥有卖家的真心?
傻瓜,不要再被混淆视听了……
“我最难以忍受的,”薛慕连愤然地瞥他一眼,“是你伤害了他这件事。他那么骄傲,从来都无所畏惧,肆无忌惮,你怎么敢……你凭什么伤他?你倒是说说看!”
傅重之满头雾水,觉得这番质问来得搞笑,却又笑不出来。
“我伤害他?”
他生硬地说,“你确定你不是在抬举我?”
“看来你还太不了解Carlos。”
薛慕连抱怀冷笑。
“他是那种受了伤也不会追问,只用行动让对方‘刻骨铭心’的人。你可以说他睚眦必报,但我们都很喜欢他这一点,只是没料到,他对感情问题也是这样处理。你不妨想一想,迄今为止他是如何对待你,为你做了多少。如果只是单纯的礼物,他用得着这样吗?
最奇怪的就是,他送你‘摘星’,这至少代表他对你有一定好感,可是,他甚至都没有等到厌倦你的那天,就放弃了你。他为什么这么急,一天都忍不下去?我想来想去,可能性只有一个,就是你伤了他,而他要让你为此付出代价。”
他的话语异常笃定,傅重之不禁产生了动摇。他开始回忆,是不是自己不小心,在什么地方得罪了许佳楼。未等他想出来,薛慕连又发话了。
“轩然──这个人和你恐怕不简单吧,梦里都没忘了他呢。”
傅重之一愣:“可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啊。
“无所谓,是谁都不重要。”
薛慕连打断了他,阴郁的脸色好似被乌云笼罩。
“我今天到这里,不是来替Carlos向你说好话,更没有兴趣讨要究竟。我希望你,离开这个城市,最好是离开这个国家,永远别再回来。”
“你……?!”傅重之吃惊地瞪大眼睛。
“我不想他对你割舍不下,更不想他将来后悔,回来找你,你只会毁了他。事实是,你们已经无法挽回,你留下来也于事无补,万一他真的回头,你又该怎么面对?你能原谅他吗?那件事,你能当作没发生过吗?”
傅重之缓缓地垂下眼睫,黯淡的目光落在手背上。
背叛,不是用铅笔在纸上涂鸦,拿橡皮擦擦就了事。那是狠狠一刀,将信任的白纸割成两半,再也无法复原。
他是无论如何都忘不掉的,那一段画面,和那个地狱般的平安夜……
薛慕连读懂他的表情,顺水推舟地说:“你多少也该了解,Carlos就是这样的男人。他能把事情做得很绝,但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将其推翻。他的任性和一意孤行,有时连我们都感到吃力,何况是你。走吧,别让他再找上你,否则,你大概就永不翻身了。”
这话说得虽然有些难听,却是绝对的中肯。
傅重之深知许佳楼的脾性,他真的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那种人。好也是他,恶也是他,自己根本不堪招架。
不想,不敢,更不能再与他扯上任何关系了,再来一次的话,一定会彻底崩溃……
看着傅重之紧握成拳的双手,薛慕连模糊地笑了一下,走上前说:“我要讲的话就这么多,听或不听,或者将来要怎么做,决定权都在你。你好好斟酌。”
说完,他便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了。室内重归枯燥的寂静。
傅重之坐在床头,脸颊埋进弓起的两膝中间。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就只是这样,什么也不能做地咬着唇,在苦痛中默默思量着。
24
佛罗伦萨的九月是悠闲的季节,就连下雨都是惬意的。